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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開東南亞騙局經濟的真相
華盛頓和倫敦最近採取的史無前例的行動表明了全球協調能夠取得的成就，以及還有哪些工作要做。
2024年10月1日，寮國博膠省金三角經濟特區的鳥瞰圖。
Credit: Wikimedia Commons/柳千的帳號上個月，美國和英國聯合開展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針對東南亞犯罪分子的聯合執法行動之一，目標是該地區網路詐騙產業一個主要網路的資金來源。美國財政部對與柬埔寨王子集團（由商人陳志擔任主席）有關聯的146名個人和實體實施了製裁，並公佈了起訴書，指控與該集團有關聯的公司參與了網路詐騙、人口販賣和洗錢活動。調查人員查獲了價值約140億美元的12.7萬枚比特幣，而英國則凍結了倫敦的一處高價值房產。
過去十年間，東南亞地區的網路詐騙活動牟取暴利，同時令世界各地的受害者蒙受損失。光是美國人在2024年就因這些騙局損失了約100億美元。
美英的舉措表明，柬埔寨的政治權力、私人財富和非法企業之間存在著融合——這種模式在該地區屢見不鮮。此後幾週，捲入這種「騙局經濟」的各國政府紛紛表示將採取行動。然而，這些努力卻受到更深層問題的限制：這些非法產業本身就已融入政治和經濟權力結構之中，使得依賴這些產業的政權難以真正有效地打擊非法活動。
東南亞與全球化非法經濟
東南亞詐騙經濟的興起至少可歸因於三種因素的交會。首先是根深蒂固的尋租和保護體系，這種體系長期以來一直影響著該地區的治理。其次是2010年後中國灰色資本的激增，資金透過房地產、賭場和網路賭博等管道流向海外，模糊了投機和犯罪之間的界線。第三是數位金融和加密貨幣的快速發展，使得非法所得能夠透過不透明且監管薄弱的支付系統在全球流通。
這些力量各自獨立發展，但它們共同將網路詐騙從小型、分散的犯罪活動轉變為嵌入政治和經濟權力的跨國產業。
在東南亞大部分地區，權力並非源自於正式的製度，而是依賴個人權威和對資源的控制。政客和官員依靠商業盟友、軍方官員和地方掮客來籌集資金、鞏固忠誠並化解爭端。這些關係根植於國家建構方式的深層淵源，從殖民統治和冷戰聯盟，到後來在官僚能力有限的情況下維繫多元化領土的努力，都體現了這一點。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關係催生了易於適應的政治體系，並將包括非法收入在內的新收入來源納入現有的利潤和保護網絡。
2010年後湧入的中國資本更多地流入了現有體系，而非創造新的體系。在中國國內，包括習近平執政時期在內的一系列反腐敗和資本管制措施，促使灰色資金和投機資金流向海外。習近平在2012年底發起反腐敗運動後，投資者尋求更安全的司法管轄區來存放未登記的財富；而2018-2019年對網路賭博的打擊以及對跨境轉帳更嚴格的限制，進一步加速了資金外流。
柬埔寨、寮國、緬甸和菲律賓成為熱門目的地：投資者可以透過政府官員、商業巨頭和軍方中間人獲得土地、許可證和安全保障。賭場、工業區和房地產開發項目成為主要管道，開發商與能夠提供保護和官方掩護的當地精英合作。
新冠疫情加劇了這種轉變。邊境關閉、旅遊業崩潰後，賭場開發案和房地產項目被改造成詐騙窩點。曾經服務於賭博行業的勞動力被來自該地區各地的被販賣和脅迫的勞工所取代。
加密貨幣和數位支付的普及使該系統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詐騙所得透過洗錢帳戶轉移，兌換成虛擬貨幣，再經由各種加密錢包流轉，與其他資金混合，最終由場外經紀人洗錢，重新流入正規銀行管道。如今，支撐合法商業的平台也能在幾秒鐘內將非法資金跨國轉移。這些技術並沒有取代舊有的腐敗形式，而是將其擴展，將東南亞根深蒂固的尋租經濟與跨國非法斂財網絡以及支撐這些網絡的全球金融體系連接起來。
到2023年，這套機制已將該地區部分區域轉變為全球產業的指揮中心。聯合國和區域執法部門估計，詐騙窩點僱用了數十萬人，每年創造數十億美元的利潤。受害者遍布全球。利潤透過離岸司法管轄區轉移。但其實體基礎設施——窩點、保全和管理人員——仍然深深紮根於該地區的政治經濟體系中，而地方政府和國際資本正是在這裡交匯。
