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沖繩縣主島附近的慶良間群島，海水清澈得彷彿從下方閃閃發光。他們稱之為慶良間藍——這不是一種普通的藍色，而是一種如此生動的色調，感覺幾乎是另一個世界，彷彿它深處承載著某種未說出口的記憶。
如今，遊客來到慶良間群島就是為了欣賞這裡的色彩、珊瑚礁和潛水。但正是在這片水域，1945 年 3 月下旬，美國海軍首次在座間味港拋錨，拉開了太平洋戰爭中最血腥的篇章之一。
在沖繩戰役爆發前幾個月，美軍對該地區進行了空中偵察。雖然他們獲得了沖繩主島的清晰影像，但附近的慶良間群島（如座間味島和渡嘉敷島）的照片卻過於模糊，無法評估是否有海岸砲火或軍事存在。由於擔心登陸計畫受到威脅，並認識到這些島嶼作為補給基地的戰略價值，美國決定首先瞄準慶良間群島。
1945 年 4 月 1 日——復活節星期日和愚人節——美國第十集團軍擁有超過 18 萬名士兵和超過 1,300 艘艦船的艦隊，登陸沖繩西岸，開始了一場殘酷而漫長的戰役，造成超過 20 萬人喪生，其中包括超過 10 萬名平民。
但真正的地獄之戰的開始——甚至被那些將沖繩戰役的開始時間定在 4 月 1 日的歷史教科書所忽視——卻在幾天前，即 1945 年 3 月 26 日到來。那一天，美軍登陸了慶良間群島的座間味島。
座間味港附近的沖繩太平洋戰爭初戰紀念碑。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恐懼迅速蔓延，令人心碎的悲劇很快就發生。日本軍事宣傳加劇了人們對被捕、遭受酷刑和強暴的恐懼，這種恐懼就像隱形炸彈產生的放射性塵埃一樣，在各個房屋間蔓延。沖繩人民被灌輸「魔鬼般的美國人和英國人」（kichiku beiei）這一說法，許多人認為美國士兵是沒有人性的怪物。在這個小島的一些社區中，整個家庭都會在洞穴中自殺，或上吊、溺水，或吞下臭名昭著的“ nekoirazu ”（老鼠藥）。但並非所有人都追隨了這股致命潮流。
川村美佐是一名 32 歲的女性，在座間味港附近的一家旅館工作；她在這裡長大。但她之所以出生，是因為她的祖父在最後一刻決定不自殺。
「美軍登陸時，我祖父才10歲。他手裡拿著『自殺毒藥』——就像其他人一樣，」她說。但不知何故，他沒有接受。他看著親戚們這麼做，甚至他的姊姊也這麼做，但他內心深處卻在抗拒。也許這只是本能。又或許他不相信恐懼。
她祖父的選擇不僅保住了自己的生命，也讓米薩保住了她的性命，以及她自己的兩個孩子（現分別為三歲和一歲）。
川村美沙.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考慮到她的家族歷史，米莎堅持認為集體自殺並不是命中註定，而是恐懼的產物，是經過精心策劃和不均勻分佈的。
「有些地方受到謠言的嚴重打擊，」她說。 “在其他一些地方，即使在附近，人們也選擇不相信他們。生與死的區別就在於人們聽到了什麼——或者拒絕相信什麼。”
米薩的祖父最終出版了一本回憶錄，講述了這些故事，書名以可怕的雄辯捕捉了當時的道德困境：「請不要對你的父親懷恨在心。」沒有任何詞語能夠更好地概括戰爭期
但有時，選擇和強制之間的界線完全消失。
回憶錄中記述了駐紮在村裡的日本士兵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明的那一刻：「美軍很快就會踏上這個島。所以，做好死亡的準備吧。」訊息很明確：你的死將有利於帝國。確實有人死了——在某些情況下，是自殺。
座間味島集體自殺洞上方的紀念碑。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回憶錄生動地描述了自殺企圖：
“避難所內有20多人。其中有小學校長、校長夫人和一位老師。女老師有一枚手榴彈。她的腦子一定一片空白——她可能甚至不知道要把它扔到哪裡。手榴彈落在我姊姊和老師之間。我姐姐失去了部分臀部，老師的側身也被撕裂了。他們兩人都受了重傷。校長意識到自己也沒有死，便用剃刀割斷了妻子的喉嚨，然後割斷了自己的動脈。
」
那些在自殺式瘋狂之夜倖存下來的人很快就發現，美國佔領的現實與他們之前所相信的完全不同：
