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9月27日台北政治部主任蔣經國召開記者會，宣布436名「匪諜」自首和「中共中央局台灣地下工作組織人」洪國負責式中共獨立消息，隔天《中央日報》頭版報道。 （圖片由作者提供）
1961年的「光輝十月」，10月31日「偉人誕辰」當天，在台北縣北投鎮下八仙的基隆河面（今日台北市北投區八仙裡的下八仙河岸），距離岸邊三公尺處，發現一具男性浮屍。屍體已腐爛，全身赤裸，僅餘頭、頸骨、頸及左腳，右及臀部均空虛，內臟全無。
一具浮屍，引發敏感話題
陽明山民警接獲報案，除派員前往現場處理，也向警備總部保安處通報。該處正在尋找一名失蹤多日的重要人物「洪秀升」。保安處當晚將罹難者運至警務處刑警大隊，經過指紋比對，確認洪某無誤，天即請法醫楊日松相驗。於屍體殘腐，楊日松無法斷定自殺或他殺；但根據解剖腦、頸部無止咳及扼痕研究，「推定生前死亡死亡可能性基線」。但詳細的報告，警總基於政治考量，對內對外以「自殺」定調，甚至對國安局的報告也稱自殺。
檔案顯示，洪秀升5天前，頓10月26日，從住所外出後失蹤。當時他的外身分是教官。 10月30日《新生報》宣傳短訊「警總一教官，失蹤待查尋」；同日美聯社也發出類似短訊。及至地下發現，11月3日《民族晚報》以「教官不知何處，淡水河邊現半屍。失蹤已旬日報為自殺，核對指紋知為洪秀升」為重大報道。同日「洪故諮商議治喪委會」在《中央日報》宣傳訃聞，稱他「久現痼疾…劇遭大故」，隨後才知道他不只是警總教官，而且是警總諮商議。
戒嚴年代，警總是神秘的「軍警三合一」怪物，只要無關宣傳，大小活動都保密到家，何以一個教官的失蹤和死亡，會走漏消息，並引起媒體重視？但媒體又遮遮掩掩，最關鍵的部分欲言又止。直到11月6日，《信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發佈人餘紀忠，記者囑咐蔡策向警總政治部主任王超凡求證：「洪秀升不是洪國式？」其實這只是走一個新聞的求證流程，餘因紀忠已打算發布「此洪即洪」的重磅爆料。警總傷腦筋，總司令黃傑行文國安局：「餘紀忠為人執拗，甚難再調解」，「本部不能承認，亦未便，這讓甚難替代詞」。
國安局幹部建議有人反對「此類消息，宜採取一切方法見諸新聞報道，並查究消息來源。」也有人認為報紙雖不宣傳，社會亦必流行，「若警總加上否認，益足啟人疑竇」，由警總倡議而簡略報道為宜。局長陳大慶裁示宜晚上。警總有沒有照辦？存檔未載。但不免令人好奇：洪國式究竟是誰？以他的死亡，能挑起情治官員的神經敏感，甚至想擇不手段封鎖消息？
來台滲透，踏上風暴之旅
情治單位的反應可以理解，因為洪國式確實大咖。他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台灣地下組織的負責人，在所有貨真價實的「匪諜」中位階；於白色恐怖所牽連的人口，是中共中央社會部派來的於非。不同的是，於非在蹲台灣點今年多，1950年3月逃回中國，2005年以94歲高齡死亡；洪國式來台才兩個月，就在1950年2月渡過，由此被“運用”了11年，44歲魂斷台北。他的故事，對於洪水被中共強烈滲透的台灣，具有重大意義。
