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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以色列而言,血腥勝利的代價是心理上的清算。 創傷、叛亂和移民潮與軍國主義的崛起同步激增。

 

對以色列而言,血腥勝利的代價是心理上的清算。

創傷、叛亂和移民潮與軍國主義的崛起同步激增。


波音 737 EL-AL。菲烏米奇諾列奧納多·達·芬奇國際機場的飛機。
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耶路撒冷|閱讀時間:6分鐘

對於以色列這樣的小國來說,其公民獲得諾貝爾獎通常會引發舉國歡慶。然而,上個月喬爾·莫基爾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消息卻鮮為人知。部分原因是,此事恰逢加薩地帶最後一批人質獲釋。當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人質獲釋和停火協議上。此外,莫基爾先生一直以來都是以色列現任政府的公開批評者,因此他不太可能獲得官方的表彰。

但以色列的一些同事和仰慕者認為,反應冷淡的另一個原因是莫基爾先生定居美國,而且已經在那裡生活了50多年。 「這裡每個人都喜歡約埃爾,」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一位經濟學講師說道,莫基爾先生就讀於該校。 “如果他留在以色列,他的職業生涯不可能如此輝煌。他仍然為自己身為以色列人而感到自豪,並且與以色列學術界保持著密切聯繫。但目前人才流失的擔憂確實存在。”

過去兩年,以色列在加沙發動的戰爭以及巴勒斯坦人民所遭受的苦難,改變了外界對以色列的看法。但2023年10月哈馬斯發動的攻擊及其後續事件,也改變了以色列人對國家的感受。有些人開始質疑,他們的未來是否仍與以色列息息相關。過去兩年,以色列展現了對敵人的強大軍事優勢。然而,未來似乎預示著無止盡的警戒和戰爭,而非持久的穩定。加薩的停火協議岌岌可危,與巴勒斯坦達成更全面的協議遙遙無期,國際社會的譴責也日益加深。在國內,政治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兩極化和極端化。

這將對以色列的未來產生深遠影響。這種擔憂在以色列並非新鮮事。美國大學的機會和資源一直對以色列最優秀的人才極具誘惑力。過去25年中,有四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曾在希伯來大學學習或任教。但只有一位在事業起飛後留在了以色列。

雖然經濟考量一直是一個因素,但在過去三年裡,由極右翼和極端宗教政黨主導的本雅明·內塔尼亞胡聯盟的政策以及加薩戰爭,給移民問題帶來了政治層面的影響。

特拉維夫大學經濟學家丹‧本-大衛表示:「以色列的經濟和技術優勢建立在少數以色列人之上,他們是科學和醫學領域研究和教學的關鍵人物——而這些人很容易在國外找到工作。」他估計這些人大約有30萬人,僅佔以色列人口的3%。但到2024年,科技業將佔以色列商品和服務出口的約59%,而且該行業的從業人員流動性很高。

以色列中央統計局的最新數據顯示,以色列確實有理由感到擔憂。十多年來,以色列的移民人數相當低且穩定,每年約4萬人。但在2023年,也就是內塔尼亞胡現任政府執政的第一個完整年度,移民人數激增近50%,達到59365人;而在2024年,也就是加薩戰爭爆發的第一個完整年度,移民人數更是攀升至82774人。

很難從中判斷以色列是否因過去三年而面臨人才流失。本-大衛先生指出,學者出國工作一段時間後再回國是很常見的:“這很正常。”但他接著說,“我們都聽說有同事要離開。”

深入分析數據,你會發現,移民群體中近期才成為以色列公民的人比例相當高。 2024年離開以色列的人中,約有38%的人是在不到五年前才移民到以色列的。資深以色列人口統計學家塞爾吉奧·德拉·佩爾戈拉表示,這表明許多人是近期才抵達以色列的,這是自2022年2月烏克蘭戰爭爆發以來,來自俄羅斯和烏克蘭的猶太人移民潮的一部分。 “他們中的許多人把以色列視為暫時躲避戰火的避難所,”他解釋說,“當以色列爆發戰爭時,他們就離開了。考慮到以色列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戰爭,我認為總體而言,移民人數的增加並不令人驚訝。”

但他補充說,這並不意味著以色列不應該擔心人才流失。 「令人擔憂的跡象表明,離開的人往往更年輕、受過良好教育,尤其是年輕的醫生。」擁有大學學歷的世俗以色列人更有可能反對內塔尼亞胡政府。在戰爭爆發前,科技業就曾是抗議政府政策的先驅。巴勒斯坦人的苦難並非他們關注的焦點。相反,他們對以色列的社會分裂感到無比憤怒,這種憤怒在過去兩年愈演愈烈。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作為預備役人員在以色列國防軍(IDF)服役數月。同時,佔以色列人口約14%的極端正統派社區(其政黨是內塔尼亞胡聯合政府的關鍵組成部分)卻拒絕應徵入伍

加薩戰爭期間,超過30萬名預備役人員被徵召入伍。即使加薩和黎巴嫩已實現停火,以色列國防軍仍計劃在可預見的未來保持高度戒備。預備役總司令本尼·本·阿里準將表示,因此,許多預備役人員在2026年將不得不再服役兩個月。 “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更加關注預備役人員的疲勞問題,並找到幫助他們的家庭、企業以及因戰爭而耽誤數年學業的學生的辦法。”

以色列將軍們堅稱,增加常備軍人數對於防止類似2023年10月以色列緊張邊界再次遭受突襲至關重要。但支持預備役軍人家屬的組織創始人雷切爾·阿扎里亞警告說,這項策略會為以色列社會帶來代價。 「預備役軍人在平民生活中也承擔著以色列經濟、科技業和學術界的重擔。”

同時,以色列專家認為,以色列正面臨全國性的心理危機。 2023年10月的襲擊事件及其引發的戰爭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導致了這場危機,目前尚難定論。根據以色列國防軍統計,2024年共有21名士兵自殺,這是自2011年以來最高的自殺人數。以色列國防軍心理健康部門負責人雅科夫·羅斯柴爾德上校博士否認自殺人數上升,並表示這是由於大量徵召預備役人員導致軍隊規模擴大所致。

「關注戰鬥創傷和士兵自殺忽略了更大的問題;以色列國防軍有資源來應對這個問題,」運營一個志願者心理健康計畫的社工多倫·薩布蒂說。他認為,以色列社會需要更廣泛的因應措施。自戰爭爆發以來,政府已撥款19億謝克爾(約5.5億美元)用於心理健康,但專業人士警告說,這遠遠不夠。一位軍事心理學家警告說:“這場戰爭的尾聲給整個社會留下了創傷。  

辜鸿铭的受辱: 民族主义与创伤记忆程 巍

2017 年第 1 期
山 东 社 会 科 学
No.1
总第 257 期
SHANDONG SOCIAL SCIENCES
General No.257


· “文学与民族主义”专题讨论( 学术主持人: 王升远) ·


主持人语: 近些年,随着地缘政治的变迁,民族主义重新抬头和复兴,对国际和平和民族国家统一构成了巨大的挑战; 民族主义也再一次成为人们不得不关心的重大议题。 近期,对英国脱欧和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奥巴马指出,这显示人们普遍对自己的国族认同还有世界地位不再像以前那么坚定,而这导致左右两派都出现了奥氏所称的“民粹主义运动”。 从这个现实语境上来说,今天我们在文学史、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脉络里重审文学与民族主义的关系,从中寻求有效的历史经验就显得格外重要。 本次的专题邀请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程巍教
授、台湾清华大学的柳书琴教授和日本一桥大学的坂井洋史教授三位学者赐文从不同的视角回应这一议题,几篇宏文从文献占有之全备到问题意识的生成及其展开理路都会给我们带来强烈的震撼、冲击和有益的思考。

程巍教授的论文冲破了学术界对辜鸿铭的“圣化”和讹传,还原到晚清大变革时代、在内忧外患的历史语境下一个朴素而又非凡的“个体”的处境、困境,自下而上地发问,并由此完成了一项对中国近代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而言极为重要的“祛魅”过程,从而揭示出辜鸿铭由“大英子民”到激进民族主义者的转变乃是个体遭受的身体、尊严羞辱进而与国族遭受的欺凌相叠加的结果。 

柳书琴教授的论文极大地拓展了台湾现代文学的论域,将农民运动引入台湾新文学史研究的框架,从三大农运与作家文学创作的视角,以赖和为指标,追溯台湾地区
本土论题在与“新文学”这一外来形式的关联中生成了“台湾新文学”并树立思想的先锋性的理路,并据农运发生地和新文学作家的地理分布关系描绘了一副“新文学地图”,提示出台湾新文学成熟于中南部苦难之地的“所以然”。 

坂井洋史教授的论文指出战后竹内好和石母田正在战后关于“东方—西方”、“民族—世界”关系的讨论中,对“民族”执念过深,且有着极为观念化的倾向,为此表彰鲁迅超过“国家”框架而提倡的“人的真性”、“相爱的至情”之意义,我想坂井先生所引知堂的这段话对于今天依然是极有意义的———

“我们这时代的人,因为偏隘的国家主义的反动,大抵养成一种‘ 世界民’ ( kosmopolites) 的态度,容易减少乡土的气味,这虽然是不得已也是觉得可惜的。 

我仍然不愿取消世界民的态度,但觉得更须感到地方民的资格,因为这二者本是相关的,正如我们因是个人,所以是‘ 人类一分子’ ( homarano) 一般。”


辜鸿铭的受辱: 民族主义与创伤记忆
程 巍
( 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
[摘要]    辜鸿铭在 1921 年底所写英文自传中将他 1881 年在新加坡与马建忠的见面作为“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由此“重新变成了中国人”。 但本文通过考证“当事另一方”的马建忠及与之同行的吴广霈的日记,可知这场会面不过是辜鸿铭的文学虚构。 “重新变成中国人”并非经由一个仪式性“事件”完成的,而是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件的累积,其中最为关键的事件却可能因其带来的永志难忘的身体受辱感而被压抑在记忆深处,并不时以激烈的变相形式作用于他的批评文字: 当辜鸿铭为自己受西方殖民者凌辱的国土辩护时,作为国家的身体的国土就变成了他自己曾经受辱的身体,他从这种意象重叠中感到一种切肤之痛。
[关键词]  身体; 创伤记忆;  殖民
[中图分类号]I10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7]01-0037-20

收稿日期: 2016-11-22
作者简介: 程  巍( 1966—) ,男,湖南岳阳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文化史及中国近现代文学-文化史。

中国近代史上或许没有谁像辜鸿铭那样易于成为“传奇”和“神话”的材料。 1934 年,他去世 6 年后,温源宁在上海英文《中国评论》发表《辜鸿铭先生》,感叹“辜鸿铭活着时就已成了传奇,如今,他死了,更有成为神话之虞”①。 但传奇和神话如此投合人们对“怪杰”辜鸿铭的想象套路,以致该文虽致力于“写实” ,却也不免滑入传奇和神话,把辜鸿铭描绘成了“一个生性反叛之人” ,因为“众人接受的,他便反对,众人崇拜的,他便鄙视。 与众不同,就是他的快乐和骄傲之所在。 既然不留辫子成了时髦,他便留起了辫子。 如果人人都留着辫子,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头一个剪去辫子的人。 他的君主主义亦复如此。 对他来说,这并非基于某种原则,而是基于一种立异以为高的欲望。 既然人人热衷于共和主义,他就一定会仇视它”Ⓒ。 文章写得漂亮,但
缺乏生平考证———实际上辜鸿铭是在“人人都留着辫子”时留起了辫子。     关键在于,温源宁把一种历史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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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性格解释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理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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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 1921 年底,被北大解雇而赋闲在家的辜鸿铭写了一篇英文自传Ⓒ,其中谈到他与马建忠的会面,将
其作为“一生中的重大事件” ,他由此“重新变成了中国人” 。   不过,就像对他人制作的辜鸿铭“传奇”和“神
话”一样,我们对辜鸿铭自传的真实性能够信任到什么程度? 他 1912 年初发表的《雅各宾的中国》是一个警示。 他在这篇英文文章中为自己继续效忠于鼎革之际的清室的立场申辩,罕见地提到“吾父及列祖列宗” : “我许多外国朋友嘲笑我对清室的愚忠,但我之效忠于清室,非仅效忠于吾父及列祖列宗( my father and fore-
fathers) 世代生活于其仁政之下的清室,也是经由对清室的效忠而效忠于中国之宗教,效忠于中华民族之文明事业。” ④
他这里“想象”了他的家族史: 其“父及列祖列宗”并非世代生活于清室的仁政之下,而是早在 1784 年就离开了中国,辗转到了作为英国殖民地的槟榔屿,世代生活在英国王室的仁政之下,且从第二代就转籍为 “大英子民”( British Subjects) ,宣誓效忠英国王室了。 辜鸿铭自己 1879 年留欧归来踏上福州土地的那一刻,才放弃“大英子民”的国籍,“重新变成了中国人” ,而使他进而变成一个激进民族主义者的不是 1881 年他与马建忠的会面———那只是他的文学虚构———而是 1882 年他遭遇的来自一个英国人的身体侮辱。 换言之, “与马建忠的会面”只是他谈论自己“重新变成了中国人”的一种文学方式,不必实际发生,而真实发生的事件却因涉及身体受辱而被他作为一个没齿不忘的创伤事件坚韧地留存在记忆深处,并以激烈的变相形式作用于他的批评文字: 当他为自己受西方殖民者凌辱的国土辩护时,作为国家的身体的国土就变成了他自己曾经受辱的身体,他从这种意象重叠中感到一种切肤之痛。

一、乌石山教案

据辜鸿铭英文自传,他留学归来返回福州是在“1879 年年底之前”Ⓒ。 但时任英国驻厦门副领事的翟理斯 1879 年 5 月到 6 月间撰写( 因其中谈到“迄止今日的为期九天的[乌石山教案]会审”⑥,即 1879 年 4 月 30日至 5 月 8 日⑦) 并于年底发表在伦敦《双周评论》的《中国当前事态》提到“福州事件爆发后,很快,‘ 一个年轻中国人’ 就在一家外国报纸发表数首针对传教团体的英文诗” ( “Present”: 384) ,据此推断,他至迟在 1879年 4 月前就已回到福州,亲历了这一事件的余波,而从他发表的英文诗、所署笔名“一个年轻中国人” ( A Young  Chinese) 以及《中国当前事态》对他的评价来看,他此时无论国籍还是内心都已然是“中国人” ,不待

①Wen Yuan-nin,“The Late Mr. Ku Hung-ming” ,in Imperfect Understanding,Shanghai: Kelly & Walsh,Ltd.,1935,p.70.
ⒸWen Yuan-nin,“The Late Mr. Ku Hung-ming” ,in Imperfect Understanding,Shanghai: Kelly & Walsh,Ltd.,1935,p.70.
Ⓒ1921 年底辜鸿铭应邀在北京“ 英中友好协会”晚宴上发表演说,谈到他早期求学经历( 现场有记录稿,题为“ The Reminiscences of Mr.  Ku Hung-ming” ,原件藏于苏格兰国立图书馆,复印件藏于威海市档案局: 档案号: 229 - 001 - 182 - 1033) ,是他此时正在撰写的一篇英文自传的一部分,但其他部分直到 1928 年他去世时都未公开。 该手稿 1937 年初辗转到了温源宁手上,这一年 4 月,他在北京英文周报《 天下》发表《 论辜鸿铭》,作为“ 辜鸿铭系列”首篇,其中引了辜鸿铭自传的部分材料,但《 天下》因卢沟桥事件随即停刊,“ 系列”因而中断,辜鸿铭自传手稿也不
知所终。
④Ku Hung Ming,“Jacobin China” ,in 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ment,Shanghai: Shanghai Mercury,Ltd.,1912,p.xxvii.
ⒸLo Hui-min,“Ku Hungming: Homecoming” ,East Asian History,Number 6,December 1996,p.163.
⑥Herbert Giles,“Present State of Affairs in China” ,in John Morley,ed.,Fortnightly Review,vol.xxvi,July 1 to December 1,London: Chapman and Hall,1879,p.380. 后文引用同一文章,只随文标出该文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⑦See The Wu Shih Shan Trial,Hong Kong: The“ Daily Press” Office,1879.

