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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之门、苹果之歌，以及失真的幻影

海带岛

2018-11-22 01:27:23 看过

对近日淫不可淫，乐无可乐的现实有感。

坂口安吾本名叫“炳五”，“炳”是光明的意思。

中学时的坂口，视力非常差，就算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而且经常逃学，到了二年级，理所当然遭遇了四科不及格，无奈留级。

当时教他的汉文老师一气之下痛斥：“ ’炳五’这个名字给你用简直是浪费，你这种没救了的家伙，我看叫アンゴ（ango）才对”，并在黑板上写下“暗吾”（ango）两字。

这便是他日后笔名“安吾”（ango）的由来。

由光明到黑暗的堕落，极佳的戏剧时刻，极佳的注脚。

1.崇高是一种幻影

谈起坂口安吾时，有一张照片一定会被拿出来。

由林衷彦拍摄，半俯视地记录了坂口在混乱的地板上盘腿而坐的姿态。面前小小书桌放着原稿，作家从眼镜上方看向镜头，好像在生气。

那是1946年，坂口安吾最红的时候。同一年，林忠彦在银座的酒吧「ルパン」拍下了他的堕落同伴太宰治，那张照片同样成为经典。

ポケットに新聞を無造作に突っ込み、兵隊靴を履いた足でスツールにあぐらをかく、リラックスした太宰を写した一枚。よく知られた写真ですが、実は……。『太宰治　酒場ルパンで、銀座』1946年 ©林忠彦作品研究室

太宰治一臉輕鬆，口袋隨意塞著一份報紙，腳上穿著軍靴，盤腿坐在凳子上。這是一張著名的照片，但實際上… 「太宰治在銀座魯邦酒吧」 1946 年 © 林忠彥藝術研究實驗室

1946年，战败第二年，是娼妓、黑市、假酒、无赖派的世界。

衰败的废墟上长出了性、酒精、麻药——人们称之为颓废的“粕取文化”。（粕取：一种流行于战后的劣质烧酒，会引起酒精中毒，但依然无法阻止大量饮用者借此寻求醉酒的迷蒙快意。）

这一年，坂口发表了《堕落论》，为这个临时、疯狂，而鲜活的世界宣言。

而这份宣言的最关键之处，就是揭示了一种“幻影的破灭”。崇高是一种幻影，一种蛊惑人心的危险品。

“我们难道不应该承认神风特工队的英雄只是个幻影，而人性的历史开始于他着手经营黑市生意的一瞬。难道我们不应该趁人那些献身道义的未亡人只不过是幻影，而人性的历史开始于一张新面孔扑入她怀中的一刻。或许天皇也不过是个幻影，天皇真实的历史始于他成为凡人的一瞬……

日本被打败了，武士道消亡了，但是人性从堕落、真实的母体中孕育而生。”

坂口安吾那暴烈而颓然的身体形象，被吗啡和兴奋剂腌制过的脑袋，与战争中的日本人身体如此对立。

这是最让我感兴趣的问题。

在《绝对欲望，绝对奇异——日本帝国主义的生生死死，1895-1945》这本书中，大篇幅讨论了日本作为一个急于发展国力的共同体，如何把国民的身体——这一最基础最便捷的生产资料规划进自己的政治企图中。而坂口安吾，以及整个无赖派的身体感觉，和整个战后突然从废墟中冒出来的扭曲肢体，则对立于战时的身体幻影。

战时的日本人，参与的是一场“圣战”，于是乎，必须修炼一种与之相陪的光明和健康。但这种健康过滤了太多的杂质，以至于变成了高度戏剧性的失真。

战争时，女性必须要穿一种名为“モンペ”的标准服（男性穿“国民服”），裤口要扎起来便于参与劳动支援前方，在街上穿和服会被盘问和扣留。而战后，女性之间最流行的美国货就是丝袜和口红，美国大兵将这两样东西外加巧克力，作为自己的筹码来交换。

在电影《青春祭》中，文革时期的女知青来到傣乡插队，她受到的第一层冲击，就是自己的军裤衬衫，那禁欲的身体和色彩明媚的傣妹之间对比。那看似有力却被规训的乖巧，那看似柔弱却无限自由的美——这种比对和坂口的比对内核一致。

与坂口同时期的作家田村泰次郎写就了小说《肉体之门》，将抽象的崇高和身体的低贱做对立，以那直截了当个的野性，去否定战时体制中无所不在的高贵。这部小说后来被搬上剧场，并被多次改变成了电影。

在坂口最著名的小说《白痴》的开头，他也描写了最后的大空袭之前，在贫民区的街区，妓女、外国人、没钱的作家、发了疯的艺术家组成的异类身体持有者社区。这是他眼中真实的世界。手冢治虫的儿子手冢真将其改变成电影，很值得一看。

“身体是一种需要充公的生产资料”——当这一境况结束的时候，人才来到了自己的乐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肉体之门，就是现代性之门。堕落就是现代性之门。

2.笑是一种渎神

而一个不允许堕落的共同体，从本质上说，也是不允许“笑”的。

艾柯在《玫瑰的名字》中（以下有剧透），以虚构的方式，重现了关于亚里士多德《诗学》的传说。《诗学》是分析和阐释希腊悲剧（严肃剧）的经典，传说其4-5章是对“谐剧”（笑剧）的分析，可是这部分内容并没有流传下来。也有古典学者认为它根本不存在。艾柯在小说中设定这部分讨论“笑”的文字，被中世纪的修道士扼杀在了修道院的藏书阁中，并且为了这部分文字不被看到，而造成了一系列伪装成圣经惩罚的凶杀案。

为什么，讨论“笑”的文字，在中世纪不可以存在呢。

因为那是反讽的！不敬的！低俗的！渎神的！

战时的日本也是一样，悲壮，悲壮是正义的，而戏谑是邪恶的。笑有时是最能揭露形而上之荒诞的东西，也就是能让神（天皇、崇高、国家荣誉）降格的东西。而坂口安吾，所奉行的，就是闹剧的美学。

在很多评论坂口的书中，有一句被反复使用：“虽然他的小说，很多都在半途间断、放弃，没有巨著留世，但那闪光而明锐的才气却十分动人。”这句话说的很客气，事实上，坂口很难被称为好的小说家，或者说纯文学作家。在他短暂的作家生涯中，他用非常多的时间来从事类型小说、大众小说的创作。包括推理小说、侦探小说。最重要的还有笑剧。

他是一个颓然的潇洒人。去看牙医他要说“能用原子弹转眼之间弄死上百万人，一个人的牙疼却镇不住，文明何在？混蛋！”。面对太宰治的死非要说人家是喝醉了被酒量好的情妇哄骗了。那是从骨子里拒绝伤感和悲壮的。因为悲壮实在，太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