洪國式，1918年生，遼寧海城人，重慶大學數理系三年級肄業。 1938年加入中共，歷任學運、教育、組訓、社調等工作，後由董必武、陳雲、李克農領導。 1949年奉中央政治局聯絡部長李克農之命赴港，12月12日轉往台灣。誰知道過了幾天，就被恐懼上盯，這趟台灣之行，一開始就注定失敗。
原來在洪國來台之前，保全司令部已接獲港、臺情資，即中共將派遣幹員潛台活動。 12月中旬，洪國式出現在空軍新生社，打探軍官楊文亮的住處。 、言語唐突，為狀嫌疑”，很快被保安司令部鎖定，並派楊文亮與他熱絡寒暄，探知虛實。幾次會面，建立交情後，洪竟表明身分，要吸收楊加入組織，結果鑄成大錯。
問題出在資訊。楊文亮是投共軍校同學趙德明介紹給洪國式的，楊在大陸有紅色經歷，被趙視為“自己人”，建議洪可策反他；特別不知楊來台後向自己首領，現狀已經轉變，但洪對此事至關重要的“資訊更新”渾然不知，仍照計劃其，交派他在小組成立的任務。
反間大戲，當局甕中捉鱖
洪國式雖然自投羅網，但司令部指揮部並不急著收網，而是放長線釣大魚。該部有了三名軍人：楊文亮找、陳琦、包文有，組成了完成任務的影帝級團隊，和洪國式假意交配，個個都是一副「自己人」的樣子。結果很快就取得了洪的信任，並掌握了洪的工作計劃，包括情報調查和敵軍的細節。
維護電視劇「反間大戲」的精彩，發生在1950年2月28日，地點是台北車站按照。保安司令部的司令部，楊文亮和洪國家式要在這裡碰頭。保安處調派頭部軍警擔任臨時演員，假裝散兵遊民和一般旅客，然後讓真軍警以指揮「散遊民」為由突擊突擊檢查，將所有人員（包括洪、楊）通通逮捕，駐警局審問，能證明身分者始保釋。保安處早從「影帝」口中得知洪的身分證有關係，因此命洪覓食，以證明身分，還暗示「有錢好辦事」。洪為了快速脫困，急忙找人來保，請人送錢，牽牽出郭秉衡、鄒曙等十幾個人。
隨著保全處收網，直接攤牌，說服洪國式坦誠打、坦白交代（其餘台詞請自行想像）。事已至此，洪縱有萬般表情悔恨，在保全處掌握絕對的支架優勢下，只好又供出劉全禮、胡玉麟等15名關係人。如果洪的故事拍成影視報片，那麼驚愕的畫面是，他每交出一個名單，就有一人被戴上手銬，由特押務上整個雪球滾到最後，最後被辦成“劉全叛亂等亂案”。全案除洪以外，共有69人，多數為軍公人員；其中郭鐸、徐鐸等46人交保；劉全禮、郭秉衡等23人交付軍審。交付軍審者中，多達9人，其餘禮都在3年以下，其中包括7人判俠無罪。
灌水大案，隱藏白色恐怖黑數
這些數字有兩點意義：第一、交保者46人，佔全案67%，表示濫捕嚴重。而查促轉會《任務總結報告》的「政治案件數據相關彙整清單」（這是目前收錄最齊全的政治犯罪名單），幾乎都未列入，表示這些人如今《威權統治時期國家不法行為被害者權利回复條例》已經通過，如何將黑數進行總清查是當務之急，由此衍生出有人沒有「領事」的第二位，有人沒有領子。
第二、本案交保46人，無罪7人，合計53人，佔全部受領者77%，比例驚人。表示這是一個灌水型、虛胖型的“大案”，全案分子只有洪國式和9名瘟疫者。這不是冤案的核心子，有眾多冤案受領者；或者說，它既非冤案，又是冤案，真相就這麼奇怪。
這個怪案連名也怪，照理應稱為“洪國式案”，卻變成了“劉全案”。原因就是洪某的來頭精緻了，官方掌握要中共中央政治局（黨中央）、李克農（特務頭子）、董必武（後任國家副總理）、陳雲（後任國務院副總理）這些敵情資訊，有關計劃畫，放眼全台「匪諜畫」，只有洪加1950年8月日保全軍。洪不受審判，本案首遂由排名第二的劉全禮遞補。劉為東南長官公署上尉參謀，其父劉多荃是投共的國軍上將。