1881 年与马建忠会面才“重新变成了中国人” ( become again a Chinese) 。
“重新变成中国人”不仅是就文化认同而言,还意味着“国籍”变更。 1857 年辜鸿铭在槟榔屿出生时是 “中国人” ,此时包括槟榔屿在内的“海峡殖民地”仍属英国东印度公司管辖,但鉴于其管理不善,1867 年 1月,即辜鸿铭 10 岁时,英国政府将海峡殖民地升格为由英国殖民部直辖的“王室殖民地”①,“这意味着出生
于该殖民地的华人成了大英子民”Ⓒ,而非本地出生却在本地已生活相当长时间的新移民则根据 1867 年 5     月开始实施的《外侨归化法》补充条款,可向该殖民地总督提交一份有关其个人情况的备忘录并在殖民地议事会成员见证下进行“效忠英国宣誓仪式”后,获得总督签署的归化证明。Ⓒ  辜氏家族为槟榔屿第一代移民,自然转籍为“大英子民” 。 到辜鸿铭一代,接受过英国教育的当地华侨都纷纷以“大英子民”自居了。 根据 1908 年伦敦出版的一本有关海峡殖民地华人的著作的描述,“只要情况允许,许多华人都吸收着欧洲观念” , “年轻华人不仅一身西式服装,甚至走得更远,剪掉了自己的辫子,尤其是当他们去欧洲留学之后”④。 辜鸿
铭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辜鸿铭 1879 年上半年留欧归来,先在槟榔屿短暂停留。 阔别家乡多年,父母早已故去,家道凋零,而当初带他去苏格兰留学的教父F.S.布朗也已于 4 年前在槟榔屿去世。Ⓒ  堂兄辜尚达靠鸦片生意起家,早已成为槟榔屿首富以及槟榔屿辜氏家族族长,他旗下的“煮烟公司”大量加工来自印度以及自己农场种植的鸦片,然后经由海路销往中国,祸害其祖宗之邦。 无论辜尚达是否为这位留学归来的堂弟提供过在自己的煮烟公司或其他机构的工作机会,辜鸿铭都决定去福州投奔自己唯一的亲哥哥辜鸿德了。
辜鸿德比弟弟长十几岁,兄弟感情很好。 在 1874 年香港《孖刺西报》社( Hong  Kong  Daily  Press) 出版的一份商业目录中,辜鸿德公司在福州注册信息为“怡兴洋行” ( 商业为“船舶经纪人” ) ⑥,但至迟到 1886 年,注册信息已改为“怡兴” ,去掉了“洋行”两字⑦,此后就一直使用“怡兴” 。 这不仅说明当地人对“洋行”的反感,也说明辜鸿德不再以“外人”自居。 1892 年英国政府成立“中国鸦片问题调查委员会” ,向一些有地位的人分发问卷。 回收的答卷中有一份出自辜鸿德,末尾签名注明是“中国人”⑧或“中国商人”⑨,并介绍经历如下: “我在福州住了二十年,在香港住了十年。” 瑏瑠 由此可知辜鸿德 1862 年离开槟榔屿来到福州,而他将公司从福州迁往香港是在 1882 年。
福州为最早开放的口岸之一。  从一开始,英国伦敦公会传教士就一直试图将他们租用的福州乌石山上
的道山观永久据为己有,改为教堂,并侵夺周边土地,建造洋楼,以开办神学院。 乌石山俯瞰福州,道山观向为福州人的朝圣之地。 到 1878 年夏,随着英国传教士扩大其侵占的公地,并将当地许多妇孺吸纳进教会,他们与当地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而传教士的出尔反尔和倨傲无礼更令当地绅商、学者和民众反感。 传教士斯图亚特甚至无视预感事情不妙的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让他停建神学院的要求,继续侵占公地。 他说: “如果我在这里,在这个条约口岸,为满足几个讨厌洋人和基督教传教的文士而停建这些建筑,那在整个中国的各处就会出现相同的情形,倘若这儿的传教士的退让行为被当作一个先例,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占据任何
基地。” 瑏瑡 其实,他说这话时,仅在福建一地,就已经有了 140  座教堂。瑏瑢  8  月 30—31  日,福州绅商、学者和民众
群聚乌石山,纵火毁烧了刚刚落成的神学院。     这就是舆论一时沸沸扬扬而且中外听闻的“乌石山洋楼被焚


①“ An Act to Provide for the Government of the‘ Straits Settlements’ ( 10th August,1866 ) ” ,in Straits Law Reports: Being a Report of Cases Decid- ed in 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Straits Settlements,Penang,Singapore,and Malacca,Penang: Heap Lee & Co.,1877,pp.v-vii.
ⒸKarl Hack and Kevin Blackburn,Did Singapore Have to Fall? Churchill and the Impregnable Fortress,London: Routledge Curzon,2004,p.13.
Ⓒ“ Straits Settlement: Act No.VIII of 1867: An Act to Amend the Law for the Naturalization of Aliens” [15th May,1867],New South Wales Parli- amnent Council,Vote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Legislative Assembley during the Session of 1881,vol.IV,1882,Sydney: Goverment Printer,1882,p.800.
④Arnold Wright et al eds.,Twentieth Century Impressions of British Malacca: Its History,People,Commerce,Industries,and Resources,London:
LLoyd’ s Greater Britain Publishing Company,Ltd.,1908,p.202.
Ⓒ“ Forbes Scott Brown’ s Death” ,in The London and China Telegraph,July 13,1874,p.472.
⑥The Chronicle & Directory for China,Japan,& Philippines for the Year 1875,Hong Kong: The“ Daily Press” Office,1874,p.269.
⑦Hong Kong Directory and Hong List for the Far East,Hong Kong: “Hong Kong Telegraph” Office,1886,p.234.
⑧Royal Commission on Opium: Proceedings,vol. V,London: Eyre and Spottiswoode,1892,p.205.
⑨Royal Commission on Opium: Proceedings,vol. V,London: Eyre and Spottiswoode,1892,p.187.
瑏瑠Royal Commission on Opium: Proceedings,vol. V,London: Eyre and Spottiswoode,1892,p.187.
瑏瑡 Ellsworth C. Carlson,The Foochow Missionaries,1847-1880,Cambridge: Harvard College,1972,p.142.
瑏瑢 Ellsworth C. Carlson,The Foochow Missionaries,1847-1880,Cambridge: Harvard College,1972,p.161.

案”。
1879 年 4 月底 5 月初,由从上海来的英国驻中国和日本最高裁判长傅兰治主持,以英国驻福州领事馆一间屋子为法庭,双方对簿公堂。 匆匆从英国返回的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英国驻福州领事星察理以及福建的中国地方官到场听审。 《孖刺西报》追踪整个会审过程,并于年底将登在《 孖刺西报》的系列文章汇总成
《乌石山案卷宗》出版。 辜鸿铭到福州时,会审正在进行。 福建为辜鸿铭祖宗之地,此时,他内心的“中国人”身份就已然觉醒,感到自己与被粗暴侵害的国土血脉相通。 他将自己对英国传教士的愤怒写进了数首英文诗,署以“一个年轻中国人”的笔名,发表在《孖刺西报》。 其中一首诗的最后一节写道:
我们不需要传教士的帮助
不论是刮了胡子的,还是蓄了须的
不需要“强权即真理”这一旧规的暗示
我们需要的是使我们变得强大的科学和知识以及勇敢、无私、智慧而又公正的统治者
好将你们从我们的土地上赶走,就像狂风扫尽尘埃。①
这简直就是“乌石山骚乱”的绅商和民众的呼声的文字回响。 这首诗引起了一直对中国人的反基督教情绪非常关注的翟理斯的注意。 他在此时所写的《中国当前事态》的末尾引用了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并评论道:
那些在中国或别的地方接受过英国教育的中国人,很快就投到了反基督教的行列,加强了其力量,
而他们试图以更合理的手段来达到他们的目标,而不是摧毁教堂或鼓动大批愤怒的暴民攻击赤手空拳的孤零零的传教士。 最近的福州事件爆发后,很快,“一个年轻中国人”就在一家外国报纸发表了数首针对传教团体的英文诗,最后一首可以作为对西方传教的仇恨之情的代表,此前对我们所有机构的那种无法消解的仇恨和高傲的鄙视如今全集中在我们的传教机构上了。 ( “Present”: 384)
但该文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作为英国领事官的翟理斯对从英国殖民地归来的本来已是“大英子民”的华侨的“改宗归祖” ( convert) 的焦虑。 以下文字像是对辜鸿铭回归祖宗之邦后的经历的直接描摹:
如今存在着一种对英国政府的与日俱增的不满,它似乎会成为英中两国未来大麻烦的导火索,除非
我们及早采取步骤来应对这些已显露迹象的祸难。 这种复杂的麻烦来自那些从我们英国的海峡殖民地返回中国的华侨,他们本来已是归化的大英子民;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些华侨,他们的祖先早已移民,其父母出生于英国殖民地,而他们本人与伦敦或利物浦的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一样是大英帝国的公民。那些已归化为大英子民的华人,一旦返回其祖宗之邦,一旦他们踏上中国的土地,就立刻重新获得了他们之前的民族身份。 但基于他们的归化证明,如果他们受到了任何严重的或残暴的不公对待或者压迫,英国领事又会毫不犹豫地向中国官府提出温和的抗议。 实际上,英国领事馆只能尽可能关照他们的利益,而不能让英国政府对他们施行明确的保护政策。 这与对另一些华侨提供保护基于完全不同的基础,
他们是真正的大英子民,他们一到中国,便到当地英国领事馆登记。 ( “Present”: 373—374)
为了防止这些“已归化”的英国殖民地华侨在回到中国之后“重新成为中国人” ,英国领事馆还采取了一些措施。 翟理斯写道:
我们曾试图坚持让他们穿欧式服装,以与中国国民区别开来,但他们除了穿戴西式靴子和低顶宽边软毡帽,对这一规定并不严格遵守。 最近有人提议,要强迫他们剪掉辫子,辫子是 230 年前入主中国的满族统治者施加给中国人的征服标志,这些英华子民( Anglo-Chinese  subjects) 是否能屈从于这一测试,是大有疑问的。 他们完全明白作为大英子民,他们在中国所享有的权利和特权的价值,但他们中许多人在内心深处其实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除了吸雪茄,他们几乎不采用英国习惯和风俗。 作为一条规则,他们甫一抵达中国,就去祭拜祖坟,而当地中国官员向他们提出他们的名字将列入本地官府的人口簿中,尽管这一情况是真是假,目前还不能遽下判断。 无论如何,他们作为大英子民和中国臣民的混合的变动的特征,对中国官府来说也颇为棘手。 为公平对待中国官府计,也为维护我们自己的尊严计,应谋


①Qtd. in Lo Hui-min,“Ku Hungming: Homecoming”( Part 2) ,in East Asian History,Number 9,June 1995,p.7. 后文引用同一论文,只随文标出该文名称首词、篇次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划一项计划,在已向领事馆登记者和未向领事馆登记者之间进行严格的区分,让前者处在英国国旗的保护之下。 ( “Present”: 374)
1879 到 1882 年间的辜鸿铭正好具有这种“作为大英子民和中国臣民的混合的变动的特征” ,直到 1882
年,他遭受了来自一个英国人的身体侮辱,才放弃这一含混的身份特征。 虽然这些华侨已是“大英子民” ,但英国的种族主义无时无刻不渗透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就使得这些华人面孔的“大英子民”对英国常有一种疏离之感。 安达娅论及海峡殖民地受过英式教育的华人时说: “那些多出生于海峡殖民地的富裕并受过英式教育的‘ 英王的华人子民’ ( King’ s  Chinese) 尤其深受殖民地社会的这种排斥性的打击,于是,不可避免,他们通过西式教育而获得的平等信仰与他们自己在追求平等的道路上遭遇的障碍之间的对立,使他们感到失望和怨恨。” ①辜鸿铭一直避谈他个人在欧洲留学期间遭受的种族歧视,而这种“被排斥”的体验肯定时刻刺激着他的种族身份意识。 另一方面,清政府也适时地经常提醒这些海外华侨的“中国人”身份。 清政府发现,捉襟见肘的中华帝国财政以及匮乏的现代人才可以从这些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华侨那里获得补充,并最终于 1909 年正式颁布一项基于“血统论”的甄别原则,“承认凡出自中国男性的后裔,无论其出生何地,无论其祖先定居国外多长时间,皆为中国公民。 在维护自身权利的斗争中,清政府呼吁南洋华人效忠朝廷,鼓励他们返回中国,或为大清帝国的事业捐资”Ⓒ。
辜鸿铭 1879 年上半年回到福州时,并没到当地英国领事馆登记,这等于自动放弃了英国国籍。 按英方规定,凡“大英子民”到达中国城市时须向英国驻当地领事馆登记,以便将他们纳入英国保护。 尽管辜鸿铭漠视这一规定,但他与负责英国领事馆事务的翟理斯不久成了朋友。 他在多年后的一封信中谈到他归国之初与翟理斯的来往: “我从欧洲回来不久,就和翟理斯先生经常在福州塔锚地一带郊游。 直到义和团运动爆发那一年,我们都是极好的朋友。” ( “Ku” ,Part 2:  78) 但私谊归私谊,不论翟理斯对中国及辜鸿铭本人多有好感,他作为英国殖民统治象征的领事官身份与“重新成为中国人”的辜鸿铭的民族身份之间存在着复杂的敌意,这种敌意因“乌石山事件”而点燃,并一直在两人关系的某个暗处燃烧,到 1900 年义和团运动时,两人就彼此视为路人了,以致后来翟理斯撰写在华岁月回忆录时,只一处顺带提到“我的老朋友辜鸿铭”Ⓒ。
辜鸿铭  1920   年初在日本人在华所办英文报纸《华北正报》重新登出了那首诗,并说明“此诗当时发表于
《孖刺西报》,正是这首诗使我结识了英国公使威妥玛爵士,我后来成了他的私人秘书,供职于英国驻北京公使馆”④。 他接受威妥玛的聘请,是因为在他看来威妥玛在处理乌石山教案时“处事公正” ,诉诸法律,而没有听从传教士“惩罚和教训中国人”的无理要求。Ⓒ  但作为精明的外交家,威妥玛绝不会因为一首诗就冒失地聘请其陌生的作者就任他的秘书之职。 可以肯定,威妥玛在福州听审期间见过辜鸿铭,并留下深刻印象,也可以肯定,有人向威妥玛举荐过辜鸿铭,这个人肯定是他的下属翟理斯———他对辜鸿铭的语言天分、文学才华和政治眼光相当佩服,引为挚友。 在前往北京的途中,辜鸿铭又写下一首英文诗,表达他回到祖宗之邦后的万般思绪:
思绪万千,与记忆一起生痛,
忆起异邦的四季及其昼夜,
那里的天空……在我童年所熟悉
却在我远游多年并已习惯异邦景物的眼里变得陌生的那些面孔中,
我怅然回首,凝视着
这片已阔别多年的土地上的景物,以及那些面孔。 ( “Ku”,Part 2: 82)
诗中“异邦的” ( foreign) 一词已点明辜鸿铭此时的“中国人”身份。 但威妥玛没有意识到这个“大英子民”已经“重新变成了中国人” 。 作为驻华公使,威妥玛从近来中英之间一连串外交纠纷中深感“炮舰外交”的限度,而哪怕在 1875 年,他还能动辄以开战相威逼———那一年,他的秘书马嘉理不知会中国地方官员就带

①Barbar Watson Andaya and Leonard Y. Andaya,A History of Malaysia,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 i Press,2001,p.206.
ⒸBarbar Watson Andaya and Leonard Y. Andaya,A History of Malaysia,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 i Press,2001,p.207.
ⒸH.A.Giles,“Memoirs of H.A.Giles” ,ed. Charles Aylmer,East Asian History,Numbers 13 / 14,June / December,1997,p.26.
④Ku Hung Ming,“The Wu Shih-Shan Affair” ,in North China Standard,Febrary 8,1920.
ⒸKu Hung Ming,“The Wu Shih-Shan Affair” ,in North China Standard,Febrary 8,1920.

武装卫队从缅甸闯入中国云南“探险” ,在云南藤越附近被中国当地军民截杀,由此引发“马嘉理案”或者说 “滇案”的旷日持久的外交纠纷。 “乌石山教案”发生时,威妥玛已回英国述职,但他高度关注这一事件,并在匆匆返回中国时前往福州参与听审。 尽管他支持英国传教士,但作为精明务实的外交家,他向他们表达过这种忧虑: “即便传教士打赢了眼前这场官司,长期而言他们也输了。” ①因为仇外的种子已被种下。 当时中国各地“教案”频发,大大影响了英国在华利益。 如果有辜鸿铭这个具有语言天分又能从中国人角度考虑问题  的“大英子民”留在身边备问,那对与中国人打交道可能有利。 但这只是威妥玛一厢情愿。 了解此事始末的翟理斯 1898 年出版《古今姓氏族谱》,其中介绍了当时不太有名( 或只享有“恶名” ) 的“辜立诚” ( 辜鸿铭) ,并提到“辜鸿铭曾以类似秘书的身份短暂服务过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 ,但旋即离职,至于原因,按翟理斯的可靠说法,是他与公使“意气不相投” ( “Ku” ,Part 2:  81) 。 这是相当委婉的说法。 以维护和扩张英国在华利益为职守的威妥玛是想从辜鸿铭那里得到一个熟悉中国事务的“顾问” ,而不是一个满怀激情为中国和中国
人辩护的人。   这两种身份在英国对中国的殖民主义扩张中是不可能友好相处的。

二、传记时刻: “ 与马建忠会面”

辜鸿铭何时离开英国公使馆,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尚未发现任何文献记载,但据 1882 年 1 月与辜鸿铭结识于香港的英国人科鲁洪同年的可靠记载,此前辜鸿铭“曾供职于新加坡辅政司公事房”Ⓒ,是一位译员,尽管在英国殖民部 1880  和 1881  年出版的殖民地官员名录上找不到辜鸿铭的英文名字“Kaw,Hong Beng”Ⓒ。 或许“译员”是非正式职员,不必列入名录。 辜鸿铭可能租住在“海滨旅馆” ———正是在这里,他在 40 年后写的自传中说他遇见了马建忠:
马建忠登岸,投宿在这同一家旅馆,并在那里过了一夜。  在阅览室,我们攀谈起来,晚饭后,我邀他
去我房间喝杯酒。 我们首先谈到欧洲,然后谈到中国。 我们用法语交谈,因为他那时官话说得糟透了。我发现,尽管他法语说得流畅,却于法国文史只略知皮毛。 他也能读拉丁文,但在我看来,他似乎只能读一些罗马天主教学校课其学生的拉丁文读物。 至于古典拉丁文学,我发现,他一无所知。 我书桌上恰好放着塔西佗的《阿格里科拉传》。 他拿起书,翻了一下,居然问我塔西佗是何方神圣。 ( “Ku”,Part  2: 86)
辜鸿铭的“回忆”在此泄露了不可靠性。     马建忠出生在一个自明末开始世代为天主教徒的家庭,自幼就
在法国传教士创办的上海徐汇公学学习法语和拉丁语,后更于西语“今文字与古文词”用力甚勤,加上数年负笈法国,不可能对古罗马史家塔西佗“一无所知” 。 1877 年夏,马建忠从巴黎给他的恩公李鸿章写信,报告他在巴黎私立政治学院的学习以及同时参加法国中学毕业会考并获得“文词科秀才”即“文学业士”的情形,其中谈到古拉丁文学考试:
既应政治试毕,然后应文词科。 六月底试第一场,期二日。 第一日,以腊丁文拟古罗玛皇贺大将提都征服犹太诏,又以法文译埃及、希腊水战腊丁歌章。 次日,考问舆图及希腊、腊丁与法国著名诗文,兼问各国史学。 复得宗师优奖,谓愿法国之与考者,如忠斯可矣。 一时在堂听者,不下数百人,咸鼓掌称善。 而巴黎新闻纸传扬殆遍,谓日本、波斯、土耳基人负笈巴黎者,固有考取格致秀才及律例举人,而东土之人独未有考取文词科秀才者,有之则自忠始也。④
“古罗玛皇贺大将提都征服犹太”事见塔西佗《历史》与《编年史》两书的“残编” 。 马建忠既然能以拉丁文拟写罗马皇帝韦斯巴芗颁给征服耶路撒冷的皇太子提图斯的贺诏,那他肯定十分熟悉塔西佗及其著作。他以法文译拉丁文版的古希腊史家希罗多德《历史》中有关埃及与希腊的萨拉米斯海战的片段,也足以证明他的古拉丁文的修养不止是“罗马天主教学校课其学生的拉丁文读物”的水平。 但辜鸿铭一方面将马建忠

①Ellsworth C. Carlson,The Foochow Missionaries,1847-1880,Cambridge: Harvard College,1972,p.155.
ⒸArchibald Colhuhoun,“Exploration Through the South China Borderlands” ,in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and Monthly Record of Geography,vol.IV,1882,London: Williams Clowes and Sons,Limited,p.714.
ⒸSee Edward Fairfield,ed.,The Colonial Office List for 1880,London: Harrison and Sons,1880; Edward Fairfield,ed.,The Colonial Office List for 1881,London: Harrison and Sons,1881.
④马建忠: 《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课书》,载《 适可斋记言》,中华书局 1960 年版,第 29-30 页。