國家與犯罪的關係
柬埔寨是東南亞詐騙經濟的核心。幾十年來，執政的柬埔寨人民黨將國家權力與私人企業融合，使一些大亨得以利用壟斷合約和政治庇護牟利。柬埔寨最初依靠木材和土地特許權建立的戰後經濟，逐漸轉向中國支持的房地產和賭場投資。 2019年，柬埔寨禁止了網路賭博，導致許多業者撤離。然而，賭博禁令恰逢網路詐騙活動迅速增長，賭博熱潮所建立的基礎設施很容易被改造用於詐騙。這些詐騙集團嚴重依賴人口販運的勞工，在全球範圍內實施詐騙。
如果沒有高層保護，這些犯罪活動不可能如此猖獗。詐騙窩點建在與政界關係密切的商人名下的房產上，外國經營者被授予公民身份和榮譽，而調查即便啟動，也會悄然終止。美國和英國對王子集團陳志的指控似乎正是這種權力、金錢和免責關係的典型例證。陳志近期被起訴以及數十億美元加密貨幣的查獲，似乎揭示了調查人員發現與其網路相關的詐騙利潤規模之大，也反映出非法金融與柬埔寨經濟之間錯綜複雜的聯繫。
多家區塊鏈分析公司也報告稱，有人利用一個據稱與柬埔寨首相親屬有關的支付平台，大規模洗錢。該平台隨後於10月被美國金融體系封禁，但其所有者至今未受到任何公開處罰。到2025年，美國官員已將柬埔寨列為人口販運的「支持國」。
美國和英國對陳志和太子集團採取的行動令柬埔寨政府疲於應對其帶來的衝擊。由於儲戶爭相提款，太子銀行出現擠兌，迫使政府推出保證措施，防止疫情蔓延至整個經濟。幾乎同時，泰國當局凍結了柬埔寨最有權勢的商業人物之一、政權重要金主李永發的資產，這進一步加大了金邊裙帶關係網絡的壓力。
對此，儘管詐騙產業與國家經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柬埔寨高級官員仍試圖透過高級別會議和雙邊論壇展現決心，嚴厲打擊詐騙活動。然而，公開來源的調查顯示，詐騙分子正採取“躲避行動”，從受制裁的窩點轉移到越南邊境沿線的新地點。柬埔寨政府究竟該如何有效遏止這個深度滲透經濟、並為政權菁英創造巨額收入的產業，仍然是個未知數。
緬甸的詐騙中心源自於數十年的內戰和權力分裂。在該國邊境地區，各民族武裝團體和親軍方民兵長期以來各自為政，負責徵稅、發放營業執照和維護治安。網路詐騙成為這些地區的另一個收入來源，與毒品、伐木和玉石開採等行業並駕齊驅。
克倫邦的瑞科科鎮展現了這套體系的運作方式。儘管當地政治格局瞬息萬變，但隸屬於軍隊管轄、實則獨立運作的克倫邊防軍卻與中國投資者合作，建造了一個由賭場和詐騙窩點組成的封閉式區域，配備了私人保安和輸電線路。收入用於購買武器和招募人員，從而增強了這支民兵在與軍方談判中的影響力。在撣邦，一個民族武裝組織在2023年收復失地時，襲擊了軍方支持的詐騙中心。在緬甸的邊境地區，詐騙所得已成為戰爭經濟的一部分，重塑權力格局。
位於泰緬邊境妙瓦底附近的臭名昭著的KK Park綜合體近期的活動，在製裁實施後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根據官方媒體報道，軍政府部隊上月底關閉了KK Park的運營，但具體細節尚不清楚。不過，分析家強調，這次打擊行動似乎經過精心策劃。雖然軍方宣稱已「清空」KK Park，但可靠消息來源表明，幕後頭目事先得到了通知並已離開，隨後大門才被打開。超過1500人逃往泰國，其餘人員則轉移到其他區域。這種模式表明，在控制權分散、精英網絡與非法商業活動交織的邊境地區，詐騙中心經濟具有極強的韌性。
在其他地區，寮國的非法經濟在長期以來以投資為交換條件的一黨體制下蓬勃發展。由於缺乏國內產業且負債累累，寮國政府依賴優惠政策和其他交易，將大片土地和資源拱手讓給外國投資者。這種寬鬆的環境助長了非法經濟與正規經濟並存的局面，而後者往往受到官方的保護。
最明顯的例子是由中國商人趙偉經營的金三角經濟特區（GTSEZ）。儘管美國因其販運和洗錢行為對其進行製裁，趙偉仍因其對當地警務的「貢獻」於2024年被授予國家勳章。該特區如同一個私人飛地，擁有自己的賭場、保全和經濟體系，在寮國當局的庇護下，詐騙和販運活動公開進行。寮國政府不但沒有正視問題，反而將其吞噬，依靠這些非法所得來維持政治忠誠和外匯收入。