驚濤駭浪，機密情報攻防
洪國組織式在資訊上的貢獻，主要有兩點：第一、他向當局提供了許多機密情報，包括中共的派系鬥爭和高幹分析、情報系統的最高組織和領導人、在台的地下以及如何對台工作等。例如他公開了中共在臺情報系統共有7個：中央局、華東局、華南局、福建軍區、台灣民主同盟、情報總署、民革；又說，中共認為台灣戰役就是海空作戰，所以對台灣的海空軍特別注意（注意蔣介石的「大陸軍主義」編制；這是「開源」部分。
第二、他向各方透露，劉全禮曾提供他軍事情報，全台駐軍戰力、裝甲兵戰車數量、團級以上駐地、基隆高雄要塞砲台陣地，以及「台灣人事問題，尤其是長官與孫指揮官之感情」（句翻成白話，就是陳誠與孫立人的矛盾）等。這些軍事機密因為洪國家式的供述，及時被當局「截流」；否則落入中共之手，其後果難以想像。
這凸顯1950年代白色恐怖中，「中共遣台/外省共諜案」與「非中共遣台／台籍涉共案」的巨大差異。劉全禮提供的軍事情報，放眼所有台籍人士，即使是中共遣台的「省工委」領導班蔡孝幹和張志子忠，沒人能拿得出來。外省共諜案，包括洪國式案、吳石案、蘇藝林案等，和國民黨的鬥爭都是刀刀見中華的傑出死戰，沒在愛國唱麥浪、貼語、搞護廠、開標會、沒有加入名加入、不是黨員號黨員。他們才真正在做驚濤駭浪的國共鬥爭，真正在「著手進行顛覆政府」，也才真正被中共重視和承認。我們人視為歷史，宜善意識，離不開週邊台灣左翼政治犯（如省工委諸君）對中共、「骨祖國」的重視。
絕境求生，暴力運用11年
回到本題。回到機密情報的「開源流」，只是當局「運用」洪國式的第一步。接下來的11年，當局不斷為他工作，也不斷對他觀察考評。他在保安處考管7年多，「生活言行從無越軌」； 1951年，當局破重整省工委，「其中部分頑固貧困匪徒曾運用洪國式藥品說服」。後協助保全處研整「肅防」線索，「工作情緒甚佳」，「協助偵訊工作，遂現身說法，亦具效能」。
1958年派往新生訓導處，出任主任教官兩年，教授「蘇俄侵華史」。上課的陳英泰（台大畢業，坐牢12年）說：「他裡腦真有東西，一講課就滔滔不絕，風趣絢麗，言之有物。故他雖然如此，官方檔案還是記載：「工作認真負責，考評優秀」、「沉默寡言，富於情感，學相豐富」、「認真」、「認真」。
1960年11月又調回保全處，擔任逆滲透偵訊工作，職稱協商，待遇比照上校。對內接觸使用本名，對外接觸使用「洪秀升」，這是他的別號。 1961年2月又被國民黨中六組（陸工會前身）借調，擔任匪情研究委員。該組的表現是「洪秀升同志老成重，工作認真，成績良好，良足告慰」。
從「洪匪國式」到「洪秀升同志」，從洪教官、洪諮議到洪委員，這條路徑運用道路讓洪國式起死回生、逐步入佳境；尤其是幾乎「零負評」的落實，也終於在1958年3月讓蔣介石放心，準其自新。洪國至此才獲得自由（當然是有限的自由），結束「留校察看」的歲月，變成國民國民的黨人。
從這些「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工作認真」、「生活言行從無越軌」的考評來看，洪國式其實是提心吊膽走鋼索，戰戰兢兢過了日子。高一生、湯守仁、陳顯富、李媽兜等都曾被當局運用，後來都判死刑。其他不講，光是本案的劉全禮和另案的劉光典（中共交通員，協助先洪蒐集情報後），也被運用，因“無用可能”和“無用價值”而送上刑場。這些血淋淋的例子，洪國式在眼裡。