想象为一个于古拉丁文史“一无所知”的门外汉,一方面又把马建忠想象为一个国学渊深之人,其证据却只是马建忠建议他“多读唐宋八大家” 。 与其说是马建忠深通国学,还不如说此时辜鸿铭自己对国学一无所知: 据辜鸿铭在自传中的说法,他那时还只看过《聊斋志异》,而且是英文版( 翟理斯译) 。 于是,马建忠劝辜鸿铭“多读唐宋八大家” ,说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文学” 。 辜鸿铭继续“回忆” :
我与马建忠的会面,是我一生中的重大事件。 正是他———马建忠———使我改宗归祖( convert) ,重新变成了中国人( become  again  a  Chinese) 。 尽管我从欧洲回国已三年多,但我于中国的思想和观念世界尚未涉足,一无所知,就像当今共和国时代的中国人一样愚不可及,甘心做假洋鬼子。 在交谈中,马建忠问及我在新加坡贵干,我如实相告。 “但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该满足在洋人的办公室当小职员的,我敢说,你即便在那里工作二十年,也还是一个小职员。 尽管你丢掉了自己本有的民族身份,成了一个欧洲人,但欧洲人,英国人,永远不会把你视为他们中的一员。 ( “Ku”,Part2: 87—88)
马建忠抵达新加坡是在 1881 年 8 月,而从辜鸿铭“从欧洲回国已三年多”可推算出他至迟 1878 年 7 月前已回国,但这或许是他记忆失误。 马建忠这番话对辜鸿铭如同醍醐灌顶,“于是,与马建忠会面之后过了三天,我便向本埠辅政司递了辞呈,还没有得到回复,就搭头一班轮船重回故乡槟榔屿,在那里,我向作为辜
氏家族的族长的我的堂兄[辜尚达]宣布,我要开始蓄辫子,改穿中式服装”    ,将其视为“中国民族性的标志” ( “Ku” ,Part 2: 88) 。
然而,对辜鸿铭来说是“一生中的重大事件”的这次会面,却不见于当事另一方的马建忠的日记和后来
的回忆,也不见于马建忠此行私人随员吴广霈的日记。 吴广霈为马建忠小友,留日甫归,寓于马建忠天津住所,颇有名士气,常称“余志在出洋”①,不屑于国内供事。 1881 年 7 月,马建忠奉李鸿章令,微服出访印度,邀吴广霈同往,随行还有“两仆、一西人” ,但到香港后,马建忠大概不愿随行西人与闻秘密,令其“ 收拾返津”Ⓒ。 在长达 3 个月的往返旅程中,无论舟中还是陆上,马建忠和吴广霈均排日记事。 或许因为吴广霈为马建忠私邀偕游,不便笔之于公事日记,因此尽管整个旅途中吴广霈几乎不离马建忠左右,却在马建忠日记
中始终不见其出场,仿佛马建忠一人独行,而在吴广霈更私人性的日记中,马建忠几与吴广霈形影不离,除非他去谒见各埠英国官员。
马建忠日记记载:  “光绪辛巳六月二十三日,奉合肥傅相面谕访办鸦片之行,遂有南洋之行。” (  《南行
记》: 1) 他此行的目的是调查作为鸦片输往中国的唯一海上通道的印度-中国航线沿岸的鸦片运转和加工情形,以便在抵达印度时与英印政府官员进行磋商。 英国海峡殖民地统辖新加坡、马六甲、槟榔屿三埠,为印度
-中国航线马六甲海峡段三个主要停泊港,也是马建忠此行调查重点。 正如当初广州十三行是专营“外贸”的中国官办公司,东印度公司也被英国政府授予鸦片专营权。 但众多英国鸦片商人不满东印度公司垄断鸦片贸易,以“自由贸易”之名迫使英国政府于 1833 年取缔其专营权,结果,各路鸦片商人大量从印度通过马六甲海峡向中国私贩鸦片,中国大受鸦片之害,而英印政府和中国政府同时损失了税收。 李鸿章一直谋求恢复 1833 年前中英政府监管鸦片贸易的方式,以杜绝鸦片私运,这样,即便英印政府每年递减对华鸦片出口份额,双方政府的税收也不减反增。 此时华商何献墀等人及英国金融家约瑟夫· 萨缪尔( Joseph  Samuel,即沙苗,为“英国印度部中司员,此来有外部凭信” [《南行记》: 3]) 提议在作为贸易中转之地的香港设立一个“洋药公司” ,承揽印度对华一切鸦片贸易,并与李鸿章磋商此事,达成一致意向,此即“萨缪尔方案”Ⓒ,余下的就
是获得英印政府和英国政府认可。
早出发两个月的萨缪尔已分别向英印政府和英国政府提交“萨缪尔方案” ,但英印政府和英国政府认为此项方案会因中方对鸦片课税太重而影响印度鸦片的销量,未立即给出答复,而英国报刊、鸦片商人以及议会就此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论。 与此同时,因 1875 年“马嘉理案”中断的以打通缅甸-云南陆上贸易通道为


①吴广霈: 《南行日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帙,南清河王氏铸版,上海着易堂印行,1891 年,第 1 页。 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随文标出该著名称以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马建忠: 《南行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帙,南清河王氏铸版,上海着易堂印行,1891 年,第 4 页。 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随文标出该著名称以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Vera Schmit,Aufgabe und Einfluss der europäischen Berater in China: Gustave Detring( 1842 - 1913) im Dienste Li Hung - changs,Wiesband:
Harrassowitz,1984,S.30.

目标的中国西南探险计划,更迫切地提上英国政府、英印政府和东印度公司的议程,于是便有了 1882 年初英国探险家科鲁洪从广州出发穿越广西和云南到达缅甸的中国西南探险。 巧合的是,辜鸿铭先是“与马建忠在新加坡会面” ,几个月后又在香港结识科鲁洪并被其雇为探险队“首席翻译” ,但辜鸿铭对后一真实的事件向来避而不谈。
光绪七年六月二十四日( 1881 年 7 月 19 日) 晚,马建忠一行登上“怡和洋行”新南升号轮船,次日凌晨从天津出发,沿海岸线南下,经香港、越南、英国海峡殖民地诸商埠( 新加坡、马六甲、槟榔屿) ,远赴印度,一路走走停停,探访各处情形。 他们抵达新加坡海岸的时间是七月二十三日( 8 月 17 日) 深夜。 马建忠当日日记记载: “七月二十三日: 晚十一点钟,抵新加坡,天气阴晦,待潮不能进口。” ( 《南行记》: 6) 次日( 8 月 18 日) ,风平浪静,马建忠与吴广霈登岸,投宿的“客邸”即“海滨旅馆” 。 入住后,马建忠立即与吴广霈一起拜访中国驻当地“苏领事” ,不遇,然后吴广霈回寓所“发公事函件” ,马建忠则独自“乘车往谒本埠英抚味尔德” ( 总督 Sir  Frederick  Aloysius  Weld) ,被告知“已赴槟榔屿” ( 马建忠后来抵达槟榔屿时,拜访了正在槟榔山消夏的总督一家) ,于是返回旅馆。 申刻( 午后三点) 马建忠又出门访“代理本埠抚军市米德” ( 新加坡代理辅政司 Ce- cil  Clementi  Smith,辜鸿铭的上司) ,“坐谈良久” ,归来后与吴广霈出游,遇雨归来。 接着,日记以简短一笔提到当晚的活动: “晚餐后,办发公事禀件。” ( 《南行记》: 6—7) 正如吴广霈同日日记最后一句: “晚作书,录前诗,邮寄紫铨。” ( 《南行日记》: 6) 两人均无片言只语谈及“晚餐”前后与一位年轻华侨见过面。
但马建忠当日下午访“代理本埠抚军市米德” ,“坐谈良久” ,时任辅政司译员的辜鸿铭可能在辅政司公
事房见过马建忠( 辜鸿铭早在留欧时肯定就已知道时为中国驻法公使郭嵩焘翻译的马建忠的大名) ,但这与辜鸿铭 40 年后所写自传中所提供的见面时间、地点和过程完全不合。 根据辜鸿铭自传,辜鸿铭只可能在 1881 年 8 月 18 日“晚餐”前后在这家旅馆见过马建忠。 这倒不是因为辜鸿铭回忆说“马建忠登岸,投宿在这同一家旅馆,并在那里过了一夜” ,实际上,马建忠一行在这家旅馆一直住到七月二十六日( 8 月 20 日) 早晨。马建忠日记对后两天的行踪有详细记载:
七月二十五[8 月 19 日]: 晨晴。 封发上傅相禀函等件。 苏领事溎清来答拜,接晤少坐,苏邀下午往游前领事胡君璇泽花园( 遂) [并]饮于是。 却焉不可,诺之。 胡君久负盛名,为此埠中西人望,前为我国领事并兼领俄、奥两国事,今已物故,故园仅存。 午后,乘车至汇丰银行,嘱买船票。 顺道访苏君小坐,遂游公家花园,野花杂树,无足观者。 寻访汇丰行主于其家,晤谈,天欲暮矣,乃赴胡园晚餐。 同席者为苏文案、张翻译及船政局购买木料委员余姓者。 园主人胡君之子亦与焉。 席散回寓。 ( 《南行记》: 7)
吴广霈当天与马建忠形影不离,两人日记大致相同,只是吴广霈记录了他们宴罢回寓之后的事:  “宴罢,
驱车回寓,偕眉叔登楼纳凉,夜深乃寝。” ( 《南行日记》: 6) 再看马建忠次日日记: “七月二十六日[8 月 20日]: 晨晴。 检点行装,早餐后至苏君处辞行,遂登舟,舟窄隘殊甚,炎热异常。 三点钟开行,舟向西北行颇稳。” ( 《南行记》: 7) 吴广霈当日日记记载相同。
辜鸿铭也不可能是在 47 天后,当马建忠一行从印度回国途中再度落脚新加坡时在“海滨旅馆”邂逅了他,因为这一次马建忠一行只在新加坡待了一个白天,晚上回舟中就寝,根本没有投宿岸上旅馆,且整个白天
他和吴广霈一直与中国新任新加坡领事左子兴形影不离。 马建忠八月十四日( 10 月 6 日) 日记记载: “晨七点钟,至新加坡。 早餐毕,闻左子兴自伦敦至,遂往访焉。 坐谈良久……旋偕子兴往谒埠内抚军,少谈而别。晚左君固留晚膳,膳毕回舟。” ( 《南行记》: 15) 次晨 8 点,他们乘坐的船就启碇北航了。 当然,马建忠“偕子兴往谒埠内抚军”时,也可能像前次一样在那里遇见辜鸿铭,但这与辜鸿铭的“回忆”完全不同。
正如吴广霈日记,马建忠日记也是有见有闻必录,甚至连所到之地的动物园和公私花园的各种动物和花草的名称及其特征都逐一记下。 如果他们真与辜鸿铭有过一番畅谈,一定会将其笔之于日记。 后来亲赴新加坡“海滨旅馆”考证史实的吴相湘在《辜鸿铭比较中西文化》一文中写道: “其时,马建忠适途经新加坡,寄寓海滨旅馆( Strand  Hotel。 笔者曾于一九六八年前往访问此一旅馆,规模自不能与十年新建之十余层大厦旅社相提并论,然内部气派壮丽,八十余年来风韵犹存) 。 辜鸿铭前往访晤,一见如故,三日倾谈,竟使辜鸿铭人生观及生活方式作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即倾心响慕华夏文化,决定返回祖国,研治经史。” ①
但马建忠在新加坡停留不足三日( 47 天后返回时也仅停留不足一日) ,加上公务在身,断不会与一初识

①吴相湘: 《辜鸿铭比较中西文化》,载伍国庆编: 《文坛怪杰辜鸿铭》,岳麓书社 1988 年版,第 188 页。

青年“倾谈三日” 。 这种流行说法最初可能来自对辜鸿铭自传的误译: “three  days  after  my  meeting  with  Ma Kien-chung” ( “Ku” ,Part 2:  88) 被译成“与马建忠会面三天后” ,然后以讹传讹,竟成“与马建忠会面三天” 、 “与马建忠三日倾谈” 、“与马建忠三日晤谈”等等。 “倾谈三日”当然更具“文坛佳话”的传奇性,但毕竟不是史实。 作为出使官员,每到一地,马建忠几乎都要劝勉当地华侨回国效力,这也是当时中国出使官员对其所到之处的华侨“训话”的例常内容,如七月二十九日( 9 月 22 日) 马建忠抵达槟榔屿后就与当地华人鸦片商
( 包括辜鸿铭的堂兄辜尚达) 见了面( 因马建忠不通闽粤方音,由嘉尔陪同。 “嘉尔”即 Charles Ernest Tardy,
化名 E.Karl,乃玛克纳手下负责当地华人事务的“华民护卫司”①) :
埠中督理玛克纳者来寓,邀余早膳。 乘车至其家,同席有理刑暨总理工程者二人。 叙谈良久,玛克纳谓本埠殷商尽系华民,然鄙陋不可与言,惟办事信实,故能起家。 余谓是宜多设华英书院,化其鄙吝之风,佥谓良然。 寻携嘉尔回寓。 中国商人承揽煮烟公司邱天德偕代理招商局务同知衔胡兴泰并巨富辜 ( 上) [尚]达、邱忠坡等来谒,言语不通,以英语为问讯,伊等英语又不能深解,赖嘉尔能闽广语,为之传译,因知彼皆生长于斯,其祖若父率自琼州乘东北信风至暹罗越岭而来无逾一旬,亦间有至新加坡纡道至此者。 因问伊等何无首邱之念,嘉尔答以彼之祖父偷越至此,本干中国海禁,今则海禁虽弛,而彼等已半入英籍矣。 ( 《南行记》: 7)
难道辜鸿铭 1881 年与马建忠的新加坡之会,只是辜鸿铭 40 年后的想象———或者,他将堂兄辜尚达在槟
榔屿与马建忠会面的经历部分地嫁接到了自己身上,以便为自己“重新变成中国人”的决定性“时刻”提供一个意味深长的场景以及一个实际不在场的重要见证人即马建忠?  不管怎样,辜鸿铭撰写这篇自传的时候,马建忠和吴广霈均早已作古。 难道辜鸿铭杜撰这么一个“一生中的重大事件”的“时刻” ,是为了掩盖另一个重大的“亲身经历的时刻” ?  或许他觉得必须赋予自己“重新变成中国人”的时刻以一个具有“文坛佳话”色彩
的“象征性事件” ,给读者造成一种先入之见,使之不再去探究为他本人讳莫如深却一直像刺一样扎在他身体深处的“受辱”的时刻。

三、科鲁洪探险队

辞去新加坡辅政司译员职位后,辜鸿铭去了香港。 他哥哥 1882 年将公司由福州迁到香港,兄弟俩在香港团聚了。 但很快,辜鸿铭的名誉就因为一个英国人而遭到损坏,无法在香港再待下去。 关于辜鸿铭在香港一两年的生活,他在后来的一封信中约略提到: “你还记得在香港时,早餐前我们常常在你的单身公寓里争论个不休?” ( “Ku” ,Part 2:  78) 这说明他主要活动在英国人圈子,而正是这个圈子的介绍,使他在 1881 年年底结识了一个来自英国并计划到中国西南边疆刺探情报的探险家———阿奇巴德· 科鲁洪。 不过,在“乌石山教案”余波中写出要将“他们” ( 英国人) “从我们的土地上赶走,就像狂风扫尽尘埃”的诗句后,在辞去新加坡辅政司译员职务后,民族意识已然觉醒的辜鸿铭却“自告奋勇地”充当这支试图为英印政府开辟一条通向中国西南腹地的通道的英国探险队的首席翻译,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但前引翟理斯《中国当前事态》对包
括辜鸿铭在内的南洋归国华侨的观察( “他们作为大英子民和中国臣民的混合的变动的特征”) 可以解释这种暧昧性。
一种流传的说法是将辜鸿铭参与此次探险附会为他在与马建忠长谈并决定“重新成为中国人”之后的第一个行动,即“饱览祖国形胜” ,如王成圣说他参加探险队是“为了便于重回祖国怀抱,游历华南山川,不惜屈就”Ⓒ。 骆惠敏则主要从经济方面分析辜鸿铭何以参加这次探险,说他辞职后失去了经济来源。 不过,他没有考虑辜鸿铭的哥哥此时已在香港开办公司,他完全可在哥哥的公司帮忙。 此外,骆惠敏,正如其他研究者,都没有探究这支英国探险队的动机,这就像辜鸿铭一开始接受探险队聘请时,也并不了解这个动机,而一旦意识到这个动机后,他就试图让这桩“探险事业”半途而废。
参与探险队的这段经历不见于辜鸿铭本人任何文字,因此它也就在他人的讲述中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


①Salma Nasution Koo,More Than Merchants: A History of the German - speaking Community in Penang,1800s - 1940s,Penang: Areca Books, 2006,p.26.
Ⓒ王成圣: 《突梯滑稽辜鸿铭》,载伍国庆编: 《文坛怪杰辜鸿铭》,岳麓书社 1988 年版,第 53 页。

