訪談/歷史學家益田肇（Masuda Hajimu）：「社會戰爭」：日本走向戰爭之路的暗流
益田肇（Masuda Hajimu）
2025年10月21日 07:00（日本標準時間）
4月13日，益田肇（Masuda Hajimu）在東京（攝影：金成龍一）
二戰後80年間，出現了許多關於二戰的敘述，但一位歷史學家認為，有一個重要問題尚未被充分討論。
常駐新加坡的日本近代史學者
益田肇（Masuda Hajimu）表示，調查為何這麼多一般民眾熱情積極支持戰爭至關重要。
增田在最近接受《朝日新聞》採訪時表示，他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目前世界各地正在發生的事情。
以下是訪談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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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為什麼研究日本倉促捲入戰爭的原因？
增田：因為我認為有一個應該調查的問題還沒有得到適當的考慮。
典型的二戰史敘事往往將一般民眾描繪成被動接受戰爭、被軍方拖入戰爭的群體。彷彿一般民眾只是默默忍受著這場如同颱風般來去匆匆的戰爭。
缺失的是那些積極支持戰爭的人的身影。結果，許多人支持甚至美化戰爭這一簡單事實被掩蓋了。
近年來，雖然針對這類人群的研究有所增加，但我選擇關注戰爭對普通人的「魅力」。
問：那些「魅力」？
答：是的。當時許多人狂熱地擁護戰爭和極權主義。我更想思考戰爭和極權主義的“魅力”，而不是僅僅批判這些人。
僅僅透過追蹤政治和外交是無法理解日本捲入戰爭的原因的，因為這兩者並非孤立地進行，而是在時代的「磁場」中運作的。
為了理解那個磁場，我試圖找出一般民眾想要什麼，以及他們在戰爭和極權主義的旗幟下為何而戰。
問：你當時是如何了解一般民眾的感受的？
答：我主要依靠個人日記、信件以及讀者在報紙雜誌上的投稿來展現那個時代的風貌。我還研究了那些有著相同感受的人之間的共時性模式。
這就像一幅馬賽克拼圖。單一碎片無法告訴你任何訊息，但當它們大量拼合在一起時，就能呈現出一幅完整的圖像。
最終呈現的圖像是，人們可能不會支持戰爭本身，但由於戰爭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作用，他們想要表達對戰爭的支持。
然後，透過收集這些碎片，我看到了另一種“戰爭”，這種戰爭一直在人們之間持續進行，並且當它與國家安全和愛國主義的“邏輯”結合起來時，進展得更加順利。
Q：您能解釋一下其中的一些片段嗎？
A：有一位年輕人非常認真，他在日記裡寫下了他的新年願望：“堅持、勤奮、努力。”
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英勇的士兵，但他未能通過一級兵役考核。
然而，從那時起，他的日記內容變得越來越好戰。
他為1941年對美戰爭的爆發而歡欣鼓舞。他寫道，他決心盡全力履行國內的職責。而當他在工作上獲得更高的評價時，他顯得最為自豪。
對他而言，支持戰爭更像是表達他想成為一個合格的、有男子氣概的男人的願望。
另一個案例則涉及一位曾在東京一所小學擔任校長的女性。她在1931年的一次圓桌會議上講述了她走在街上時，一位路人沖她大喊：“嘿！你為什麼穿西式衣服？像你這樣的女人危害國家安全！”
這事件表明，人們可以利用國家安全的邏輯來批評他們一直以來都不喜歡的事物。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商界。
例如，在一家商業雜誌上，一家鐵路公司的總裁自豪地宣稱「我們的戰時準備就緒」。
也就是說，他的公司實際採取的措施只是舉行大規模晨會、要求工人準時上班、發起全公司範圍的清潔運動。
這意味著戰爭一開始，戰爭時期的邏輯就使得在和平時期難以實現的紀律得以強制執行。
問：您的研究可以追溯到大正時期（1912-1926年）。這是為什麼呢？
答：大正時代是一個“解放的時代”，當時許多人尋求擺脫社會期望和固定模式的束縛。
女性開始追求賢妻良母以外的生活方式。男性開始噴古龍水。
勞工運動和韓國人權利運動也變得更加活躍。
同時，對這種解放趨勢的不滿情緒也開始暗潮湧動。
到了 20 世紀 10 年代末，越來越多的人感到「一切都亂了套」。例如，他們對不像男人的男人和不像女人的女人感到惱火。
如果我們不認識到這種暗流，就很難理解1931年滿洲事變後民眾對戰爭支持激增的背景。因為它為後來爆發的戰爭狂熱提供了動力。
爭議的焦點在於強調忠於自我的個人主義的蔓延，以及由此帶來的多樣性。這之所以成為問題，是因為許多人認為傳統的價值觀正在動搖。
對於那些對這類事情感到惱火的人來說，民主和議會政治是破壞和諧的主要罪魁禍首，因為它們尊重個性，認可多樣性，從而助長了衝突。
然後，我看到有些人希望透過戰爭和極權主義來克服這類“故障”，從而重建一個因競爭和衝突、分裂和不平等而疲憊不堪的社會，進而恢復團結與和諧的感覺。
Q：這幅馬賽克畫作反映了日本倉促捲入戰爭的時代，它是基於您之前提到的眾多個人敘述而創作的，對嗎？
