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眼中的中國，並非我所居住的中國。
經過高海倫
高女士是一位自由撰稿人，她從北京發稿。
每週一清晨，振奮人心的中國國歌都會從街對面的小學飄進我在北京的公寓。身著校服的小學生們整齊地站在剛鋪好草坪的操場上，中國國旗緩緩升起。附近的街道兩旁擺滿了花盆、銀杏樹，還有宣傳標語，號召民眾熱愛自己的國家。
在我的大部分人生中，我一直覺得那條指令是多餘的。中國經濟蓬勃發展，我們為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
如今，許多人很難再喚起那份自豪感。在日常生活的井然有序背後，暗流湧動著一種無聲的絕望。在社群媒體和私下談話中，我們經常聽到這樣一句話：擔憂失業、薪資削減和入不敷出。
當今中國人生活在一個奇怪的悖論之中。
在中國，這種強健的外表被戳破了，經濟和個人前景黯淡帶來的絕望情緒瀰漫全國。這種自信滿滿的國家與疲憊不堪的民眾之間的反差，被中國人用來形容自己國家的一句話概括：「外強內軟」。
如今，許多人感到，正是那些讓中國在海外顯得強大的國家政策，反而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認為，政府更關心的是擴大全球影響力、主導出口市場，而不是解決民眾面臨的實際問題。幾年前政府對私部門發起的整頓行動，被廣泛認為損害了中產階級的生計，同時，政府卻將大量資金投入到其認為更具戰略意義的產業，例如電動車、太陽能和造船業。此外，中國對稀土元素供應和加工的全球壟斷，也造成了國內的空氣和土壤污染。
如今，民眾普遍感到憤慨，覺得自己成了國家沉迷於世界霸權和擊敗美國的無聲受害者。這種情緒很可能會加劇。上個月發布的最新五年計畫——政府的經濟優先事項藍圖——明確表明，政府計畫加倍重視國家實力，而非公共利益。
4月，隨著中美貿易戰愈演愈烈，《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稱，北京能夠抵禦美國的欺凌，是因為中國擁有系統性優勢，例如能夠集中資源並將其用於實現國家目標。此番言論迅速在中國網路引發強烈反彈。一篇在社群媒體上瘋傳的貼文指出，儘管政府大肆宣揚，但諸如找工作、吃飯、子女教育等日常困境卻「充滿艱辛」。作者寫道，贏得與美國的貿易戰意味著「準備犧牲一部分民眾」。審查人員很快就封鎖了該貼文及其他類似內容。
多年前，中國人看到《人民日報》發表這樣的社論，一定會歡呼雀躍，因為他們從小就被政府灌輸了根深蒂固的民族主義情緒。而如今，這種愛國之聲幾乎被那些抱怨自身困境的聲音所淹沒。
青年失業率居高不下，去年政府不得不修改計算方法，以降低失業率。即便如此，新的數據仍然高得驚人。據估計，約有2億人靠著零工經濟中不穩定的工作勉強糊口。由於房地產市場持續崩盤，許多人的淨資產縮水，消費者紛紛削減開支，使經濟陷入通貨緊縮的惡性循環。
經濟不安全感導致人們放棄結婚和建立家庭，加劇了全國人口下降的趨勢。民眾的沮喪情緒也加劇了貧富差距──大眾對那些被認為利用經濟或政治關係謀取私利的人日益增長的怨恨，而大多數人卻面臨著前途渺茫的困境。此外，人們普遍認為心理健康問題正在加劇，過去幾年發生的一系列無差別持刀傷人事件和其他暴力攻擊事件就證明了這一點。
顯然，北京已無法再指望民眾的本能愛國主義來支撐其日益強硬的國際姿態。今年9月，中國共產黨舉行盛大的閱兵式，紀念二戰勝利80週年，許多人公開質疑，為何這筆錢不用來解決一般民眾的疾苦。
政府近期開始嚴厲打擊其認為「過於悲觀」的社群媒體內容——這清楚地表明，政府擔心公眾的這種不安情緒會削弱其施政綱領。然而，壓制批評而非解決其根源，只會加深與民眾的脫節，並加劇政府在外交政策優先事項和渴望獲得的國內支持之間努力維持的平衡。
中國長期以來一直奉行著一種不成文的社會契約：共產黨賦予人民更多改善生活的自由，以換取政治上的服從。但對許多中國人來說，政府如今已不再履行這項契約。
習近平2012年上任時，他反覆強調的「中國夢」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希望：透過國家實力實現共同繁榮。但近年來，這一口號在政府宣傳中出現的頻率有所降低。
國家可能會說，這是因為其許多願景已經實現。但更有可能的是，共產黨明白，在夢想逐漸破滅的民眾面前，這種言論顯得空洞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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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 Gao是一位居住在北京的自由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