“插曲” ,例如吴相湘就一笔带过: “一八八一至一八八二年,辜参加一英国探险队担任译员,随队往中国广州拟赴缅甸曼德勒。 到达云南时,辜发现前途困难而舍弃这一工作,转往香港居留。” ①他在这里将辜鸿铭在广西百色( 不是云南) 中途退出探险队解释为“畏难” ,暗中认可了科鲁洪对辜鸿铭的评价。 事实上,有关辜鸿铭中途退出探险队这一“事件”的文字叙事,被科鲁洪一人所垄断( 探险队另一个英国人瓦哈布在后一段旅程中患重病,到缅甸就一病不起,不久在转往英国的海船上病亡; 辜鸿铭本人从未将这段经历笔之于书,但私下告诉过翟理斯,然而翟理斯虽数次在著作中谈到这一事件的“辜鸿铭版本” ,却并未提供具体内容; 探险队其他华人———助理翻译、仆人、水手、厨子等等———对此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 ,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再现”这一事件以及辜鸿铭在这一事件中的动机和行为。 自传( 科鲁洪这本探险记本身就是自传)是建构传主的主体性的叙事行为,尤其对科鲁洪这种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来说,其主体性往往膨胀到专横的程度,而这种专横不徒见于身体行为,也见于叙事行为。
在这次深入中国西南腹地的探险中,在探险队队长科鲁洪与随队首席翻译辜鸿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辜鸿铭的人品受到怀疑,名誉受到损害,以致尽管他内心受此重创而一生难以平复,成为清末民初最为有名的“攘夷论者” ,而他却不愿言及一二?
正如马建忠 1881  年夏秋的南行负有调查马六甲海峡一线鸦片运转加工情形并劝说英印政府阻止鸦片
走私的半秘密外交使命一样,科鲁洪 1882 年年初对中国西南边疆地区的探险也负有半秘密使命,即绕开马六甲海峡一线( 这正是马建忠致力于阻止印度鸦片走私输往中国的线路) ,从英国殖民地下缅甸另辟一条陆
路贸易线路,以深入中国西南,不仅为东印度公司的“大宗商品” ( 鸦片) 打开一个大市场,而且可以把英国的政治影响力渗透到中国的这一边疆地区。 这实际是在破坏马建忠正在试图推进的官府经营鸦片贸易政策。此外,西南地区也是与英国形成竞争的法国的目标,英国人担心一旦法国势力抢先一步渗透,则英国就被挡在了外面。
槟榔屿辜氏家族从辜礼欢时代起就协助英国人向缅甸方向扩张,尤其到了 1870 年代末,在辜尚达成为槟榔屿首富后,为开采新的锡矿,不断向富含有色金属矿脉的马来半岛内陆山区拓展,这样就与英国人的在马六甲海峡之外另辟一条内陆贸易捷径的既定计划不谋而合。 正如萨尔· 德赛所说: “如果说 19 世纪前一阶段英国的重点是利用海路,那么,在后一阶段,在确保其在马六甲海峡沿岸以及南海的战略地位的同时,英
国的兴趣已越来越转向利用和垄断穿越作为中国西南地区的后门的缅甸这条陆路。” Ⓒ其时英国已占据下缅甸( “英属缅甸”) ,时刻觊觎作为通向中国云南边界的古商道的上缅甸。 可以说,在打通缅甸-云南内陆贸易捷径上,英国殖民者的利益与海峡殖民地华人富商的利益高度重合。 谈到槟榔屿华商与英国向缅甸的扩张之间的关系,罗纳德· 厄格勒托写道: “英属缅甸的华人也成长为一个重要的富裕的社团———这比缅王控制该地的时代更为突出。 早先中国人从北部( 中国西南) 移民而来,而缅甸被英国殖民前中缅之间通过多条水上商路进行贸易,但在英缅战争( 1824—1826) 之后,华人向英属缅甸的移民———尤其是向城镇移民———大为增加。 来自英国控制的槟榔屿的海外华人充分利用了英国人给丹那沙林河两岸带来的‘ 和平’ 加强了贸易、采矿( 尤其是锡矿开采) 和渔业方面的活动。” Ⓒ
这一“内陆贸易通道”将从英国已经据有的印度殖民地、海峡殖民地和在 1852 年征服的下缅甸向北穿越当时尚为缅王领地的上缅甸,然后与从缅甸八莫到云南腾越( 今腾冲) 的缅甸-云南传统贸易通道连接,进入中国。 麦克马洪在 1886 年发表的《缅甸边境部落与贸易通道》一文中回顾 1860 年代以来英国对缅甸-云南贸易通道的关注,写道: “非同寻常的兴趣集中在了这些山区野人身上,因为他们控制了从八莫到云南边
境城镇腾越的贸易通道,这些通道过去实际足以让中国军队和大型商队进出缅甸。” ④然后他谈到斯拉登上校和柏朗上校分别在 1868 和 1875 年从缅甸方向对这条古道的探险以及科鲁洪 1882 年从云南方向对同一

①吴相湘: 《辜鸿铭比较中西文化》,载伍国庆编: 《文坛怪杰辜鸿铭》,岳麓书社 1988 年版,第 188 页。
ⒸQtd. in Chris Dixon,South East Asia in the World-Economy,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72.
ⒸRenaud Egreteau,“Indian and Chinese Communities in Comtemporary Burma: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ir Presence and Influence” ,in Jaya- ti Bhattacharya and Coonoor Kripalani,eds.,Indian and Chinese Immigrant Communities: Comaparative Perspectives,Singapore: Anthem Press,2015, p.112.
④A.R.MacMahon,“Burmese Border Tribes and Trade Routes” ,in Blackwood’ s Edinburgh Magazine,vol. CXL,July-December,1886,London:
William Blackwood & Sons,1886,p.403.

通道的探险,加上传教士和其他探险家提供的情报,他认为英国对这一地区的知识已经足够,“即便我们目前尚不能[从缅甸]铺设一条通向云南腹地的铁路,我们也不该仅仅满足于以等而下之的方式来实现我们的计划”①。
处于缅甸之南的暹罗王国因为担心法国人入侵而与英国合作。 据 1882 年 1 月乘“巴坎提”号轻型巡洋舰途经新加坡的维多利亚女王的儿子阿伯特王子和威尔士王子与来此与其会面的暹罗王子的会谈,“暹罗政府非常清楚自己的危险处境,十分担心法国人,于是转而求助于英国。 他们愿意修筑一条从仰光到靠近我们缅甸属国边境的城镇内杏的铁路线,如果英印政府准许这条铁路线与英属缅甸的毛淡棉港连为一体的话。这条铁路线将为我们的商贸打开一个广阔的新天地,并可挫败法国人在我们的边境的图谋。 这条铁路线的修建将不会遇到太大的物质障碍,它必将成为穿越缅甸诸邦通向中国西南的一条‘ 金路’ ” Ⓒ。
科鲁洪将自己此次探险视为 6 年前柏朗上校探险队的未竟之业的继续。 1875 年年初,受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派遣,公使馆翻译马嘉理从清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弄到几张文书,作为他从北京出发穿过大半个中国然后由云南进入缅甸的凭证。 有此凭证,他一路并没有受到妨碍。 他一路心头回荡着“我来了,我征服”的铿锵句子,边旅行,边暗中刺探沿途情报,像军事地图绘制人员一样记录山川地理、城镇驻军。 沿途的中国地方官员因他手里持有朝廷颁发的凭证,按中英之间的条约规定,对他优礼有加。 马嘉理到云南南甸时,南甸都司李珍国( 李协台) 在他的不断要求下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在马嘉理死后经阿礼国整理出版的《马嘉理旅行记》记载了 1875 年 1 月 12 日李珍国( Li  Hsieh  Tai,即李协台) 如何接待他:
一个性情残暴的前土匪,叫 Li  Hsieh  Tai 的,曾在 1867 年攻击过我们前次派出的探险队,他最近因镇压当地起义者[此即麦克马洪笔下的“山区野人”,他们受英国人怂恿和支持进行反叛,试图将这一 “通道地区”并入印度殖民地———引者]而受到朝廷嘉奖,掌控本地军队。 他驻守这里,我倒挺好奇想看看他怎么接待我。 让我大吃一惊,他给我行了跪拜礼,给了我最高的荣耀。 他找来一些乡绅以及蛮族的头人,以极大的敬意向他们介绍我。 我们围坐在一个洞窟般的阴暗小房间里,互相吹捧,作为客套。 李告诉我,我持有朝廷颁发的凭证,理应受到保护,他们会关照我。Ⓒ
按中英商定的官衔等级,英国公使馆秘书马嘉理的职位高于都司,因此李协台在他面前行跪拜礼,并非给他最高荣耀; 而且他持有北京颁发的护照,地方官员按律自然对他加以保护和关照。 李协台是按中英条约行事,这却给傲慢的马嘉理一种错觉,认为日后当他和柏朗带着一支由几个地理学家、工程师、测绘人员以及 300 名武装卫兵组成的探险队从缅甸进入云南,无须中国政府任何凭证,不必知会云南当地政府,也不会有任何妨碍———按照国际法,这已是货真价实的武装入侵了。
马嘉理顺利越过边境线,到达缅甸,与等候在那里的柏朗探险队汇合。 在这支英国探险队尚在缅甸做准备时,时在缅甸公干的李珍国听到消息,急向云南腾越发去信函,让其部下及当地民团在各卡口设防。  2 月
21 日,当马嘉理率领的先遣队进至腾越附近时,被当地军民拦截,发生冲突,马嘉理开枪伤人,他本人及 4 名
卫兵随即被戮,尸体被投入当地一条河。 后随的探险队及其武装卫队也在数千当地军民的驱赶下被迫退回缅甸。 “马嘉理案”发生后,云南巡抚岑毓英“意存掩护,归罪野人”④,并派出吴启亮、李珍国入山围剿土匪,4月又派李珍国赴缅“赍送诏书” ( 刚于 2 月 25 日登基的光绪帝给缅甸国王的册诏) 。 英国公使威妥玛指控岑毓英“虚诬” ,并根据英方秘密掌握的情报明确给出“Li  Ch’ én  Kuo”( 李珍国) 的名字,威逼清政府,暗示若不接受英方条件,英方将诉诸武力。
数千里之遥的朝廷对“滇案”详情并不了解,担心牵涉云南官府,使中英谈判陷入被动,屡次斥责岑毓英
“任意迟延,归罪野人,并不查明实情奏报,亦不研考事理”  ,“时阅半年之久未能确查具奏,实属不明事体”

①A.R.MacMahon,“Burmese Border Tribes and Trade Routes” ,in Blackwood’ s Edinburgh Magazine,vol. CXL,July-December,1886,London:
William Blackwood & Sons,1886,p.403.
ⒸThe Cruise of Her Majesty’ s Ship“ Bacchante” ,1879-1882,vol.2,compiled from the private journals,letters,and note-books of Prince Albert Victor and Prince George of Wales,London: Macmillan and Co.,1886,pp.272-273.
ⒸRutherford Alcock,ed.,The Journey of Augustus Raymond Margary,from Shanghae to Bhamo,and Back to Manwyne,London: Macmillan and Co.,1876,p.301.
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 《光绪朝上谕档》第一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6 年版,第 342 页。 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字、册次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 《光》一: 207) ,在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威妥玛在烟台谈判的同时,并派四川总督李翰章赴昆明对留置在那里的包括李珍国在内的一干云南地方军政官员以及其他“肇事者”进行审讯,英方派员前来听审。 为确知案情真相,李翰章“密派总兵李胜潜赴藤越、蒙允一带逐细访查” ( 《光》一: 239) ,在发往北京的密奏中称: “都司李珍国,密谋事前,有寄藤越众绅函信。 蒋宗汉、吴启亮亦供事后闻李珍国实有各路布置之事,罪无可辞,业经奏参革职。” 清政府为取得主动,先将腾越总兵蒋宗汉、藤越厅同知吴启亮、南甸都司李珍国暂行革职。 烟台方面的谈判既以中方接受英方开出的条件告终,英方达到目的,威妥玛也就顺便表示“责其既往,莫若保其将来,请将案内各犯宽免” ,这就为清政府保留了一些面子,又避免了云南军民可能因这些地方要人被法办而对英国人产生更大仇恨。 于是,经李鸿章奏请,“除署藤越镇总兵蒋总汉、藤越厅同知吴启亮业经革职毋庸议外,已革都司李珍国,及匪犯而通凹、腊都等十一名,应得罪名,均着加恩宽免”①。
英方提出中方须派大员前往伦敦谢罪,于是才有郭嵩焘出使英国。 作为李鸿章幕僚,马建忠不仅参与了烟台谈判,而且次年 8 月以译员身份随郭嵩焘前往英国( 那时辜鸿铭正在爱丁堡大学就读,肯定从英国报纸上读到了连篇累牍报导的“马嘉理案”以及被威妥玛指控为“首犯”的李珍国的名字) 。 李珍国被革职后,其后数年行踪无考,但到 1878 年,也就是“滇案”发生 3 年后,经新任云南巡抚潘鼎新奏请,已革腾越总兵蒋宗汉得以“留办军务” ,“着以副将用” ,而已革南甸都司李珍国想必此时也被“补用” ,因为在 1882 年初,当科鲁洪探险队抵达广西百色时,他们见到了驻守广西百色的“协台”李珍国,而且,在一次与探险队的闲聊中,“他说他非常不喜欢百色这个地方,好在他在百色三年的军职快结束了; 他希望退休后就能过上安逸的日子。 他更喜欢云南老家凉爽宜人的气候。” Ⓒ思乡心切的李珍国可能染上了烟瘾,至少根据岑毓英 1883 年年初的一份奏折提供的理由是如此,于是上谕将数位地方官革职,其中包括李珍国: “又谕: 岑毓英奏,补用都司李珍国,嗜好滋深,庸懦无能……着即行革职,以肃戎行。” 李珍国得以回到腾越家乡,1889 年去世。 岑毓英是李珍国的老上级,一直对他暗加保护。 他对朝廷处分他的将领不满,以丁忧之名返回老家赋闲,但很快又被朝廷起用。 岑毓英和李珍国均为彝族,有着强烈的爱国心以及作为边官的守土之责,是挡在英国人的扩张图谋之前的第一道障碍,因此他们就在英国报刊上被描绘成恶魔一样的人物,而马嘉理则被神话为英雄。
历史事件有时会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重复自己。 1875 年云南腾越的幽灵们纷纷出现在了 1882年的广西百色: 为完成柏朗探险队未竟之业的科鲁洪探险队正在接近百色,而曾谋划截杀马嘉理的南甸都司李珍国此时以“补用都司”身份驻守百色,“手下有大约两千人马” 。 那么,在这个现实与历史发生重叠的场景中,科鲁洪探险队“首席翻译”辜鸿铭能从当初腾越事件中哪个人物身上发现自己?  ———那肯定是任柏朗探险队翻译的马嘉理了。 不仅如此,马嘉理与辜鸿铭在不同时期还分别担任过英国公使威妥玛的私人秘书。如果说科鲁洪探险队从广州出发前,辜鸿铭还只把自己看作一个“打零工”的随队翻译,并对这次“科学
探险”充满热情,那么,当探险队出发后,他肯定渐渐发现探险队的真实目的并非如科鲁洪所说是“科学考察” ,而是为了完成柏朗探险队未竟之业———刺探中国西南情报以便为英国开辟从缅甸到云南的“贸易通道”提供情报。 这个“发现”让辜鸿铭顿时感到马嘉理的英国殖民主义幽灵附体在自己身上———他在充当着
另一个马嘉理。 作为不久前在福州经历过“乌石山事件”并写下“将你们从我们的土地上赶走,就像狂风扫尽尘埃”的诗句的“一个年轻中国人” ,辜鸿铭居然在为英国殖民者提供关键的翻译服务,这令他感到不安,而他抗拒、摆脱乃至杀死自己身上这一幽灵的方式,是在某个适当的时候退出探险队,迫使科鲁洪探险队像
柏朗探险队一样无功而返。
科鲁洪是英印政府工程官员,也是英国政府情报人员。 他从柏朗探险队的失败看出,若从缅甸进入关卡甚严的中国云南边境,势必引起外交纠纷,而以非官方的私人旅行名义,从广州出发,沿西江向西南地区深入,则可能达到目的。 他说“我的想法是,私人的不引人注目的旅行可以达到官方色彩的探险不能达到的目的”。 他的想法获得了英国驻东京公使“哈利· 帕克斯爵士的赞同,建议他不必走从北京申请护照的正规程


①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 《光绪朝上谕档》第二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6 年版,第 272-273 页。
ⒸArchibald Ross Colquhoun,Across Chrysê:  Being the Narrative of a Journey of Exploration through China Border Lands from Canton to Mandaley, vol.1,London:  Sampson Low,Marston,Searle,Rivington,1883,pp.263-264. 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序,免得引人注意,被人怀疑”①。 不申请护照而深入内地旅行,已违反中英条约,尤其是 1875 年“马嘉理案”发生后,中国政府为避免类似纠纷发生而再次声明: “洋人入内地游历,各国条约内均经载明,必须持有执照盖用中国印信,经过地方随时呈验放行,倘有不法情事,亦载明就近交领事官办理,沿途只可拘禁,不可凌虐。各省督抚务当通饬所属地方官细核条约本意,遇有各国执持护照之人入境,必须照约分别办理,以安中外而杜衅端。” ( 《光》一: 254)
科鲁洪的探险计划是在广州雇一艘“河渡” (   大型帆船)   ,沿西江逆流而上,抵达广西百色后,河渡原路返
回,探险队改由陆地穿越云南,抵达缅甸,全程约 1500 英里。 当时下缅甸已是英国殖民地,英国正加紧对与云南接壤的上缅甸的征服。 科鲁洪的计划得到英国政府、英印政府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大力支持。 他在一年后出版的《中国西南探险记》中谈到当初他提出这一计划时各方的反应: “这一拟议中的探险考察计划的重要性很快就获得英印政府的完全认可。 当我返回英国后,商业团体不仅认可了以我提议的方式为英国商品开辟中国西南市场的重要性,各个商会也业已采取步骤来资助我实施这一计划。” ( Across: vii-viii) 英国皇家地理学会还将一些贵重的测绘设备借给了他。
辜鸿铭一开始显然并不知道科鲁洪的秘密身份,而科鲁洪也显然把辜鸿铭误为一个“大英子民” 。 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与辜鸿铭无话不谈,并不怎么回避谈论此次探险的动机。 这种坦率是一个帝国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的坦率,但正是科鲁洪探险队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动机引起辜鸿铭的警觉。 如果不去考察科鲁洪此次探险的动机,而将辜鸿铭中途离开归结为他的“畏难” ,那就恰好落入科鲁洪的叙事陷阱。
1881 年 12 月 8 日,科鲁洪和制图师瓦哈布( Charles Wahab) 离开伦敦,于 1882 年 1 月 19 日抵达广州,获得英国驻广州领事馆大力支持。 本来领事馆秘书乔丹将担任探险队翻译,因为他懂粤语和官话,但考虑到自己的官方身份,他最后决定不去,而向科鲁洪推荐曾给戈登将军当过翻译的一个上海人任随队翻译。 科鲁洪一边准备探险所需物资,一边等待翻译的到来,但翻译迟迟未到,而科鲁洪必须赶在雨季到来前完成探险,否则暴雨和山洪将使整个探险计划泡汤。 科鲁洪于是决定去香港另找翻译: “在香港,我找到了一个华人绅士,叫鸿铭· 辜,他不仅各方面看起来都是合适人选,而且也急切想以翻译身份随探险队前往……我想我们真够幸运的,能有这么一位绅士提供服务,他官话讲得好,英语也出色。 他在苏格兰受过六年教育,他保证自己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有教养的旅伴。” ( Across: 11) 但辜鸿铭当时粤语讲得不好,而穿越广东和广西的这些河流上流行的是粤语,科鲁洪还必须另找一位精通粤语的翻译,于是,英国驻广州领事休勒特将领事馆一个华人听差交给科鲁洪,作为助理翻译。 科鲁洪再次谈到辜鸿铭,对他非常满意: “鸿铭· 辜先生是一位有文化的绅士,曾在欧洲多处留学并广为游历,熟稔欧洲文学,对中国经典以及历史也涉猎甚广,并十分关心自己的民族。 他还不止这些———举凡今日中国佬所缺乏的美德,全集中于他———他还有一个更宝贵的品质,缺了它,其他美德就失去了大部分价值,那就是他对他将与我们一起从事的那个工作无疑感到一种真正的兴趣。”( Across:  18)
到 1882 年 2 月 4 日,万事齐备。 当夜,由两个英国人( 科鲁洪和瓦哈布) 、两位华人翻译( 辜鸿铭和“听差”) 以及华人船主、船员、厨子、仆役组成的探险队在广州西江登上一艘名叫“常兴号”的宽敞帆船。 辜鸿铭
被安排在船尾一间单独小舱室,“两侧全是小门和小窗,颇为便利” ( Across:  47—48) 。 他还带了一个专门伺候他的仆人。 由此看出,科鲁洪一开始的确把辜鸿铭当作“大英子民” ,地位次于真正的英国人、高于真正的中国人。 次日一早,“常兴号”出发,英国驻广州领事休勒特率一干人员在码头送行。 由于担心沿途受到盗匪袭击以及民众敌视,科鲁隆和瓦哈布常身着中式官袍掩人耳目,而民船“常兴号”也被他们秘密武装起来:
“上层外侧分别安放了一门口径同为一英寸半的炮……船内藏有十二把老式大口径短枪、六柄长矛、三把叉子、三把戟、六把老式马枪以及一把左轮枪。”( Across:  46)
瓦哈布负责沿途摄影和绘制地图。  在他为辜鸿铭所拍的几幅照片中,可以看到辜鸿铭留着短辫,穿着中
式长袍,实践了几个月前他在槟榔屿对自己家族所宣布的“开始蓄辫子,改穿中式服装”的誓言。 但出发不久,科鲁洪就惊奇地发现辜鸿铭失去了他出发前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而且,船到广西浔州府( 桂平) ,专门伺候辜鸿铭的仆人就宣布退出探险队: “船到浔州府,伺候鸿铭· 辜先生的那个仆人不愿再往前走———他本是