答：是的。每個事件可能微不足道，但它們匯聚起來，便形成了一種席捲時代的磁場。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看到時代潮流從「解放時代」經過「緊縮時代」轉向「鬥爭時代」。
當我審視 19 世紀末大眾社會出現之後發生的當代戰爭時，我很少能清楚地指出是誰先發動了戰爭，是政府還是社會。
是因為戰爭爆發才需要體現男子氣概和女性氣質的理想，迫使大家配合國家的戰爭行動嗎？
或者，是因為這些理想規範在各地都崩潰了，所以才會週期性地引發危機來加強控制並恢復這些規範，從而導致國家間的戰爭？
收集這些零星的敘述表明，這不僅僅是國家作為主要行動者而人民只是被捲入其中的單向行動。
日本古語中有一個字「言靈」 （Kotodama），字面意思是「言語的神奇力量」。一旦說出口，言語就開始擁有自己的生命，即使你並非真的想表達字面意思。
的確，當無數言論在社會上流傳時，就會形成“輿論”，政策制定者再也無法忽視。他們的選擇也因此受到限制。
在思考日本走向戰爭的道路時，我不僅努力研究政治和外交，還努力研究人們的願望匯聚在一起的社會，從而試圖將這兩種視角結合起來。
問：您的意思是說，政策制定者受到了公眾輿論的影響嗎？
答：是的。例如，滿洲事變就是由日本帝國陸軍關東軍策劃的。
如果我們把這看作是「十五年戰爭」（1931-1945）的起點，最終就會形成以軍事為中心的理解，即軍事力量將日本拖入了戰爭。
但這樣一來，人們很容易忽略這樣一個事實：這件事發生在「解放時代」的鼎盛時期，而當時很多人已經將這段時期視為社會分崩離析、理想迅速瓦解的時刻。
就在此時，滿洲事變發生了，那些對社會變革感到不滿的人抓住了這個機會。
儘管政府最初在內閣決議中採取了不升級衝突的政策，但面對席捲全國的戰爭狂熱，它無法退縮。
透過這種方式追溯事件，我們可以看到，戰爭之路是如何透過決策者和一般民眾之間的互動而形成的。
Q：新聞媒體的影響如何？
答：這意義極為重大。這點從1937年7月的盧溝橋事變（引發第二次中日戰爭）到同年稍後南京的陷落都顯而易見。
全國性報紙在頭版刊登震撼人心的照片，激起讀者的激動之情。同時，當地報紙每天刊登數十張當地陣亡士兵的頭像照片，將他們的犧牲渲染成轟動一時的故事，以此打動讀者的情感。
發行量大幅飆升。
問：將普通人描繪成被動的人有什麼問題？
答：這種觀點將他們描繪成鐵板一塊的受害者，阻礙了我們進一步思考。此外，這種歷史觀至今仍在影響著我們。
即使在考慮當代政治和社會時，我們也傾向於透過同樣的被動框架來看待自己，這讓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扮演的關鍵角色。
戰爭是人為造成的。也因為如此，我才想從許多人支持戰爭的角度重新檢視這個問題。
問：你認為作為解放運動的一種反彈的「收緊」現象，在世界許多地方仍然存在嗎？
A：絕對如此。我把人民「解放」與「收緊」之間的鬥爭稱為「社會戰爭」。
這種視角的優點在於，它使我們能夠以普遍的、當代的、全面的方式重新審視日本的經驗。
因為解放與緊縮之間的鬥爭存在於每個社會和每個時代，所以我們可以將日本歷史與世界歷史連結起來。
此外，這種視角使我們能夠全面掌握政治和社會，不僅考慮當權者的行為，也考慮一般民眾的行為。
從這個角度來看，日本三成黨的崛起、美國總統川普的連任以及俄羅斯民眾對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丁的支持，似乎都以潛在的社會鬥爭為背景。
當我們改變看待歷史的方式時，我們看待現在和未來的方式也會改變。這就是為什麼拓展歷史的參考框架如此重要。
如果我們意識到在過去的關鍵時刻，普通人並非只是被時代擺佈的被動受害者，我相信這將改變我們看待現在和未來的方式。
（本文基於金成龍一的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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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田肇（Masuda Hajimu），1975年出生，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日本近代史和20世紀亞洲史。他以著作《普通人中的冷戰世界：想像變成現實》（Hitobito no naka no reisen sekai: Souzou ga genjitsu to naru toki）榮獲2021年小野木次郎龍丹獎。增田近期出版了《普通人的社會戰爭：日本為何走向戰爭》（Hitobito no shakai senso: Nihon ha naze senso heno michi wo ayundanoka），英文版目前正在由哈佛大學出版社籌備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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