在這裡，執法力道也存在不足。 2024年8月，寮國當局向詐騙分子發出最後通牒，要求他們在8月25日前搗毀大金邊經濟特區（GTSEZ）內的數百個網路詐騙窩點。此前，中國當局對中國公民遭受的侵害表示擔憂。長期以來，該特區一直因其賭場和房地產業務而被視為人口販運、網路詐騙和洗錢活動的重災區。突襲搜查和驅逐行動主要針對的是基層人員，而非核心網絡，特區的所有權也未改變。因此，所謂的「打擊行動」更像是作秀——表面上展現出行動的意願，實際上卻讓主要參與者和組織結構保持完整。在2023年至2024年的一系列突襲搜查和檢查之後，詐騙活動依然猖獗，而上個月又有報道稱該特區再次遭到突擊搜查。
迄今為止，菲律賓的打擊網路詐騙行動最為成功。該國離岸賭博業蓬勃發展，網路詐騙也隨之興起。在前總統羅德里戈·杜特爾特的領導下，政府建立了「菲律賓離岸博彩營運商」（POGO）的許可製度，吸引了大量中國投資，並為國家和地方政府創造了稅收收入。然而，監管不力以及該國分散的裙帶關係體系賦予了地方政客在許可證發放和執法方面極大的自由裁量權。許多政客利用這種權力向業者索取好處費，或庇護他們免受調查。
到了2023年，全國性的突襲搜查揭露這些犯罪網絡對國家滲透的深度。在塔拉克省，調查人員將市長郭愛麗（Alice Guo）與其所在城市的一個大型詐騙團夥聯繫起來。她目前正面臨與該團夥行動相關的指控。人們的關注點集中在她的出身上，因為調查顯示她實際上出生於中國，但使用虛假身份獲得了公民身份文件。然而，更值得關注的是，她及其團夥是如何在當地掌控商業和政治，並在眾目睽睽之下運作著如此龐大的詐騙網絡。在邦板牙省、拉斯皮納斯市和帕賽市進行的類似突襲搜查也發現了被販賣的勞工以及官員參與其中的證據。
與柬埔寨、寮國或緬甸不同，菲律賓的執法力度實際有效且持續不斷。馬可斯政府於2024年頒布的禁止離岸博彩業者（POGO）的法令（於2025年正式生效）前後，警方和移民局多次突襲搜查，地方官員遭到起訴，數千名工人被驅逐出境。一些大型業者已被永久關閉，公眾的密切關注也使得政治庇護的成本更高。
然而，許多經營者已經改頭換面或轉入地下，有時使用相同的建築物和人員，有時則尋找新的據點來掩蓋其活動。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執法行動雖然限制了這一行業，但並未將其徹底根除，因為該行業正是在國家支離破碎的政治秩序的縫隙中蓬勃發展的。
當犯罪成為治理手段
結果是，在整個東南亞地區，網路詐騙已成為權力與金錢運作方式的一部分。在柬埔寨，它維繫著精英階層的庇護；在緬甸，它為軍隊、民兵和軍閥提供資金；在寮國，它在官方的庇護下運作；在菲律賓，它在國家和地方權力之間的灰色地帶蓬勃發展。這些犯罪活動很少能在沒有國家幹預的情況下成功。官員們為他們本應監管的網路頒發許可證、提供保護，甚至從中獲利。在許多情況下，利潤和政治利益使得持續的執法變得不可能。
起源於東南亞地區的騙局如今正正向外蔓延。在西哈努克城和瑞科科等地建立詐騙窩點的同一套模式，如今已在東南亞以外的地區——高加索、西非和拉丁美洲的部分地區——出現，並根據當地的保護和尋租體系進行調整。利潤透過加密貨幣錢包、離岸公司以及新加坡和倫敦的房地產市場轉移。聯合國和區域執法部門的估計表明，仍有數十萬人被困在這些每年產生數十億美元收益的窩點中。這個體系之所以能夠持續存在，是因為它將當地的中間人與全球金融和技術基礎設施連接起來，將數位創新與根深蒂固的腐敗融合在一起。
美英聯合打擊柬埔寨王子集團的行動展現了協調一致的施壓所能取得的成效。透過打擊詐騙的金融架構——將非法利潤與正規經濟聯繫起來的公司、銀行關係和倫敦房產——執法部門最終鎖定了獲利最多的犯罪分子。然而，這類行動仍然十分罕見。網路犯罪之所以猖獗，是因為它服務於國內的政治利益，也因為全球金融體系在海外為其提供了庇護。西方銀行、房地產市場和加密貨幣交易所繼續吸收非法所得，卻鮮少有人過問。除非這些管道被徹底堵塞，否則在東南亞的執法只會將問題轉移到其他地方。
有效的行動需要的不僅是道德譴責，還需要像美英制裁那樣持續執行，並採取行動監管包括加密貨幣在內的全球金融與腐敗政府之間的互動。因此，對柬埔寨王子集團的打擊是重要的第一步。要將其轉化為先例，需要持續的協調——不僅要與東南亞各國政府協調，還要與那些支撐其經濟及其詐騙活動的金融中心協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