①Archibald Ross Colquhoun,Dan to Beersheba: Work and Travel in Four Continents,London: William Heinemann,1908,p.136. 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一个机灵的仆人,却老紧绷着脸,令人不舒服,而且时常显得阴沉———他既然已拿了 20 美元预定金,又没签什么合同,他就想着离广东越远,就越难以高兴起来,于是就认为干两星期活却拿了两个月预付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对于像我们这样的旅行,有一个不顺从的仆人,是难以想象的,我们很高兴让他走。” ( Across: 102)
但科鲁洪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辜鸿铭也准备脱离探险队。  实际上,他的仆人打算离开探险队,可
能就是出自他的谋划,是他采取的第一步行动,此后他开始怠工,让科鲁洪日益不满。 到百色后,探险队拜访了百色县丞、知县和驻守百色的协台。 在与协台的一次散步中,科鲁洪突然感到此人的名字听来耳熟,并记起当初在英国报刊有关云南镇压当地部落骚乱的报导中多次出现过,但科鲁洪———经由辜鸿铭的口译———却把这位协台的名字拼成了“Li-hsin-kü” ,这样他就万万没有想到“Li -hsin-kü”正是当初策划截杀马嘉理的腾越的“Li Ch'én Kuo” ,同时,按官职音译,科鲁洪称百色这位协台为“Li Chen-t'ai”( 李协台) ,却不知它就是当初被英方指控为“首犯”的“Li  hsieh-tai”的音转①,他甚至将“Li  hsieh-tai”拼成了“Li  si  tai”。 这都是辜鸿铭“口译”的结果。 由于科鲁洪根本不懂粤语、官话和云南方言,加上当时西方人发明的中国姓名西文拼写方式多种多样,造成同一个名字音译出现差别,而同一个人在科鲁洪那里就变成了不同的人。
但当科鲁洪向李珍国试探地提到自己在英国时就知道他的大名时,李珍国自然以为他指的是“马嘉理案”( 这是他一生最为出名的事了) ,于是自辩道,马嘉理死于“悍匪”之手,他对马嘉理被杀感到难过,不过,马嘉理被杀时,他“正丁忧在家,倘若当时自己在场指挥,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 Across:  262) 。 “丁忧”一说,自然是李珍国的编造,当时他的确不在场指挥,但朝廷的秘密调查和英方起获的信件均证明他在缅甸布置了这一切行动。 在“马嘉理案”发生大半年后,当朝廷派员来审理案情时,确有一个人借口“回乡丁忧” ,但那是云南巡抚岑毓英。 在《中国西南探险记》出版 25 年后,科鲁洪就当初的探险经历又出版了一本内容重复的《四大洲纪行》,其中提到他在百色遇到的那位“将军”时说: “当马嘉理被杀时,此人正驻守藤越,他本该为马嘉理提供保护,但他那时丁忧在家———所谓‘ 丁忧’ ,中国人的意思是完全卸去职务乃至责任。” ( Dan: 146) 显然,他相信了百色那位李协台编造的故事。
科鲁洪对预谋杀死马嘉理的“Li  si  tai”恨之入骨,他后一本书中谈到马嘉理案时说: “谁为这起谋杀负责,尚无定论,但嫌疑集中在一个名叫“Li  si-tai”的边境官员身上,他为中缅双方工作,由于中缅双方都同样反对在它们两国边境开辟一条通道,反对大型外国探险队穿越它们共同的边境,它们双方无疑构织了一个阴
谋。”( Dan: 135) 英国人对李珍国的仇恨不仅在于他密谋了截杀马嘉理的计划,更重要的是他以此挫败了英方的一个重大计划。
科鲁洪还在《四大洲纪行》中谈到自己后来抵达云南-缅甸边境的腾越并准备循着马嘉理当初的路线出境时,遇到那里的中国边境官员阻挡,让他们从“另外一条新路”走,但那里根本就不存在“路” : “中国的 ‘ road’ ( 路) 这个字在欧洲人听来容易产生误解。 中国有很多‘ 路’ ,好路和坏路,但这些‘ 路’ 并非如这个词所指的那样是‘ 造’ 出来的。 以前,那个中国边境官员 Li-si-tai 说哪条路是路,它就是路,而这个人与马嘉理被杀脱不了干系,我曾听说过他许多事情,尽是些邪恶之事。” ( Dan: 153) 25 年过去,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广
西百色遇到的那个缺了一只耳朵、样子相当威严但礼貌周全的李协台就是当初在云南藤越预谋截杀马嘉理的那个李协台。
本来,李珍国完全可以根据朝廷对各地官员的申饬拘禁没有护照的科鲁洪和瓦哈布,将其转交给离得最
近的英国领事,但考虑到由此可能引发新一轮中英外交纠纷,他就止于以礼相待了,并给探险队将要经过的沿线上的几个官员朋友分别写了介绍信,表面是提供方便,实际是令其暗中监控,保证其秋毫无犯地出境。这也显示出在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野蛮扩张的时代,这个地域辽阔而交通和通讯技术又落后得无法使
北京的外交部门即刻亲临现场而只能将这些日益增多的外交纠纷的临时处置权交给边境官员的国家的尴尬,而边境官员的处置方式和处置能力又可能引发两国间的外交冲突乃至战争。
百色的知县、县丞以及李协台分别到“常兴号”上回访探险队一行,这种来往应酬还继续了几次。     不过
科鲁洪发现,“怠工”的辜鸿铭此时却没闲着,常独自一人上岸去拜访这些地方军政官员,至于谈了什么,他


①英方就马嘉理案有大量报道、通信以及议会辩论,而“ 主谋”李珍国的名字一律被拼为“ Li Ch'én Kuo”或按其官职拼为“ Li hsieh-tai” ( 李协台) ,最初出自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的音译( Parliamentary Papers,House of Commons and Demand,British Parliament,vol.88,1877,p.32) 。

却对科鲁洪守口如瓶。 这令科鲁洪相当不快,作为一个刺探情报的间谍,他担心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辜鸿铭肯定知道百色的李协台就是藤越当初的那个李协台。 在百色亲眼见到轰动一时的“马嘉理案”的主要当事人,辜鸿铭内心肯定颇有触动。 他不会不把科鲁洪探险队视为另一支“柏朗探险队” ,而他本人作为科鲁洪探险队首席翻译,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探险队从广州出发前,科鲁洪就从辜鸿铭身上发现了一种令他赞赏的品质———“他十分关心自己的民族” ———但科鲁洪没料到,实际也未意识到,这同一种品质阻止着辜鸿铭跟随探险队继续往前走,为英国开辟从缅甸到云南的通道,使英国的鸦片和殖民势力渗透进西南边疆。
正如科鲁洪把辜鸿铭的仆人中途离去的动机解释为“经济” ,他也把辜鸿铭的“怠工”视为“经济动机”使然,说他以此要挟,希图获得更多报酬———或者,等而下之,是因为看到前路充满艰难困苦和生命危险而胆怯了,因为在他们离开广州后不久,沿途就不断有揭帖,威胁要杀死这两个英国人。 不管怎样,辜鸿铭越来越不合作了。 一天,在拜访李协台后,科鲁洪回到船上,却发现:
早餐还没有准备好,尽管已经过了中午一点。 仆人说厨子上岸到市场买菜去了。 在过去的二到三天里,我已察觉到一些小小的迹象,将它们叠加在一起,就可以明显看出,我们的华人仆人们故意不听话了,不再办事稳妥或相处愉快,而这无疑要归咎于这一事实,即鸿铭· 辜先生撂挑子了。
这一极为不幸的事件,部分是因为鸿铭· 辜先生对他的职责有所误解,但我想更主要的原因则在于他不想继续云南之行。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紧张,以致尽管就我们一方来说,我们在各方面已尽力待他如我们自己人,考虑周全,但他还是故意冒犯人,或借故找茬,不想从百色往前走了。  这在当时,对
我是一个可怕的打击。
实际上,当初,刚离开广州时,我们就明显地感觉到,他对自己本该十分明确的职责缺乏任何概念。他不知道服从是怎么一回事,而这尽管并不影响友谊,但对任何像我们这样的探险来说却必不可少。 他完全缺乏干劲,令人遗憾,不久我们又发现,他( 尽管他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旅伴,对此我必须公正指出) 因为缺乏热情和干劲,完全不适合我们正在从事的工作。 我相信,事实上他当初只是希望去探险,不切实际地被探险所吸引,想去陌生之地旅行以猎奇。 他最初显露出来的热情( 这热情中透露出来的不切实际的乐观让我们一开始就感到担心) 一点点化为乌有,最后就踪影全无了。
当我们快接近百色时,也就是快到水路旅行的终点和陆路旅行的起点时,前路艰难的现实成了他焦虑的中心。 离百色越近,穿越云南和上缅甸( 就气候和人身安全来说,这一地区向来名声不佳) 的旅行的艰苦乃至危险对他来说就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难以忍受。 结果,就要抵达百色时,他宣布自己到百色后就不能继续走下去了,希望随船返回。 当一个人失去他对像我们这样的旅行的任何兴趣和热情,那再挽留他,就是徒劳的了。 ( Across:  257—258)
当听到“首席翻译”要脱离探险队时,“听差” (  助理翻译)  “也立即表示要随船一同返回广州,并明白无
误地告诉我们不再随我们继续走下去。 这一下子就造成了一个关键岗位的空缺。 我们的两个翻译都不愿意继续走下去,而我们的仆人看到这些,同时预感到前路之艰辛,也就表现出不服从的迹象,这着实让我焦虑不堪”( Across:  259) 。 科鲁洪想,如果强迫仆人随行,那么他们大有可能反击。 为了不与仆人们发生冲突,科鲁洪和瓦哈布就故意表现出他们将单独进行剩下的探险之旅的样子,但“没有了仆人和翻译,我们就不得不改变原先计划的线路” 。 在陷入僵持的几天里,辜鸿铭常常独自上岸去拜会百色地方军政官员。 有一天晚上,
他回来得很晚。  科鲁洪记载道:
鸿铭· 辜先生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去见了知县,并与知县就欧洲的情况进行了长谈。 后来他们转而谈到欧洲妇女大量走入社会以及此种状况对男人产生的巨大影响。 我们的首席翻译试图向他解释妇女走入社会多么好,利于道德完善。 知县不能理解他的话,问: “但女人怎么能被允许露面并参与谈话,就像欧洲那样? ”他老是纠缠这一话题。 当鸿铭· 辜先生说在欧洲男人只被允许娶一个妻子并表示一
夫一妻制甚好时,他回答说:   “你这样认为,可那里的女人不是准许有两个丈夫吗?  ”他似乎认为欧洲女
人想要多少丈夫都可以,正如中国男人可以有许多妻子。 ( Across:  271—272)
这些“长谈”的内容,辜鸿铭肯定对科鲁洪有所隐瞒,因为他与知县———这位地方官在查看科鲁洪的船舱时,像李协台一样,只对他们带来的地图表现出强烈兴趣———不可能在几个小时里尽谈有关女人的话题。不管怎样,在与这些地方军政官员长谈后,辜鸿铭就决意离开探险队。 科鲁洪说: “鸿铭· 辜先生并没有因为抛弃我们而有任何内疚,也不作任何解释,并似乎准备袖手旁观我们两个英国人在此后从百色到云南的旅

行中没有任何翻译陪伴。” 于是,他作出结论说: “当我试图不带任何偏见将这件事写进本书时,我不禁想到,他所受的欧洲教育并没能教会他我们欧洲人为之自豪的一个特点,即永不抛弃同伴。 几乎每一个欧洲人,若身处与此相似的境地,即便受到更糟的对待,他也不会———不愿———折身回去。 鸿铭· 辜先生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冷漠和无情,向我们揭示出他的中国佬特性。” ( Across:  275) 这就是自以为是的帝国主义者的说辞了: 他图谋别人的国家,并将一些起初不知真相的人带入险境,却指责他们缺乏责任感、冷漠和无情。
过了几天,事情却出现了转机,本来要随辜鸿铭一起返回广州的“助理翻译”因考虑到他的主人、英国驻广州领事可能会因为自己中途返回而解雇自己,突然向科鲁洪表示愿意随队继续前行,这让科鲁洪有了起死回生的感觉( 后来这位翻译随探险队抵达大理后,也折回了,让科鲁洪大为恼火,将非常恶毒的评价写信告诉了他的主人) ,并立即开始着手准备。 一切就续之后,3 月 15 日中午,他们与准备同时启程返回广州的河渡告别后,就出发了。 出发前一日,科鲁洪给当初把辜鸿铭介绍给他的斯图亚特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辜鸿铭,让他转交:
我很抱歉告诉您,由于鸿铭· 辜先生到百色后就不愿再往前走,我们深感失望和挫折。 他对自己的职责的理解与我迥然不同,其结果是,当我和他的关系变得紧张之后,快到百色时,他就甩手不干了。 我在此不想琢磨他这样做的动机以及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我是否有错,我写信只是为了告诉您,他中断了他的翻译职位,要随那艘把我们送到百色后就将返回的船回去。 让我为难的是,我和他之间尚余金钱关系未了断,我和他同意将此事托付给您和“ 中国邮政”的贝恩先生解决,我和他均愿接受您的定夺。 ( Across:  282—283)
信中详细列出了账目,除去返回广州的路上开销,辜鸿铭也就只获得了预付的那区区 100 美元。 但这不
是钱的问题,否则辜鸿铭当初就不会先后辞去英国驻华公使馆和新加坡辅政司的译员职位。 从广州一出发,他就已经看到那两个英国人以殖民主义地理学家和人类学家的眼光仔细观察着两岸,不时登陆进行实地考察,所到之处,举凡山川、险要、城镇、衙门、驻军、民族、民情、物产( 尤其提到本地种植的鸦片,它们是未来印度鸦片的竞争对手) 等等,无不一一记录,并绘制详细地图。 或许,辜鸿铭已发现他是英印政府资助的情报人员,而不是只为猎奇而来的探险家。 科鲁洪本指望在辜鸿铭身上看到一个“欧洲人” ,却发现他其实是一
个“中国佬” 。 但此时科鲁洪闭口不提他在发现辜鸿铭是一个不合作的“中国佬”之后的有失“绅士”身份的一个举动,而辜鸿铭更是将这起事件作为永志难忘的耻辱深埋于心。

四、流落上海

探险结束后,科鲁洪返回英国。 1882 年 11 月 13 日晚,他向皇家地理学会成员宣读了探险报告,皇家地理学会给他颁发了一枚金质奖章。 报告谈到了辜鸿铭: “我被迫到处寻觅一位合格的翻译,在多方努力后,终于在鸿铭· 辜先生身上找到了,他是一个中国绅士,获得过文学士学位,英语说得极好,官话也说得好,对粤语也不算陌生。 我相信他曾受雇于英国驻北京公使威妥玛为其私人秘书,后又受雇于新加坡辅政司。 他是我在香港的一些朋友向我隆重举荐的,既然他本人对这次探险也非常有热情,那他就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了。” ①但探险队到达百色后,“我们遭遇了一个极为严重的困难,以致差一点使我们无法再继续后面的探险了,那就是我们的那位首席翻译———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绅士,英语和德语说得极为流利,一张口就能引用阿尔弗雷德· 德· 缪塞———显然完全不适于探险工作。 他抱怨我对他不够谦恭有礼,然而事实却是,越是接近旅程的困难阶段,他对探险就变得越发厌倦。 我们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他的勇气和忠诚,不过但愿他在弃我
们而去之后还能有羞愧之心。” Ⓒ
报告也被提交给英印政府。 科鲁洪后来骄傲地说,他在其中提出的一些建议已被英印政府采纳。 1885年,英国占领上缅甸,将英国殖民地推进到中国云南边境。 在撰写报告的同时,科鲁洪还写了一部有关这次探险的回忆录,此即 1883 年 4 月伦敦出版的两卷本《中国西南探险记》。 该书立即在英国以及包括槟榔屿


①A. R. Colquhoun,“Exploration Through the South China Borderlands” ,in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and Monthly Record of Geography,vol.IV,p.714.
ⒸA. R. Colquhoun,“Exploration Through the South China Borderlands” ,p.717.