“我們來到島另一邊的一處懸崖邊，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當我們到達那裡時，我們卻不再有死去的感覺了。座間味島集體自殺事件發生於1945年3月25日夜間至26日早晨之間。此後，每個人都努力生存下去。在懸崖底部躲藏了大約兩週後，我們投降了，準備被殺。我們曾被告知，美國士兵是惡魔，他們為我們治療傷口，並送食物給我們。我不禁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與這樣的國家開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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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年春，美軍抵達沖繩，標誌著太平洋上最血腥的戰役之一的開始，也標誌著美軍的存在在 80 年後仍然影響著島上的政治和情感面貌。
美軍自1945年春天踏上沖繩土地後，就再也沒有離開。大約有 26,000 名美國軍事人員仍駐紮在島上的數十個基地，這既是經濟依賴的根源，也是當地人強烈不滿的根源。如今，沖繩島雖然只佔日本陸地面積的不到 1%，但卻擁有美國在日本的 70% 以上的軍事設施。
對一些當地人來說，美國基地代表著佔領的遺留問題，破壞了島上的自治權。對其他人來說，他們是該地區經濟穩定的源泉，因為該地區的發展長期落後於日本本土。但在這種表面二元性之下卻隱藏著一個鮮活的傷口，這個傷口不斷裂開，永遠沒有時間癒合。
金城先生。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75 歲的霸識名園守護者金城分享了他對這種二元性的看法。
「我們與美國人關係友好，」他說。 「但要讓沖繩人真正獨立，這些基地就必須撤走。當然，這會帶來一些經濟利益，但還不夠。我們不想建立一種奴役關係。而且，軍隊本身不是用來建設東西的。隨便找個地方聊聊，你就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了。”
在發表下一條評論之前，他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問我：「你是一名士兵嗎？」當我向他保證我不會這麼做時，他繼續說道：「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軍隊犯下的強姦罪。」他幾乎是低聲說的，好像在公共場合說出這個詞都讓他感到羞恥。 「尤其是（美國）海軍。真正的問題是，許多加入海軍的人都來自美國社會教育程度較低的階層。”
沖繩美軍人員最近一次強姦案發生在2025年3月，27歲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奧斯汀·韋丁頓因強姦一名日本女性並打傷另一名試圖阻止的女性而被起訴。事件發生在沖繩中部一處美軍基地的衛生間。據檢察官稱，韋丁頓先掐住了第一名女子的脖子，然後對她實施性侵犯，隨後又踩踏了試圖幫助的第二名女子的臉。
在美國村，我遇見了麥克，一位來自德州的25歲美國水手，過去一年駐紮在沖繩。他正與他的水手同伴坐在一家漢堡店外。 「這裡大多數人都對我們很好，」他毫不猶豫地說。 “有些人甚至會感謝我們。如果有人在我們身邊感覺不好，我會盡量不去想這件事。”
當我問及涉及美軍的事件時，麥克聳了聳肩。 「我只是專注於做好我的工作，」他說。 “你聽到一些事情，但我們並不都一樣。當一個人把大家都搞砸了，那就糟了。”
1945 年 4 月 1 日，沖繩島現今美國村附近的登陸海灘。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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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今年春天，正值沖繩戰役爆發80週年，人們的焦點又回到了美國軍事存在的起源。沖繩當地報紙的頭版仍然迴盪著戰爭的記憶。例如，5 月 9 日的《沖繩時報》就充滿了見證。倖存者如今都已90多歲了，他們的回憶顯得更加珍貴。
