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無法忘記……
作者：阮克飛（Nguyễn Khắc Phê）
每年到了七月，總有一首無數人耳熟能詳的歌曲——由歌手感雲（Cẩm Vân）深情演唱的《不曾遺忘之歌（Bài ca không quên）》會再次響起。每當聽到這首歌，我便想起潘翠霞（Phan Thúy Hà）的非虛構作品集
《戰士們的片段摘錄（Những trích đoạn của các anh）》。
潘翠霞，一位1979年出生的女性作家，近年來以多部非虛構作品聞名，例如《別說出我的名字（Đừng kể tên tôi）》、《我是我父親的女兒（Tôi là con gái của cha tôi）》和《家庭（Gia đình）》，均由越南婦女出版社（NXB Phụ nữ Việt Nam）出版。其中，《別說出我的名字》記錄多位退伍軍人回憶，至今已再版四次。
《戰士們的片段摘錄》（2021年第三季出版）延續了她一貫的筆法，收錄了12位尚在人世的傷兵所述的記憶片段。
潘翠霞的作品涵蓋了廣闊的時空，向讀者傳遞出對當代生活極具啟發性的訊息。本文僅節錄幾段關於戰鬥與犧牲的片段，那是一段久遠的歲月，但「他們無法遺忘」，我們亦應如此！
以下引述自退役軍人阮貴海（Nguyễn Quý Hải，1952年生，1970年入伍，曾任坦克兵，兩度參與東河（Đông Hà）戰役）的口述：
1972年4月9日早上攻擊東河時：
「……先頭坦克中彈起火。兩人跳車。炮手一號麥（Mai）全身著火，在地上翻滾，火焰燒盡衣服，蔓延至皮膚肌肉，最終動也不動。
第二輛車倒退，因車長未觀察後方，下令倒退時車履帶壓上第三輛車的側面，導致車身側翻90度，一邊履帶朝天。我左側的車也中彈起火，火勢猛烈，沒看到有人逃出……
那輛車停在南越軍守衛的高地30附近。第二天我們嘗試去收屍，但遭守軍警犬狂吠、照明彈升空，只能撤退。第三次才得手。戰友們被燒成焦炭，我們根據車內炭堆判斷遺骸位置，裝入四個軍用水壺（bi đông）裡帶去安葬……」
之後轉至廣平省（Quảng Bình）接收新車，1972年4月27日再度配合308師步兵攻打東河。阮貴海駕駛2號車，營副上車指揮，命令1號與3號車衝鋒：
「……3號車中彈起火，黑煙四起，我看到一人帶火跳出，另三人下落不明。1號車不知是否中彈，完全不動……
『海，把車倒回去。』聽命後我倒車翻過一個小丘，成功避開敵軍視線。我打開車門往外看，見1號車政治指導員正走上來，駕駛索伊（Sởi）受傷抱臉，血染整個肩膀與衣褲……
政治指導員叫我去取他的背包與K54手槍，還要背傷兵。他自己則脫身逃走，棄傷兵不顧……前方交戰正烈，我若此時進車便被燒死也不奇怪。但軍令如山，雖心有不甘仍得照辦。片刻猶豫，我奔下山丘，直奔1號車。
炮手二號文（Văn）腹破腸流，死於車下。炮手隆（Long）也躲在車底，見我來便爬出。我背起隆往山上跑，衣背全被他鮮血浸透。爬至半山，遭一串子彈追射……
直到夜幕低垂，仍無人來接運傷亡者……我們從1號車抬出戰友萬（Vấn）遺體放入我車。三輛車出發，只有我的車回來……」
我與許多讀者一樣，從未讀過如此悲壯真實的戰爭敘述！這僅是一個突擊方向。阮貴海補充，另一路五輛坦克也全被擊毀。
在更南方的戰場，如東塔梅（Đồng Tháp Mười）與古芝（Củ Chi）周邊，戰況同樣慘烈。
退伍軍人阮世業（Nguyễn Thế Điệp，1947年生，1968年入伍，曾任技術偵察兵），在柬埔寨邊境作戰一段時間後，於1970年初轉往建祥省（Kiến Tường）作戰，時值農曆新年。他對潘翠霞敘述了「橫渠（Kênh Ngang）」戰後行軍的情景：
「……我們循著早上部隊的路線前進。我跳進池塘躲避追擊。炮光微弱下，我看到戰友屍體遍布溝岸與檳榔根下。一處乾池竟有三十具遺體。我們只得推開他們繼續前行……
白天藏於草叢，夜晚趕路。沒荷花根可吃，就吃香蒲與山黃梔（trang）樹皮，黃梔黏膩難以下嚥……九天九夜穿越荒野，匍匐在酸性泥水中，我全身發黃，被荷葉劃破的傷口乾涸成痂……」
多年後，他始終想返回戰場舊地。直到2014年，妻兒湊錢買手機與車票，他終於得以成行。他以為橫渠犧牲者可能葬於新成－盛和聯合公墓（Tân Thành–Thạnh Hóa），結果那裡一排排無名白碑。他輾轉透過管理員與新興縣（Tân Hưng）軍區幹部找到農夫六勇（Sáu Dùng）——該人於擴建稻田時挖出多具遺骨，建了簡陋廟宇，卻「多年來從未有人來祭拜詢問」。六勇說，稻熟之際，田地呈現綠黃交錯，綠色斑點處即埋有烈士遺骨。聽此話，他當場放聲大哭，高聲呼喊戰友們的名字……
返鄉後，他寫下〈橫渠記事〉投寄20家報社，並請求政府收殮英靈、建紀念碑……但音訊全無。直到2017年7月27日臨近，他將文章發佈上Facebook，得以聯繫到同團老兵之子山（Sơn），山從美國解密檔案中找到相關資料。2018年，「橫渠戰地」被列為縣級歷史遺址，但「不知何故，竟無任何烈士名單」。經山多年查找，他最終找出99位烈士名單……
這些故事可謂「戰爭的暗角（góc khuất của chiến tranh）」，即使在勝利背後仍潛藏無數悲劇。
「戰爭的暗角」一詞來自評論家兼少校吳紹（Ngô Thảo），他是廣治省（Quảng Trị）人，於2021年7月1日與潘翠霞對談，當時書稿墨跡未乾：
「……這樣的寫法讓讀者得以接觸戰爭中被文學虛構與典型化略過的暗角。
如果傳統革命戰爭文學像壯闊交響樂，那麼潘翠霞這些記錄片段，如同深情的波麗露（bolero），用真實人生譜出人性的旋律。」
正因如此，潘翠霞的非虛構作品獲得三地文學界一致好評，幫助讀者理解我們民族付出多大代價才獲得勝利，進而更加感念那無數獻出青春的烈士與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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