和香港在内的英国东方殖民地以及中国口岸的洋人圈里引起极大关注,再版不说,次年连法文译本都出版了,而读者不难在其中看到屡屡出现“Hong-Beng-Kaw”这个华人名字。 这个叫“鸿铭· 辜”的中国佬尽管在欧洲受过长久的教育,却未能如英国人所设想的那样真正成为一个“英国人”或“欧洲人” ,已内化为他的血液的以“胆小” 、“懒惰”和“贪财”为特征的中国“种族劣根性”使他中途退出探险,险些让这次为英国政府、英印政府以及英国鸦片商人所关注并暗中给予支持和资助的以打通缅甸-云南贸易通道为目标的探险夭折
于百色。
该书甫一问世,英国《学术》杂志就发表书评,对科鲁洪和瓦哈布“艰苦卓绝的探险”给予极高评价,然后笔锋一转,谈到探险队里的华人: “仆人和脚夫的叛乱( mutiny) 以及他们的翻译———一个叫鸿铭· 辜的,在英国接受过教育———的性格弱点在书中受到了公正而不失分寸的谴责和鄙视。” ①香港英文杂志《 中国评论》 1883 年第 12 卷也发表书评,将书中描写的辜鸿铭退出探险队的事件作为重要部分介绍给读者,并评论道: “鸿铭· 辜先生是受过一流英国教育的中国人,但科鲁洪先生却发现他依然是一个中国人。 他不爱自己的
旅伴,对在炎热季节在内陆旅行数月的前景感到厌倦,他满不在乎地置两位旅伴于危险境地而不顾,于是,他就和他的仆人一起随船返回了。” Ⓒ
这些书评全部接受了科鲁洪对这一事件的叙述以及他对辜鸿铭的评价。 连考证辜鸿铭归国早期经历甚详的骆惠敏也被迷惑,采信了科鲁洪的陈述,而且仅仅依据科鲁洪 1883 年出版的《中国西南探险记》,没留意科鲁洪 1908 年出版的《四大洲纪行》———后书虽大致重复了前书有关“这一事件”的陈述,却不得不多少透露一点前书避而不谈的他本人在这起“事件”中的非礼举动———因此,骆惠敏轻率地写道:    “至少有一个中
国作家宣称,辜鸿铭之所以中途甩手不干,是因为,作为一个骄傲的学者,他发现他的洋雇主的傲慢难以忍受。 但我们也得听听科鲁洪对此事有何说法。” ( “Ku” ,Part 2:  92) “雇主的傲慢”语焉不详,但骆惠敏仿佛认为科鲁洪是这起事件的沉默者,于是就大段引述科鲁洪《 中国西南探险记》中“有关这一事件的科鲁洪版本”。 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公之于众的有关这一事件的“辜鸿铭版本” ,尽管他的名誉因科鲁洪版本而大受损害,却没有公开为自己辩白,而且,在科鲁洪版本已抢先公之于众并形成一种固定印象后,他再去为自己辩白,在这个主要由英国殖民者组成的圈子里为自己辩白,也是徒然。
《中国西南探险记》至迟在当年 7 月就流传到了香港。 谁都在打听这位“Hong-beng-Kaw”是谁。 这样,因为科鲁洪这本书,辜鸿铭在香港就名誉扫地了,不得不离开香港,再度前往福州。 尽管骆惠敏将辜鸿铭由 “这起事件”而获得的坏名声归咎于辜鸿铭本人,但他对辜鸿铭在此之后长达两年半的苦涩处境的描述无疑是准确的:
这一事件给辜鸿铭带来的知名度使他在找工作上遇到麻烦,尤其是向他开放的那类工作又非常有限,而潜在的雇主,其中大多数为外国人,尽管广泛散布在从北京到香港、新加坡和槟榔屿这一地带,却属于同一个密切的社会圈子,一有新闻,就可传遍整个圈子。 科鲁洪的《中国西南探险记》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出版,书中谈到了这一事件。 这本书在次年初[应是同年夏秋,即 1883 年夏秋,该书出版半年后———引者]就进入了各条约口岸城市和东方殖民地的那些俱乐部图书室,其中包括设在上海的皇家亚洲学会北华支会的俱乐部图书室,而辜鸿铭多年来是这一支会的成员。 的确,我们完全不知道辜鸿铭从百色返回后,直到我们再次遇到他,两年半的时间里他靠什么为生。 这段经历他回忆起来自然苦涩。  ( “Ku”,Part 2:  94)
至于辜鸿铭 1882 年 4 月从百色返回香港之后大约两年半之内的情形,骆惠敏没有找到任何可靠材料加以描述,仅是引用辜鸿铭英文自传中的概述文字,说他那几年“游荡在条约口岸乃至英帝国在东方的殖民前哨岛的庞大的嘈杂世界的人行道上” ( “Ku” ,Part 2:  94) 。 但从辜鸿铭 1883 年 8 月 12 日从福州写给当时已迁任英国驻上海副领事的翟理斯的一封信,可知他从百色返回香港后,很快又回到福州。 翟理斯当时正在撰写《中国文学瑰宝》,他写信给他与辜鸿铭共同的朋友 Nien  Yün-ting( 阎云亭) ,请福州的这位年轻雕版家将他的中文序言刻成雕版,但阎云亭刚把中文序言刻好就病逝了。 辜鸿铭从福州写信向翟理斯报告这一消息: “我那可怜的朋友,那个为您的《瑰宝》刻序的年轻艺术家,去逝了。” 阎云亭大概死于 1883 年 7 月中旬福州

①The Academy: A Weekly Review of Literature,Science and Art,vol.23,May 12,1883,London: Alexander and Shepeard,p.321.
ⒸThe China Review,Or,Notes and Querries on the Far East,vol.12,1883,Hongkong,p.383.

开始爆发的霍乱,从 7 月到 11 月初,短短几个月,当地死亡人数就已达到 5000 到 7000 千人,而且还在继续增加。①
辜鸿铭在阎云亭死后就离开了霍乱肆虐的福州,到了上海,证据是同年 10 月出版的《中国文学瑰宝》有一个跨页脚注提到辜鸿铭。 翟理斯此前肯定已看过科鲁洪的《 中国西南探险记》( 换言之,这本书将辜鸿铭的“坏名声”从香港又带到了上海) ,并向辜鸿铭问及“这一事件” ,辜鸿铭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同于科鲁洪的版本。 这个跨页脚注先是谈到某首中文诗的翻译以及辜鸿铭的指正,随即“顺带”提到“这一事件”的辜鸿铭版本: “这位辜鸿铭先生正是不久前随 A.R.科鲁洪先生一起进行中国西南探险旅行的那位绅士,但辜有关他与探险队之间的分歧以及最终分手的解释,却迥异于探险队队长科鲁洪先生发表的那个版本。” Ⓒ
至于这个迥然不同的“版本”的具体内容,他连一句暗示都没有。 他以这种方式试图为辜鸿铭辩白,但作为英国驻上海副领事,他不可能去得罪几乎全都直接或间接相互认识的亚洲英国人小圈子。 到 1898 年翟理斯出版《古今姓氏族谱》时,他在“辜立诚”条下介绍了一番辜鸿铭的学历、外语以及成就之后,随即又旧话重提: “1882 年他参与了科鲁洪和瓦哈布深入中国西南地区的探险之旅,但他不满自己被对待的方式,就中途返回了。” Ⓒ这是在暗示科鲁洪与辜鸿铭之间的冲突的起因不在辜鸿铭一方,但也仅仅是暗示而已。
辜鸿铭在上海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他将大量时间花在阅读西方汉学家们的著作上。 1883 年 10 月 31 日和 11 月 7 日,他在上海英文报纸《字林西报》连载《中国学》,逐人评点西方汉学家,否认西方汉学在当今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其中谈到翟里斯: “另一个有名望的汉学家是英国领事馆的翟理斯先生,就像早期法国汉学家一样,翟理斯先生拥有令人羡慕的清晰、生动、优美的文体风格。 他每涉及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立刻变得明晰易懂。 但除了一两个例外,他在选择堪与其文笔相当的主题上并不一直那么走运。 一个例外是他对《聊斋志异》的英译,可为中文著作的外译的典范。 但《聊斋志异》尽管是极为优美的文学作品,却仍够不上中国文学的上乘之作。” ④从这里可以知道辜鸿铭英文自传中谈到的 1881 年夏马建忠在新加坡对
他说过的那番话的来源。 这两篇针对西方汉学的批判性文字肯定引起了许多对“中国问题”感兴趣的外国人的注意,遂请他就这一主题发表系列演讲,但辜鸿铭缺乏演讲才能,被英文《信使报》记者在 1883 年 12 月 29 日的报道中讥笑了一番,说他“一开始就跑题” ,“说了一大通,才回到正题上” 。Ⓒ
海峡殖民地首府新加坡的英文报纸《海峡殖民地时报》1884 年 1 月 4 日转载了英文《北华捷报》12 月 12
日上一篇讥讽辜鸿铭的上海系列演讲的短文,介绍辜鸿铭“乃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曾一度供职于本城辅政司,后又随科鲁洪进行穿越中国西南的旅行” ,而这位口才堪忧的先生在演讲中不时跑题,大谈“来华外国人侮辱中国人并践踏( 隐喻用法) 其脑袋的那些行为举止。 我们不清楚鸿铭· 辜先生的脑袋是否被践踏过,但我们担心他星期四晚上失去了脑袋。 听众保持了极大的耐心,尽管其中一些人未等到演讲结束就离开了”。⑥  从 1883 年 12 月下旬开始,到 1884 年年初,辜鸿铭在上海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做了五次演讲,其“跑题”部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以致 1891 年 9 月上海英文刊物《中国行医传教杂志》刊登的一篇回顾文章还谈到这些演讲,说“我们相信这种仇恨遍及中国各个阶层,无论高的阶层,还是低的阶层,只不过低阶层不像高阶层那样有能力、影响力和可理解的方式来将其表达出来” ,文章继续写道:
事实上,在中国人中间,正如在那些高度文明、思想开通、开明的民族中,总存在一种原始的情感残余,诸如“每个外国人都是我的敌人”,他在还未做任何事之前“他要做的一切一定是对我的伤害”。 于是,就产生了对外国的权力和力量的恐惧,无论是来自个人的,还是国家的,这种恐惧因他们自身的身体孱弱和缺乏勇气而变得更加严重。 我们经常看到,在内地的城镇或者乡村,一旦看到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就足够使当地的妇女和孩子腿如筛糠,我们常听见那些母亲制止孩子哭出声,说“洋鬼子来了!   洋鬼子来了! ”。 但这种厌恶和恐惧的正常的本能情感却不幸因条约口岸的大部分外国人的粗野的草率

①Annual Report of the National Board of Health,Washington: Goverment Printing Office,1883,p.155.
ⒸHerbert A.Giles,Gems of the Chinese Literature,pp.175-176.
ⒸHerbert A.Giles,The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pp.377-378.
④Ku Hung-ming,“Chinese Scholarship”( Part I) ,in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pp.135-136.
ⒸQtd. in The Japan Weekly Mail: A Review of Japanese Commerce,Politics,Literature,and Arts,No.35,Vol.1,Dec. 29,1883,p.831.
⑥The Straits Times,4 January 1884,p.2.

的行为举止所确认和强化。①
然后,文章就提及“几年前,一个来自槟榔屿的华人,叫鸿铭· 辜先生的,在亚洲学会图书馆做了五次演讲。 在第一次演讲中,他谈到他的同胞的心态———尽管我们感到他的话有些夸大———他说,外国人正在践踏中国人的脑袋。 我重复一下,这是夸大之语,但其中也有实情。 感谢主,近些年有人呼吁在这方面进行改进。外国人与中国人之间因而一直关系紧张,一点小事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都可能立即引发过火的行动,尤其是当中国人能及时召集在一起的时候”Ⓒ。
这些评论几乎都提到辜鸿铭演讲中“外国人正在践踏中国人的脑袋” ( the Foreigners are trampling upon the Heads of the Chinese) 一句,并断言此为“隐喻用法”或“夸大之语” 。 但对辜鸿铭来说,这却是他 1882 年的身体经历。 “trample upon”不仅有“践踏”之意,还引伸为“侵害” 、“侵犯”。 当辜鸿铭在上海演讲中谈到 “the Foreigners are trampling upon the Heads of the Chinese”时,他一定联想到了自己在广西百色的经历。
1889 年,英国皇家地理协会出版数卷《补充论文集》,其第二卷首篇便是科鲁洪的长篇报告《中国南方和西南探险》,其中谈到探险队到达百色后辜鸿铭的“谋反” ( Mutiny) :
到百色后,鸿铭· 辜要离开我们,此事虽有预料,但依然令人感到不幸,这对我的探险的希望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打击,使我不得不调整先前的计划。 其他仆人也几乎不掩饰他们马上就要造反的状态。 我只有把事情挑明,当众宣布,即便缺了他们,我也要继续往前,这才避免了团队的分裂。 我已诱使那个广东翻译回心转意,后来其他人也与他一样改了主意,说“无论你们去哪”,也将跟从。Ⓒ
1898 年,辜鸿铭的名声已经为不少欧美人士所知。 这一年阿历克斯· 克劳斯出版了一部题为《 腐朽的中国: 正在消失的帝国》的书,其中提到: “对一个中国人来说,同时成为绅士和有品位的人,是可能的。 实际上,就目前而言,有几个已蜚声欧洲的中国绅士,就其教养、举止、教育来说,丝毫不让于一些英国贵族。” 他在脚注中列出一份名单: “已故曾侯爵; 李凤苞,驻柏林多年的中国公使; 辜鸿铭,两湖总督张之洞的秘书,爱丁堡大学毕业生; 陆徵祥先生,中国公使馆秘书; 罗丰禄先生,驻英国公使,也是社交名流; 这些只是几个哪怕从保守的角度看也学识和教养令人无法企及的中国人的例子。” ④1901 年,辜鸿铭在上海出版英文著作《 总督衙门论文集》,起而为中国辩护。 美国《国家》杂志发表书评,说“就笔调和精神来说,该书是一位中国学者对他的国家及其统治者的热情辩护,这位作者研究西方文明之后,爱上了他本国的文明。 他在列强面前一贯持蔑视态度,而且也一贯认为靠再多的枪炮也无法改变中国佬对那些叫嚷着‘ 给他们一个教训’ 的外国欺凌
者的轻蔑。” Ⓒ
1906 年辜鸿铭被选为英国皇家亚洲学会北华支会会员⑥,到 1908 年,他在西方思想界和舆论界以及在东方的西方人圈子里已是颇为知名的人物了。 这一点为 1883 年写作并出版《中国西南探险记》的科鲁洪始料未及。 1908 年他出版了《四大洲纪行》,但这本书始终未获得《中国西南探险记》当初的名气( 或许因为此时中国西南对英国人来说不再是难以涉足的“神秘之地”了) ,即便是考证辜鸿铭早期经历甚详的骆惠敏也未曾寓目,从而错过了那个使辜鸿铭发生彻底改变的事件———科鲁洪在百色对他的肉体施暴。
《四大洲纪行》有很大一部分谈及 1882 年初穿越西南的探险,基本照抄了《中国西南探险记》,例如谈及探险队从广州出发后,“没过几天,我与鸿铭· 辜先生的相处就不那么融洽了,这主要归咎于他的态度。 他对自己本该安处的译员地位从来就没有接受,尽管我们急切地想留住他,以不折不扣的平等态度对待他,但探险队毕竟需要一个头领,而我认为,正如美国人所说,这个头领的角色‘ 非我莫属’ 。 除此之外,我们明显觉得,随着探险接近越发显得艰苦和危险的后一阶段,我们这位翻译的情绪就越发低落。 他本想象我们下一

①Percy Mathews,ed.,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No.3,Vol.5,Shanghai: Kelly & Walsh,Ltd.,September,1891,p.166.
ⒸPercy Mathews,ed.,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No.3,Vol.5,Shanghai: Kelly & Walsh,Ltd.,September,1891,p.166.
ⒸArchibald R.Colquhoun,“Exploration in Southern and South-Western China” ,in Savile Row,ed.,Supplementary Papers,vol.II,London: John Murray,1889,p.16.
④Alexis Krausse,China in Decay: A Handbook to the Far Eastern Questions,London: Chapman & Hall,Limited,1898,p.50.
ⒸThe Nation: A Weekly Journal Devoted to Politics,Literature,Science & Art,vol. LXXV,Sept. 25,1902,New York: New York Evening Post Company,1902,p.253.
⑥“ List of Members” ,in Journal of 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n Society for the Year 1906,vol.xxxvii,Shanghai,Hongkong,Yokoha- ma & Singapore: Kelly & Walsh,Limited,1906,p.225.

步的探险要气派和奢侈得多,能坐在苦力抬的轿子里,当他发现我们的意思是步行探险时,他的热情就彻底被浇灭了”( Dan: 143) 。 他接着总结自己对于辜鸿铭的看法,并以一笔带过的方式将自己对辜鸿铭的身体施暴巧妙安插在其中:
他是一个生得颇为精致、缺乏男子气概的男子,个子很高,也很帅气,极有教养,喜欢引用歌德和阿尔弗雷德· 德· 缪塞。 我认为他真的缺乏从事我们这类探险的那种胆量。 用东方的话说,他“无心”。他的这个缺点严重波及了我们的仆人们,以致我们担心,探险队是否还能从百色继续往前走。 当我们正与百色地方官员协调时,我确信我们这位翻译在为自己的利益而与这些官员交谈,而不是居间翻译,事情已到了不可忍的地步。 我认为我那时忍不住才发了火,抓起一本书,摔到他的脑袋上———我确信这是他应得的。 此事发生在我们正与一个低级官员[可能是百色县丞———引者]谈话的时候,鸿铭· 辜转向我,对我说“把那本书还给他”。 想起来,我之所以发火,是因为我傻坐在那里,他却自顾自地与这位官员谈话,这也太过分了!   我想,他当时对我的举动大为吃惊,那位官员也一定对我的举动既惊骇又反感,但这起事件起到了一个期望的效果,即让诸多那时动机尚且暧昧的事情全部摊牌。 鸿铭· 辜说,他受了如此侮辱,不可能再与我们同行了,于是他带着轻松的神情,丢下了我们,不管我们此后的命运。 我让他随船返回广州,给他付了船费和薪水,并写信给我的朋友们给他再付一些钱,只要他们觉得公平。  ( Dan: 144)
当着百色县丞以及其他在座者的面,科鲁洪抓起一本书,摔向辜鸿铭的脑袋。  这肉体上的一击,足以彻
底颠覆辜鸿铭对西方文明以及所谓西方绅士礼仪的最后一点好感,并从中发现自己民族的身体、自己祖国的身体变成了自己的身体,正在遭受西方的凌辱。 辜鸿铭立即对科鲁洪正色道,“他受了如此侮辱,不可能再与他们同行了” ———这里面有一种从身份上决裂的意味。 肉体的侮辱,在当时颇为强调“男子气概”的英国文化里,是一种最为严重也最令受辱者感到羞耻的没齿不忘的侮辱,而科鲁洪本人是深知这种身体侮辱产生的深远意义的。 他以讥讽的笔触惋惜辜鸿铭从此变回了一个“中国佬” :
在此我想指出,作为一个在欧洲受过教育的中国佬,鸿铭· 辜那时对他本民族的认同立场还不牢固。 使他今日名声鹊起的那些品性,那时还只能引起别人的不信任和厌恶。 他后来在某处的衙门谋得了一份幕僚的差事,并在那里供差数年,然后,出于厌恶和幻灭,他彻底丢弃了他以西方文明装饰的外表,按中国方式结婚和生活,变成了一个刻毒的反西方分子。 出自他笔下的那本名叫《为祖国和人民争辩》的小册子机智而辛辣,尽情羞辱欧洲及其文明。 我最后听到他的消息,是他在张之洞总督衙门供职。 ( Dan: 145)
像科鲁洪一样,辜鸿铭也深知肉体羞辱对摧毁一个人的尊严的可怕的后果,而当他的“中国人”身份在
“西方文明装饰的外表”下突然向科鲁洪显露时,科鲁洪想到的是立即对他进行身体羞辱,从而将他贬回到 “中国佬”。 如果说身体受辱是一种永远不会淡忘的创伤记忆,那么,这种强烈而持久的创伤又不能示人、不能讲述,因为每一次讲述都等同于一次受辱,但辜鸿铭不能忍受他的国家、他的民族( 同样作为一个“身体” ,
一个他个人的肉体与之血脉相连的“身体” ) 再一次受辱,而会使用最激烈的言词去捍卫它的一切,同时揭露正在为自己的同胞崇拜为“先进文明”的西方文明内部的深刻冲突。 如果不能揭示辜鸿铭身体和内心深处的“创伤记忆” ,而将他的激烈言词归因于他的喜作“惊人之语”的“古怪性格” ,那就缺乏心理的和历史的深度了。

( 责任编辑: 陆晓芳)

儒者的創傷 ─《餘生錄》的閱讀 司徒琳(Lynn A. Struve) 譯者:王成勉

 臺灣師大歷史學報 第 39 期 2008 年 6 月,頁 1-16


儒者的創傷

─《餘生錄》的閱讀

司徒琳(Lynn A. Struve) 譯者:王成勉

摘 要

本文在討論一位年輕人的回憶錄。在 1640 年代,滿清征服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的遽變中,年輕人的全家,在祖父帶領下一一自盡,使他成為孤兒。

這位年輕人的記載,事實上是一部目錄,記載了那些因素引起「創傷後壓力失調」(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也同時記載了另一些因素,用來

「修通」(working  through)這個症狀。本文的重點是:事件是否在經驗與記憶中留下創傷,及受創的心靈是否能夠痊癒,端視受創者的信念與價值系統為何。此處所顯示的是,一個孝順的孫子受困於朝代鼎革時期的殘酷戰亂下,他所篤信的儒家信念與價值體系是如何產生「修通」的功能。

關鍵詞:創傷後壓力失調、創傷記憶、明清鼎革

Peter Zarrow, "Historical Trauma: Anti-Manchuism and Memories of Atrocity in Late Qing China" (《历史创伤:晚清时期的排满主义和暴行记忆》),History & Memory(《历史与记忆》),16.2(2004) ,pp. 78,74.