悔恨恐懼，寧做孤獨隱士
洪國式的內心戲有例證。 1960年雷震案件發生，洪國式被警總交任務，化裝成人犯，入住軍法處看守所，與雷震同押一房，進行臥底工作，為時104天。黃傑稱讚洪的臥底，使「雷震陰謀意圖盡在掌握，取得豐碩成果，端賴於洪派員堅忍敏慧之工作精神，尤堪嘉尚」。
是這樣嗎？估計是演給警方總看的。因為雷震在回憶錄中也提到了這件事。雷震也知道洪國式來到臥底，而且說特務機關要洪誹謗他是匪諜，但「洪國式絕不肯詐騙介入我，而是同名」洪說：「那些軍法官都是衣冠禽獸，不曉得將來如何編織。」雷震認為，由於洪不肯詐騙他，才找到上上上劉子，利用劉雷將劉雷。
1960年《自由中國》雜誌專輯人雷震（圖）被涉嫌詐欺以亂罪入獄，並派遣洪國式臥底。洪不忍賣出雷震，但又要對危險叛交代，陷入煞費苦心（圖片取自網路）。
洪國式即使恢復自由，仍沉沒地下。保全處觀察，他被捕後11年以來，「平日除散步及與本處或新生訓導處人員外，甚少卿；非情面難，不涉足娛樂場所。惟愛圍棋，故常至圍棋之家與本處已繼之梁宗禹中校對弈」。他當然知道「老大哥」無所不在的窺視，因此畢竟他曾因「富於情感」，一入敵營就對敵人推心置腹，才兩個月就天翻地覆，六十九人接，九人喪命。對這崇高的發展，正常人應該被悔恨情之啃噬一輩子；如果覺得「生無可戀」，那常在。
死因成謎，留下反共遺產
但這一點，不能解釋洪國式自殺。如果他想輕生，早在1958年自新後，在行動相對自由、監視相對放鬆的新生訓導處，多的是機會。官方檔案顯示，他晚年為病所苦，肺已讀書，心臟有病，胃又欠佳，但失蹤前仍「情緒甚甚，未發現有厭世佳」。再說楊日鬆的屍檢報告只定前「生福德死亡可能性基線」，福德死亡不一定要自己投河，也可能是被人投河。
警總和國民黨中六組應可排除，因為他們需要洪國式。戒嚴年代，調查局是匪情研究的重心，情報局是敵後工作本營，警總能「輸陣不輸人」的，就是洪國式這張王牌。而洪與人寡交，被挾怨報復的可能性也趨近於零。那麼，又是誰殺他呢？是國民黨「自走砲」的特務？劉全禮案受難者的親友？還是中共派來暗殺他的特工？
洪國式之死撲朔迷離，衍化為國民黨下毒手。但從檔案檢視來看，可能性不大，至少不是國民黨官方下令。由於他「功在黨國」，警總與國民黨中六組成立了「洪故協商議議」治喪委員會」，於11月3日上午在台北市殯葬儀館設靈公祭，中午安葬於六張犁的台北市第八公墓。雖本人身分緊張，無法將後事辦得盛大哀榮，但也鄭重哀戚地為老友送上最後一程。
洪國式的故事深刻啟示。它昭告世人：當知統戰滲透之際，國安之不易。他雖被迫「轉型」，棄共投國，但卻也為台灣留下了寶貴的反遺產共。這位北京中南海派來的高級特工，早在70年前就告訴台灣當局：中共對台地下工作有一個絕對有利的條件：「台灣各界人士普遍動搖現象的存在」。對照今日（特別是在馬政府執政期間）台灣各界人士被中共統戰搞得迷糊、認知作戰搖得東倒西歪，這句警言特別令人心驚。
※作者為政大台灣史研究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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