「我經歷了沖繩戰役時才 10 歲，」玉置哲永在一次採訪中說道。我穿過南部戰場逃竄。當我試圖躲進識名（那霸）的一個山洞時，我被趕了出來，並被問道：“你們是間諜嗎？”一名日本軍官拿走了我們的食物，遞給我一枚手榴彈，說：“用這個。”
玉木補充說：“在此之前，我一直將日本軍方稱為我們的‘盟友’。但我逐漸意識到它們到底有多可怕。”
位於沖繩縣那霸市的舊日本海軍地下司令部。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他的言論顯示日本國內對於受害者身分和責任仍未有明確的認知，尤其是對於軍方強迫平民自殺的行為。 2007年，日本文部科學省命令教科書出版商刪除有關日本軍方「參與」沖繩集體自殺事件的內容。倖存者和歷史學家立即發出強烈抗議，但否認一直持續到今天。
就在本月，來自京都的 66 歲自民黨政治家西田莊司將那霸的姬百合紀念碑斥為“改寫歷史”，
引發眾怒。姬百合紀念碑是為了紀念數百名被徵召到前線擔任護理工作的女學生而建，其中超過 100 人在沖繩戰役中犧牲。他的意思是，這份紀念碑竟敢暗示日本軍隊強迫當地人為帝國而死。
65 歲的比嘉正美在那霸南部的舊日本海軍地下司令部工作，這是一處深深嵌入地下的令人警醒的歷史遺址。她身上背負著層層戰爭的遺產。
「我的祖父在西伯利亞當了四年戰俘，」她告訴我。 “他有很多朋友都死了，他們都被凍死了。”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我的另一位祖父在沖繩北部被殺害了。”
比嘉真美。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他死亡的細節深深刻在了家人的集體記憶中，幾十年來被無數次地講述。 「當時，他們都躲在山洞裡，」她說。總得有人出去找吃的。有一天晚上，他朝海灘走去，想找點吃的。結果被誤認為士兵，還被槍殺了。
她說話時，沒有憤怒，只有平靜的莊重。在沖繩，戰爭甚至還沒有成為歷史；這是家族遺產。這些記憶永遠活在倖存者的心中，以及他們的孫子、曾孫的心中。
在那霸市的另一個安靜的角落，我參觀了一座莊嚴的建築，那裡承載著沖繩最痛苦的回憶之一：對馬丸紀念館。 1944 年 8 月 22 日，對馬丸號在將平民（主要是兒童）從沖繩疏散到日本本土時被一艘美國潛艇用魚雷擊沉。超過 1,400 人死亡，其中包括 834 名學童。
在博物館裡，Tsugiko Taira 不僅擔任館長，還守護著影響她自己家庭的一場悲劇。
「去年是對馬丸號沉沒 80 週年，」她站在一面玻璃牆旁告訴我，牆上掛滿了那些再也沒有回來的孩子們的褪色照片。 “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歷史。我母親當時就在那艘船上。那件事發生時她才九歲。”
次子的母親是少數倖存者之一。
座間味和平紀念碑。後面刻著太平洋戰爭期間所有在島上陣亡將士的名字。攝影：Cristian Martini Grimaldi。
「她看到周圍所有的孩子都死去，」Tsugiko 平靜地說。有些人被試圖在船內保護他們的成年人救起，但恐慌、黑暗……一片混亂。船突然傾斜，許多人被拋入海中。有些人尖叫起來。其他人則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她的母親被捲入大海，在烈日和無情的海浪下，她緊緊抓住殘骸長達兩天。她告訴我，她當時漂浮在水面上，幾乎失去了意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最終，一架飛機發現了他們，並呼叫救援。就這樣，她活了下來。
博物館不僅支持紀念，也支持療癒。倖存者和他們的家人每年聚集在這裡，不僅是為了紀念受害者、分享回憶，也是為了將痛苦轉化為目標：為子孫後代留下和平的教訓。許多經過這些大廳的美國遊客也是如此。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嘗試。
當我問一對美國年輕夫婦是否知道對馬丸號時，他們承認他們不知道一艘載有數百名兒童的船被美國潛艇擊沉。他們感動又尊重地告訴我，他們在博物館的留言簿上留下了道歉——也許只是小小的舉動，但卻是真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