[21] 张茂滋的《余生录》曾被美国历史学者司徒琳 (Lynn A. Struve)译成英文,并就此写下论文《儒者的创伤后压力失调症:在一部中国年轻人的1653年回忆录中阅读创伤》(Lynn A. Struve, "Confucian PTSD: Reading Trauma in a Chinese Youngster's Memoir of 1653",History & Memory, 16.2 [2004],pp.14-31)。此文被王成勉译成中文,题为《儒者的创伤:阅读〈余生录〉》,载《台湾师大历史学报》,2008年6月第39期,页1―16。找到幸存者的使命、与社会重新建立联系,按照心理分析学家贺曼的说法,是从创伤中恢复和痊愈的第三个阶段。见Judith Lewis Herman, Trauma and Recovery (《创伤与痊愈》,New York: Basic Books, 1992),p. 175.



 司徒琳(Lynn A. Struve)教授於1974年獲得美國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博士學位。現任教於印地安那大學(Indiana University)歷史系,主要的研究領域為十七世纪的政治與思想史、東西方比較思想研究、東亞與世界史研究、中國研究文獻學與史料學。其主要的學術論著有:(ed.), Time, Temporality, and Imperial Transition: East Asia from Ming to Qing, Hawaii: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ed.), The Qing formation in world-historical tim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distributed b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The Ming-Qing Conflict, 1619-1683: A Historiography and Source Guide, Ann Arbor, Mich.: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 1998; (ed. And tr.), Voices from the Ming-Qing Cataclysm: China in Tiger’s Jaw,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3; The Southern Ming, 1644-1662,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

 本文譯者目前任教於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本文譯自司徒琳教授之文章“Confucian PTSD: Reading Trauma in a Chinese Youngster’s Memoir of 1653,” History & Memory, 16:2 (2004), pp. 14-31,已獲得 History & Memory 學報之出版者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的翻譯授權。(感謝中央大學「記憶與文化」計劃給付本文之翻譯授權費。)本譯文之初稿曾作為司徒琳教授於2007年擔任國立中央大學人文研究中心校外人文學者,在「記憶研究與明清之際的歷史」研讀班的教材。在翻譯過程中,已將原著註釋中一些資料加以更新。原文中使用兩個心理治療的名詞,一為「舒放」(acting out):「指患者在接受分析治療時,將其壓抑在潛意識的慾望或衝動,浮升到意識的層面,並藉著語言行動表現於外的過程。」張興春主編,《張氏心理學辭典》(臺北:東華書局,1989),頁11-12。另一名詞為「修通」(working through):「指精神分析時所採用的一種心理治療過程。使用此一治療法時,在分析師的輔導下,當事人一再面對本來引起衝突的情境(不再逃避現實),接受焦慮的歷練,從作業經驗中,自己學到如何去面對現實。」張興春主編,

《張氏心理學辭典》,頁707。

 




17 世紀中葉,也就是從 1620 年代到 1670 年代,是中國歷史上一段極具暴力的時期。造成世代動亂的原因,包括流賊橫行、政治整肅、明清鼎革、清朝壓制,以及三藩之亂。這些動盪的政治與軍事情勢發展,對中國文學衝擊,顯示在每一類型的文學上。而就記憶研究的表達標準而言,詩和戲劇大概是最佳的例證。1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其實已超過了純文學的範疇,就是刺激了描述自我

(self-writing)的普遍發展──在傳記史學的背景下,出現了充分自傳式的聲音。如同學者吳百益所指出的,此情況自  16  世紀後半期以來就特別明顯了。2然而,對於自傳本身的注重,只能讓我們看到大歷史的一部份而已。

由於識字率的提高、強調個人思想與情感的哲學之流行、前所未有的政治鬥爭,以及來自於像疫病與戰爭等天災人禍的經驗等一連串的因素,使得中國在 17 世紀中葉湧現了大批回憶錄式的個人記事。其內容各式各樣,而且缺乏一致的類型(genre),只適合用自我檔案(ego-document)一詞來統括。3就人口平均數,社會的普及性,以及表達的品質等方面而言,只有同時期為內戰所撕裂的英國作品,與這些中國的自我檔案差可比擬。更進一步而言,明清轉接時期的個人寫作,展現出個人記憶已發展到一種程度,此很少見諸於 19 世紀以前歐美的信件、日記與回憶錄之中。4本文所檢視的特定作品,在數十件同類作品中顯得特別突出,主要是因為作者的年紀輕,以及能更清楚的顯示之故,而作者回憶自己精神與肉體的痛苦,是希望為能傳之於後代子孫。

明亡清興的激烈變動,是如此的漫長與廣泛,是以毫不令人驚奇的,在許多個人的記載中都顯現他們在身心上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就這些施加於個人身上的痛苦,產生痛苦的暴力無論是否是經過政權或涉及人物在文化價值上的認可(像本文中可看到有組織的軍事衝突,合於義理的自殺以及監禁等),其實並無差別。5至於苦難如何被忍受與對付,驚駭如何被記下來與體會,則關係到個人不同的社會地位、自覺的義務感、處世的原則,以及其社區的資源有關。換句話說,決定壓力是否會轉變成創傷,創傷化時間的長度,以及如何克服創傷所導致的能力失調等,主要在取決於社會文化的因素。6

西方文明在屢次經歷現代戰爭的恐怖之後,我們今日所稱呼的

「創傷後壓力失調」(PTSD)的症候,才被界定出來。7然而我們不需要假設「創傷後壓力失調」為「現代心靈」的一種痛苦。在中國  17  世紀的一份回憶錄,即是張茂滋(1634?-1654?)在其十九歲時所寫的《餘生錄》之中,8我們看到了一場戰爭暴力與政治動亂,其嚴重程度足以在任何地方瓦解人類的身心。造成人們起先感到自身的無能為力與最後自我追求生存:嚴峻、恐怖或一再的暴露在死亡的陰影下(無論是別人之死或自己的瀕死情況);所被剝奪的不只是基本的社會基礎──家庭,也包括社會所有的支持;竭盡感(exhaustion)──主要來自於逃難或經常在面臨暴力和難以預期的傷害;裸露敏感部份的羞恥感及擔心受害的壓力;受到別人嫌惡的方式來攻擊身體的感官、玷污身體,並被剝奪潔淨身體的方法;被任意、敵意或嘲弄的扣留飲食;被監禁在暗無天日、無法計日的窄小地方,其空間嚴重的限制了身體的曲展;由於被斷絕了公義和庇護,使得未來無可預期。

這位在困難情況下暫時存活的年青人,如同其他地區的人士一樣,在某種程度上也遭受到這些苦難。但對我們而言,更要注意的是以文化稜鏡來透視他的回憶錄,以分析出他的經驗(特別是造成他創傷的經驗),突顯他在出獄後到寫作回憶錄前的一年之間,所

「舒放」(acting out)與「修通」(working through)的過程,以及在某種角度上塑造出作者心境及文本的「框架」。9

《餘生錄》的文本在文化適應之外,還引起了理性上的問題。在傳統的意識上,此文本的真實性是無可置疑的。因為文本中主要的人物、事情的發展,以及文中提到的事件,都可在同時期豐富的史料中加以證實。而文稿早期的傳遞,也由當時  18  世紀最勤奮的歷史家──全祖望(1705-55)在事件當地所求證過。10而基本上的問題,也是常被討論到的,即是在所有回憶中模糊佐證的部份,被聲稱是過去發生之事的證詞,但最後實是各種情感、動機與當時人物的看法所形成的產品。此曖昧不明情況是所有歷史寫作極為重要的部份。當回憶錄是關係到創傷經歷時──就《餘生錄》而言,顯然是作者當時正處於從「創傷後壓力失調」復原的關鍵點上,其模糊性是複合性的,因為在「創傷後壓力失調」本身以及對創傷壓力失調的研究上,都顯示出雙重性與模稜兩可的特性。

在現代的用語上,創傷這個字的意義,包含了個人或團體在最初受到激烈的打擊,以及後續漸減的身心傷害。因此,用   Cathy Caruth  的說法,創傷的故事展現「雙重的敘說」,一種在「[當時]死亡危機與[後來]相關生活危機之間的擺盪」,「處於[當時]事件與 [後續]生存之間無法忍受之內涵,……在繼續生存中無法容忍[過去事件與現階段生活]兩者之間(的狀態)。」11「創傷後壓力失調」的症狀,一方面是某種片段的記憶痕跡在病理上的過渡活動,使創傷事件中的憂慮,非自願性的一再感受到重覆、緊張與不斷的倒敘與夢魘經歷;而另一方面,對這些事件也有不停的失憶。在很難直接表達關於記憶思索的方面,會有無法控制,通常也是無法察覺的扭曲。醫療人士同意,自壓力中復原和獲得舒緩,需要將創傷事件中組成的記憶與語義的記憶,併入個人的(或是更大的)敘述之中,來與患者現存的心智架構相合,並且要能維持在他(或她)的價值體系之內。12但是對於虛幻建構,不管是如何的舒適,是否在功能與倫理上會對等的產生過去「現實感知」的事物,此方面仍在爭議之中。13

更進一步而言,在現代解釋創傷及其記憶(或非記憶)上,Ruth Leys  在一份影響重大的批判性著作中,描述了一種她稱為在模仿與反模仿觀點之間不斷的擺動。前者把「創傷後壓力失調」的證詞視為是來自於對相關事件的一種公式化的表達,這些事件從未被歸類在日常的記憶中,無法被清楚表達出來,而只能由行為來表達。後者把這些證詞當作一種恢復的指標,呈現那些被壓抑而能夠被歸類與具體化的記憶。14在解釋「創傷後壓力失調」的人士中,他們對可能變化的看法,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充分反映出這症狀令人迷惑難解的特性。

基本上與 Caruth 與 Leys15的觀點併存,卻又規避在兩者之間明顯爭議的,是 Dominick LaCapra 的研究方法,而我發現其方法在處理《餘生錄》的文本上很有幫助。LaCapra 呼籲,我們要把創傷後的回憶錄當作哀悼式的文化歷史檔案來讀,即是一種心理上疏遠的不完全紀錄,在人們對於重大損失的關切,從「稍早和困擾」的階段轉向「後續和與演進」的階段。在 LaCapra 的觀點中,被思考的文本必須是一個回憶錄,而不能是一份日記,因為人們不能書寫創傷,只能寫下關於與創傷相關的部分,是逐漸開始面對破散的記憶,而此記憶只有在日後才能逐漸匯集。16當哀悼是一個儀式化的模式,認知到過去之事已為過去,那這樣「可以同時記憶又放掉部分」的文本,就成為一個過程,藉由轉變創傷後『重覆-強制』的基礎,而連接著「舒放」與「修通」兩者的進行。甚者,LaCapra看哀悼的觀點是,反覆的「修通」與反覆的「舒放」之不同,在於反覆的「修通」被詮釋改變了性質。

因此這密切關係到某個人的倫理行為和對過去深入的判斷。這個人是在力求一個代理人的位置,藉以抵銷他(她)自己本身遭難的經驗和創傷中不適的結果。17

因此,我們把《餘生錄》當作一個入門的文本,來檢視心理的活動,此具體化了一種運行,從有意麻痺和驚嚇、反覆的幻覺狀態,進行到如禮儀中所產生(發出)的狀態,期望(像葬禮一樣)的告一段落,就如同儒家教條所界定的。這種哀悼的運行,即是這個「反覆訴求」的心態,顯然是框架了這回憶錄,同時又不停的在如魔咒的節奏中重複著。

敘事

張茂滋在 1653 年元月寫作時,把《餘生錄》從 1644 年開始(當他大約是十一歲的年紀)。雖然那一年北京為流賊所佔領,然後又落入清政權的手中,但這些都只被簡略的提到,而在回憶錄中最先被提到的事,是他的父親死在任上,這件事勢必然引導出回憶錄時而含蓄但又貫穿全文的主題:茂滋與其祖父張肯堂的關係。事實上,他未曾提及父親的名字,只記載祖父之名,其在明代為福建巡撫,後來在沿海的抗清行動中成為殉義的烈士。我們知道茂滋和他的寡母在 1645 年經由家丁汝應元安排,從華亭的祖宅(座落於被圍的長江三角洲地區)撤離,到福建與祖父張肯堂居住。張肯堂顯然是一位鰥夫,雖然納了四位妾,卻沒再有其他的兒子。

如同創傷中個人敘述的典型一樣,現在的我會跨越生命時間

(如果不是日曆的時間)的深淵,回首去問過去的我:「那時的我是誰?」「我是如何變的如此?」18──然後茂滋回想他在幼年對世事無法體會的恐懼狀況,那時殘留在福建的明廷崩潰,而他的祖父在  1646  年首先試圖自殺。他也談到,當住在沿岸岱山島滃城的家時,曾目睹祖父對南明無力抗清的挫折,這些事都是當時無法理解,但現今可以體會的。在滃城的六年中,雖然茂滋至少已可略知家庭不安全的景況,但他如同族中其他青少年一樣度日,隨著家中的私塾老師學習。

1651  年  9  月  2  日,當清軍分海陸兩股穿破滃城的防禦時,茂滋完全沒有準備。茂滋突然被家中每一個人的舉動所驚嚇,就像是有預先安排的一樣,大家井然有序的自殺:肯堂、他的主要弟子、夫人們、茂滋的妹妹,都以一段段的布帛懸樑,而僕人們則投井自盡。19雖然祖父在最後一刻指示茂滋存活以延續家族香火,而他「前扳祖裾,退牽母袖,天地俱失。」當茂滋也結好自己的布帛時,肯堂的一位副手和一小群義士將他帶離宅第。此時卻遇到一批變節的士兵。就一下子的功夫,茂滋「但見顱背濺血滿滋,身墜莽港茭菰中,謂死矣。」20所以,隨著他欲加入家人的集體自殺,以及隨即與他們在血泊中分離,開始了一系列 Robert J. Lifton 所稱呼「等同死亡」的事件在他前面展開,那時他年約十七歲。21

先來掠奪的士兵搶走他所有的財產與衣物,但是繼之而來的士兵,並沒有因無財物而殺他,卻徵召他來荷負搬運鼓脹的掠奪囊袋。

◎ 在各種侵害之中,他們必須跳踰高牆和涉過城濠,士兵將一個多餘的粗麻布袋給茂滋來蔽體。

◎ 有一次趁夜間從敵軍佔領的道觀中逃離,茂滋觸落了牆上的瓦片,驚動了敵軍士卒。但是就在此時,一隻大貓出現,碰落更多瓦片,因而轉移了士卒的注意。

◎ 到河口時適逢滿潮,有士兵在後追捕,茂滋料想自己將會溺死,後來一根大竹竿漂來,使其可以抓住並浮到對岸。

◎ 茂滋在高聳的荒草與藤蒺中迷失,同時他半裸的身子與雙腳都被劃破,一直到血流覆趾。但他用(身上的)麻布為腳墊,繼續行走,一直到一小庵。

◎ 後來,他投向在岱山島上的清軍統帥,茂滋遂被遣送到對岸陸地的官府,在遣送的兵船船艙內,茂滋與其它囚犯被緊緊的捆在一起,以致於兩人一組的囚犯必須一致行動。在半飢的情況下,他們被餵以只有稍微烹煮的肉類,致使他們的唇上尚有肉上滴下的血水。

◎ 在大雨中,赤足的茂滋一再被轉送到各地的官府。他身上濺滿垢穢,以致「面無人色」,而且「自念必委頓困辱死」。

◎ 雖然茂滋沒有被定罪,但他被交付寧波的監獄。其時他無錢,無物,亦無外援,致使他受到最為惡劣的監禁狀況。在一昏黑無光的地牢中,他受到蛇、大鼠與跳蚤的侵擾。唯一可以坐在其上的乾燥物是草幹與碎木,而後來才發現那些是一些散落的人類骸骨。到夜間時,他被固定在床型的柙板,雙臂還被捆在刑架上。此刑架已早已滿佈無名、無數(可能已死去的)前人之血汗──而捆繩極緊,致使他「五體廢為尸」。

◎ 一些富同情心的遺民很快的來搭救在土牢中的茂滋,保護其從免受其他絕望囚犯之侵害。但到其獲釋之時,已在苦難中百日之久,且在重病之中。雖然他在寧波的恩人家中獲得很好的照顧,但他有兩個多月在昏憒中,而後僅有稍稍的恢復。

從在這連串事件不久之後,記憶就變成無法區分真實與非真實。當茂滋被尖銳的野草與藤蒺劃傷,以及他後來到較安全的小庵中後,他感到「夢來此身何在」,而幾乎不能抓住別人所遞過來的一碗粥。但是從在他獄中被釋放,並在恩人家度過了幾個月的恢復期,他的心智呈現病態的狀況。他寫著,「身靜悲生,心驚痛定,言及先人,五內欲裂。」更糟的是,他開始精神錯亂,

皆礮石摧城聲,金戈鐵騎斬殺聲,火崩屋聲,祖與母與庶祖母與妹執帛欲收呼滋囑別聲,燦桂等與眾難民濺血烈肉聲。忽而在茭菰泥坎時,忽然墜城下如千丈時,涉濠欲沒時,牆瓦驚卒起,索入東江浦汐漲,貓與竹俱未至時。入窖見蛇虺吐火爛斑長丈,咋舌且昂首,鼠忽化為虎,猙獰張尾撲及,柙板獄卒皆絳髮藍頰露兩牙。揮巨挺索錢時,已忽報令下驅赴市,見帛旗拂拂髻上,劊子高舉白刃如練。22

這種與死亡的面對,即使是幻覺也極為令人驚駭的。如前述的每一個例子,在回憶錄的記述中都接上最明確的重要話語,即是認知的說「滋死此,何如死祖與母旁!」更進一步而言,這種表達常伴隨著堅定的自責。這就是 Lifton 所說矛盾罪惡感的證據,雖然無辜的生還者自己也是受害者,然而卻對死者感到極深的愧疚與責任。「這種巨大、恐怖的責任感,不只是因為死亡的事實,也是由於此責任太早來到與此責任早熟怪異之故。」23雖然他心知祖父指示他活下去,但是在情感的層面上,茂滋似乎自覺是可恥的未能隨家人(特別是祖父與母親)而死。而更複雜的是,他可恥恨有愧於未能為他的長者進行適當的葬禮。24茂滋回憶還在岱山時,曾在友人家中避難,其「念祖及母魂魄莫問為孫為子遠遁,偷生苟有人心,何以朝夕。」25

很快的,茂滋得知前中軍汝應元勇敢地取得肯堂的遺骸,並盛重的予以安置。26(汝氏在六年前得肯堂之同意,隱為和尚,居住在眾多外島中的一間寺廟)。茂滋在痛苦中呼喊著:「滋為孫子不能,而汝君冒死為之,滋何復生為?」稍後,當已取法號無凡的汝君和其它人一起試圖營救在寧波監獄中的茂滋時,茂滋對他們的努力則回覆說,自己應該隨祖父與母親而死,無凡等人不應將其自死牢撘救。27更進一步顯示茂滋罪惡感的,就是在上述幻覺中重現之經歷,與他非幻覺之記憶(加上一些誇大與相反的結果)是緊密的互相應對的。而其在入獄時所接觸到的人士,則被強化為巨大又令人痛苦的景象。如獄卒變成中國地獄中鬼怪的外形,就好像形成懲罰(自我懲罰)一樣;而面對處決的恐怖,如其他一些罪行一樣,完全是出於自己的附加。28

茂滋在植物人的狀況下過了幾個月,消極接受主人的照顧,並想著回返華亭的老家已無意義,以為其必在廢墟之中。此時   Jay Winter 與 Emmanuel Sivan 所說的「行動者」(homo actans)懷念的情緒開始攪動茂滋的心。29他開始感覺到,「以祖骨在滃,燐飛淺土,是用迫切不能朝。」30經由汝應元的請求,他得到許可去收納肯堂的遺骸,並移回華亭。在此時他開始「了解」到,他何以會這麼不尋常又不如己願的一再免於死難:

初當死於投繯而林中軍免之。繼當死於屠城而負囊卒免之。次當死於道隆觀而以貓墮瓦免次。當死於東江浦而以浮竹免。最後必死於獄。於病,而以春明昆季苦心與諸公奇策免。……豈皇天后土憐先人苦志,特留此不孝微軀為歸葬計耶?抑末俗義風凋喪,借茲一人之顛沛流離以彰明諸仁人君子耶?31

茂滋定下了行程,而且更將他自己從 Winter 與Sivan 所說的「行動者」(homo actans)的狀態轉化成「代理人」(homo agens),即是帶著個人的記憶來進入「公」的領域,因此加入了集體記憶的世代之中。32他在《餘生錄》中記載著:

雖諸仁人君子積德耳鳴不求聞達,滋又安得不以被之五內者,播之四方。為此忉怛哀號稽首陳述。33

很明顯的,茂滋是用肯堂殉義的描述,來取代肯堂仕宦的記錄,因為後者可以適當的由他人來寫。因此,茂滋在《餘生錄》一開始就敘述其祖父的正式傳記資料,而在最後是以一首慷慨的詩作為結束(對於殉義之人是必要的),據稱那首詩是肯堂在死前所做。不幸的,《餘生錄》的跋以及全祖望所寫的張肯堂傳讓我們得

知,或許是該地區繼續有戰事之故,茂滋事實上無法從岸邊小島取得暫時安葬的祖父骸骨,而他在空手回到華亭之後,「不久」就過世了。34

儒家學者的創傷

儒家思想極為重視個人(特別是男性個人)在延續家族、持續文明的角色。這點可以解釋《餘生錄》何以可以是一個個人主觀經驗的敘述,也同時是個人紀念的「私」,但卻在象徵意義上又是紀念某個人的祖父(以及受這位祖父在道德上直接影響人士)隆重又屬於「公」的自我犧牲。儒家核心教條相信修身(道德品格)可以產生齊家的效果,而影響力會擴及到所有交往之人與國人。這可從三方面看出:(一)在茂滋重述那場井然有序的集體自殺;(二)茂滋把其他人(有交往的、陌生的、甚至敵人)的崇高行為,歸屬於他們對肯堂的景仰;(三)茂滋之所以撰寫《餘生錄》的每一幕,目的即在描寫所有事件中的核心部份──肯堂的典範(作為一個家長),使之在文字中不朽,供所有後世之人閱讀。

因此,這回憶錄並不是在「我在戰爭中恐怖遭遇」的框架下來寫的故事,也不是在控訴那些暴力的犯行,更絕對不是一個生還者在描述自我是如何無法從過去罪中得到赦免。相反的,此係在塑造一個記錄,來表示忠孝的廣大力量如何神奇地確保了家族的延續,以及傳遞了張肯堂的典範。《餘生錄》以張肯堂的名字開場,並以其死前所作之詩來結尾。這《餘生錄》書名的意義,取代了作者的價值,並預先讓讀者知道在這位不配的生還者背後有一個可敬的價值。

對於連接前人與後代之間,不可靠而又不可少的生者行為,儒家所強調的是,在兩種應付創傷的風格中做出模糊的區分:藉由對某些事件中賦以崇高大義,以力求控制過去;藉由建立可以與未來相對照的思維類型(可以是悲觀的或樂觀的),以求控制未來。35在儒家與其它學派的教義中,一個人就如同在其內所運行的一樣,要創造和衍生未來。茂滋感到他所以存活之道理,即是支持他展望未來的道理一樣,都是在淬取道的意義。進一步來說,在所謂的性格上的自責(羞恥感)和行為上的自責(罪惡感),通常是很難分開的。36這種難以區別的情況,在儒家對實際行為的自我確認上,更顯得有討論的空間:一個人行為即反映其人為何。因此,儘管茂滋是極不可能來進行家族的葬禮,他會強烈的傾向把他的無法行事當作自己道德上的缺失,就好像他把至少要做到進行這最重要葬禮,視為他能為天地盡力的一份確認。

在這裡所強調的,是在儒家思想中倖存長男的關鍵性角色,特別是在唯一存活的男性子嗣情況下,要伴隨逝者的遺骸回到老家,並將其埋在祖墳之中。不管上一代是否真的住在老家或其附近,其生命週期的結束都是極重的負於下一代的身上。藉由認定祖墳,並在同一個地方進行葬儀,是在身心上延續家族的最主要之事。因此全祖望特別悲嘆茂滋的早逝,他說的是「蘭摧玉折,皐陶不祀」。37當茂滋寫此回憶錄時,他心中最掛記的,就是希望能為祖父完

成人生的週期(即歸葬祖墳),甚至可能還寄望可以藉由再興家族以體現他自己存在的理由。因為他被養育在一個具有儒家傳統又是菁英的家庭背景,他重振家聲的憧憬,可能是在他生命最黑暗日子中,所遭遇到的那些人士所間接建議的。那些人對他提供援助,在某程度上是因為茂滋是一名可憐的年輕人,但更可能是因為他是一位可敬的官員及烈士的子裔。這種心理建設,無論在我們看來好像是被設計出來的,也無論其會很容易傷害到茂滋(因為要面對無法取得肯堂遺骸的現實),但至少在激發《餘生錄》的寫作上是有效的,這是一本「修通」的產品,其中記錄回憶的觸覺,巧妙又關鍵的在寫作中轉變著。

第一, 茂滋在確實經歷中的那些難以理解之處,一再又直接的表達在《餘生錄》之中,回溯來看,或許是因為其可以展現出宇宙中道德力量奇妙的運作。茂滋後來才了解到這力量,但他以前並沒有學到要給它充分的信心。第二,他與他家族幾次不同情況分離的壓力(如死亡的籠罩,從家中撤離,他從海島移到大陸),以及因他未能履行葬禮的不孝而感到的罪惡感,卻在他回憶錄的框架中,成為一位偉大人物(偉大儒者)後代在盡孝的鐵證。的確,每一次茂滋面對一個等同於死亡的事件時,所說出那深刻的話「此何如死祖與母旁」,在回憶錄中產生如同咒語一樣的功能,如一種純孝的真言,可召喚宇宙的大能來一再的拯救他。這在當時是令茂滋感到迷惑。

回茂滋憶錄中淒涼的部份,讀起來就好像反覆的失敗呼喊,而就自我治療情節的開展來看,再讀起來可以成為一種有節拍的召喚。我們不只是見證到,而且還會有共鳴的經驗到這種過程。就是如 LaCapra 引導我們所認知的,「重覆-強迫」的「舒放」,在經過哀悼的禮儀化後,能夠被轉化成對「修通」行動的再訴求,「係透過一些方法中可以造成有足夠的距離、改變、恢復社交生活,以及復甦。」38

關於直接經驗對自我的啟示,在某些時候又是非常荒謬的在發展,《餘生錄》在實際經歷與意願上,部分是容許一些不合理的事在發展,但該書在道德本體決定論的神聖景象中,也展示了最根本又有喜劇效果的決心。《餘生錄》也提醒我們注意到另一種中間性,即是在「傳統」與「現代」記憶的中間,這一點已在 Jay Winter 對大戰(Great War)的實例中已充分的發展出來。39然而如我在其他作品中所強調的,《餘生錄》創作的那個時代與文化,至少就時間性的考慮而言甚至被列為「近代初期」(early modern)都有問題,更不能說是「近代」(modern)了。40就我的看法,17  世紀中國思想中許許多多現代性的特質,發生的原因是由於傳統(premodern)架構中各種因素排列順序的改變。即使這些變化具有發展成現代性的潛力,他們並沒有直接變這樣子來進行。然而,本文的目的,並不是要把《餘生錄》作為一個參加學術橄欖球賽的授權許可,然後來搶奪、運球和奔跑,將現代性從世界的一個時空,弄到另一個時空。其實,我只是在呼籲,像《餘生錄》這樣的檔案,雖與現今歷史記憶研究的主流地區在時空上是這麼遙遠,也應予以嚴肅的看待,以檢視人類歷史中像創傷記憶和「創傷後壓力失調」等某些新發現現象的種種學說。


1 有一本最近出版,與此非常相關的詩、文、戲劇選集,Wai-yee Li, ed., Trauma and Transcendence in Early Qing Literatu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對明清轉接時期背景下所引起的詩詞戲劇,代表性的著作有 Kang-i Sun Chang, The Late Ming Poet Ch’en Tzu-lung: Crises of Love and Loyalis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同作者,“The Idea of the Mask in Wu Wei-yeh (1609-1671),”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8:2 (Dec.1988): 289-320; Lynn Struve, “History and The Peach Blossom Fan,”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1 (Jan.1980): 5-72; and Wai-yee Li,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y in The Peach Blossom Fa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15:3 (Jul.-Sep.1995): 421-433. 亦見 Wai-yee Li, “Heroic Transformations: Women and National Trauma in Early Qing Literature,”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59:2 (Dec.1999): 363-443; and Patrick Hanan, “The Fictions of Moral Duty: The Vernacular Story in the 1640s,” in Robert E. Hegel and Richard C. Hessney, eds., Expressions of Self in Chinese Literatur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 189-213.

2  Pei-y Wu, The Confucian’s Progress: Autobiographical Writing in Traditional Chin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


3 19世紀以前,不適合用「自傳」的類別來討論自我記載,此討論可見 Lorna Susan Bloom, “German Secular Autobiography: A Study of Vernacular Texts from Circa 1450 to 1650,” Ph.D. diss., University of Toronto, 1983; and Ruud Lindeman et al., comp., Egodocumenten van Noord-Nederlanders van de zestiende tot begin negentiende eeuw: Een chronologishe lijst, Rotterdam, 1993.

4 有一篇文章廣泛討論明清轉接時期六十篇這種像回憶錄式的寫作,見 Lynn A. Struve, “Chimerical Early Modernity: The Case of‘Conquest-Generation’Memoirs,” in idem, ed., The Qing Formation in World-Historical Time.

5 Barend J. ter Haar, “Rethinking ‘Violence’ in Chinese Culture,” in Göran Aijmer and Jon Abbink, eds., Meanings of Violence: A 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 (Oxford and New York: Berg, 2000), pp. 123-140.

6 Padmal de Silva, “Cultural Aspects of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in William Yule, e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s: Concepts and Therapy (New York: Wiley, 1999), pp. 116-138.這篇文章可與同本書中 Stephen Joseph 所寫的兩篇文章來互補:“Attributional Processes, Coping, an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s,” pp. 51-70, and “Social Support and Mental Health Following Trauma,” pp. 71-91.這兩篇文章是針對創傷反應中非文化特定名詞的討論。亦見 Robert M. Galatzer-Levy, “Psychoanalysis, Memory, and Trauma,” in Paul S. Appelbaum et al., eds., Trauma and Memory: Clinical and Legal Controvers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特別是頁143-144。

7 19世紀後期開始,創傷被當作一個醫學、心理學,以及社會的觀念。在此背景下,

到1980年代才把 PTSD 當作一種症狀,才有清楚的認知。對新起發展的簡短敘述,見Paul Lerner and Mark S. Micale, “Trauma, Psychiatry, and History: A Conceptual and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in idem, eds., Traumatic Pasts: History, Psychiatry, and Trauma in the Modern Age, 1870-193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 1-27.

8 《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叢書》,pt. 3, fasc. 15 (《百部叢書集成》, pt. 72, case 2, fasc. 12).司徒琳的《餘生錄》英譯,刊於 Victor Mair, et al. A Hawaii Reader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除非知道明確的農曆生日和西曆中農曆的元旦相應之日,否則傳統中國計算年紀的方法在轉換成西方的年紀時,會有兩年的差距難以確定。

9 對「框架」的討論,見 Iwona Irwin-Zarecka, Frames of Remembrance: The Dynamics of Collective Memory,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4.

10 在通覽性英文作品中的,見Lynn A. Struve, The Southern Ming, 1644-1662,特別是頁 108-115;關於全祖望方面,也就是他的曾祖父得到《餘生錄》的底稿,見同作者, The Ming-Qing Conflict, 1619-1683:A Historiography and Source Guide, pp. 56-59.

11 Cathy Caruth,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7.



12 在臨床上的概覽,見Julia A. Golier et al., “Memory an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in Appelbaum et al., eds., Trauma and memory, pp. 225-242. 關於過去對於戰👉的集體記憶之研究,有一篇說明很清楚的文章,見Jay Winter and Emmanuel Sivan, “Setting the Framework,” 見同作者編之, War and Remembranc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Cambridge; New York: Press Syndica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1999), 特別是頁10-16.

13  Joseph, “Attributional Processes,” p. 64.

14  Ruth Leys, Trauma: A Genealog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15  見下面的註29。


16 Dominick LaCapra,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esp. 186.

17 Dominick LaCapra, History and Memory after Auschwitz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45, 186. 這強調在哀悼初期的恢復,只與心理學家所指出哀悼三個階段的最後一階段相對應,這三個階段是麻木、紊亂與重組。見 Patricia Garfield, “Dreams in Bereavement,” in Deirdre Barrett, ed., Trauma and Dream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187.

18  Samuel Hynes, “Personal Narratives and Commemoration,” in Winter and Sivan, eds.,

War and Remembranc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 209, 212.

19  根據茂滋,總共有27個人「隨其祖父而死」。(《餘生錄》,3a)。

20  《餘生錄》,3a。

21 Robert J. Lifton, The Broken Connection: On Death and Continuity of Life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79), 瀕臨死亡經驗對青少年的影響,見頁82-83。


22  《餘生錄》,8b-9a。

23 Lifton, The Broken Connection, p. 170. 在反覆、突然侵入的認知狀況,即是PTSD 的徵兆中,通常最令人痛苦的問題(特別是沒有無法回答的),就是「為什麼會這樣發生?」見Padmal de Silva and Melanie Marks, “Intrusive Thinking in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in Yule, e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s, p. 168.

24 對於「不可能的反應結構」,其在別人看來是意外的一系列事件,在創傷受害者則會變成「精神官能的失常」,見 Caruth, Unclaimed Experience, pp. 100-101 (drawing on Jacques Lacan).

25  《餘生錄》,4b。

26    因為在滃城的劫難後沒有適合做棺的材料,肯堂及其他同死之人的遺骸必須被火化。他們的骨灰最後由汝應元放在三個甕中,埋於他所在普陀島的庵中。普陀是舟山群島中的另外一個島。見全祖望,〈明太傅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華亭張公神道碑銘〉,

《鮚埼亭集》,1期(1977),頁121-122。

27  《餘生錄》,5a、7b。

28 這似乎是聲援了Leys 對於 Caruth 立場的批評。Caruth 認為創傷記憶是絕對的印痕,此在夢魘與倒敘幻覺時,「就跟事件一樣真實。」參見 Cathy Caruth, “Introduction,” to idem, ed., 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5. 相反的,Leys 強調「在創傷模仿的重覆中的想像、夢幻建議的層面。」參見 Trauma: A Genealogy, p. 275.

29  Winter and Sivan, “Setting the Framework,” pp. 9-10.

30  《餘生錄》,9a。

31  《餘生錄》,9b-10b。

32  Winter and Sivan, “Setting the Framework,” p. 10, pp. 29-30.

33  《餘生錄》,10a。

34  見註27,及《餘生錄》的跋,1b。

35  Joseph, “Attributional Processes,” pp. 60-61.

36  同前文, p. 55, 59, 63.


37  《餘生錄》的跋,1b。


38  LaCapra, History and Memory after Auschwitz, p. 45.

39 Jay Winter, Sites of Memory, Sites of Mourning: The Great War in European Cultural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特別是頁2-5。

40  見註4。我在該書前言將「早期近代」(early modernity)應用在17和18世紀中國做

了更大規模的思考,特別是頁31-45。

Confucian PTSD: Reading Trauma in a Chinese Youngster’s Memoir of 1653

Lynn A. Struve Translator: Wang Chen-main


Abstract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memoir of a young man who was orphaned when his entire household, led by his esteemed grandfather, committed suicide in the throes of the Manchu-Qing conquest of southeastern coastal China in the 1640s. The youngster’s account is a virtual catalog of the factors that induce and indicate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s well as the circumstances that are conducive to “working through” that syndrome. A principal point of this article is that whether events are traumatizing in experience and memory, and whether traumatized minds can be healed, depend greatly on a given person’s beliefs and value system. Here are shown the workings of Confucian beliefs and values in the mind-and-body of a filial grandson caught in the cruelties of inter-dynastic warfare.

Key words: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traumatic memory; Ming-Qing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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