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過了二十五年，這位俄羅斯的長期統治者仍然是一個謎。他像瘋子一樣沉迷於權力的渴望——但這樣做卻將他的國家帶入了死胡同。
安德烈亞斯·呂施 1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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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丁在俄羅斯動盪時期上台執政，並不斷擴大權力。
蓋蒂
俄羅斯的統治者要么在任上去世，要么被推翻。因此，1999年新年前夕，總統鮑里斯·葉爾欽主動讓位給繼任者，這令人大吃一驚。隨著他的辭職，克里姆林宮的權力自動移交給俄羅斯第二號人物——當時47歲的總理弗拉基米爾·普京，直至舉行新的選舉。作為這一權力的象徵，他被授予了“核公文包”，這個神秘的容器裡裝有下令發動核打擊所需的密碼。
身材瘦高的普丁幾乎有些害羞地站在葉爾欽身旁。葉利欽雖然年事已高，但身材依然雄壯如熊——正是他帶領俄羅斯度過了十年危機。葉利欽推動了從蘇聯計劃經濟向資本主義的轉型，但卻未能推動民主改革。現在，普丁要繼續這項工作。 「保衛俄羅斯，」葉利欽臨別時說。他的願望並未實現。
普丁憑藉蓬勃發展的商品收入成功減少了貧困，並將國家重建為令人畏懼的軍事強國。但同時，他重蹈了俄羅斯統治時期最糟糕的覆轍——他系統性地清除政治對手，將大部分經濟領域重新置於國家控制之下，向精英階層揮霍巨額財富，最終引發了我們這個時代最恐怖的戰爭。普丁將他的國家帶入了災難。
普丁的崛起要歸功於俄羅斯首位民選總統鮑里斯·葉爾欽（右）。葉利欽意識到，他的許多自由主義改革措施將被普丁推翻，但為時已晚。
意象
自我毀滅策略
歷史對他的統治絕不會善意評斷。普丁與俄羅斯歷任獨裁者在一個關鍵方面有所不同。儘管像彼得大帝和蘇聯獨裁者列寧這樣的權貴人物殘酷地將國家置於自己的意誌之下，但他們運用權力是為了實現俄羅斯的深度現代化。而普丁追求的不是重建，而是破壞。即使他最終在烏克蘭戰爭中獲得了領土，他也無法為國家帶來任何有利的前景。
經濟上疲憊不堪，遭受中國的羞辱，又與其天然的伙伴歐洲陷入數百年來前所未有的斷絕，俄羅斯正走上一條代價高昂的錯誤道路。普丁看似是老練的戰術家，但卻是個糟糕的戰略家。
然而，有一項成就值得肯定：普丁的執政時間比他之前的大多數俄羅斯統治者都要長。到他本屆任期結束時，他將在這方面超越自18世紀末以來的所有蘇聯領導人和所有俄羅斯皇帝。單靠肆無忌憚的權力意志和犯罪能量是不夠的——還需要智慧以及對國內權力平衡的掌握。
沒人會相信平庸的學生沃洛佳會這樣，也不會相信德勒斯登外交官三等職位上那位乏味的情報員會這樣。即使在1999年頗為偶然地晉升到克里姆林宮最高職位期間，普丁也似乎並非天生的領導者。因此，回顧他的職業生涯，你會發現他一直被低估——先是在自己的國家，然後是世界，直到今天，情況依然如此，烏克蘭戰爭的悲劇證明了這一點。
普丁在聖彼得堡（後遷至列寧格勒）的一個工人階級家庭長大。他本人以及英國傳記作家菲利普·肖特（Philip Short）都認為，童年時期是他人生的塑造期。據說，在家鄉偏僻的街道上，他已經將「強者為王」和「先發制人者得」的理念牢牢銘記於心。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未曾想過將來會從事什麼職業。當他考入列寧格勒大學法學院時，周圍的人都感到很驚訝。年輕的普丁知道，這是他被蘇聯特工機構克格勃（KGB）招募的跳板，並於1975年成功入伍。
然而，他兒時想在國外當間諜的夢想從未實現。多年來，他一直在臭名昭著的克格勃第五部門工作，該部門負責迫害異議人士。普丁後來否認了自己人生中的這一污點。
1991年，38歲的普丁出任列寧格勒市副市長。當時，他仍然致力於國家民主化。
轉捩點——恥辱的時刻
隨後，他進入了外國間諜學校就讀。然而，他平庸的文憑不足以讓他在資本主義西方獲得一個顯赫的職位，而只是被調往「友善地區」——東德。 1985年至1990年初，普丁在德勒斯登工作，那裡對情報人員來說相當乏味。最戲劇性的經歷是，普丁目睹了親蘇政權的垮台，以及示威者在克格勃總部前遊行，而遙遠的莫斯科對此卻毫無反應。世人眼中的解放，對普丁中校來說，卻是個無力的時刻。
1990年，普丁回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祖國。當時蘇聯正在解體，沒有人期待他回來。更令人驚訝的是，普丁如此輕易地重塑了自我。克格勃似乎安排他效忠列寧格勒民主運動領袖阿納托利·索布恰克，而普丁只是在當時的混亂中改變了自己的效忠對象。
索布恰克於1991年當選聖彼得堡首任自由選舉市長，他並不反對普丁的克格勃經歷；出於權力政治的考量，他甚至刻意將舊安全機構的成員聚集在自己身邊。他任命普丁為副市長，負責外交事務。在改革年代，任何想在聖彼得堡投資的人都無法避開普丁。當時的目擊者形容他是一位低調內斂的官員。
他究竟同情索布恰克的民主理念，還是一直在配合索布恰克的陰謀，我們或許永遠無從得知。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政治導師誤判了他，從而在未來獨裁者崛起的過程中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卡倫·達維沙和凱瑟琳·貝爾頓等傳記作家特別關注普丁當時與黑手黨組織的聯繫。然而，當時的許多指控仍未得到證實。
普丁無疑與他所在城市的刑事部門有過接觸，考慮到「瘋狂的九十年代」合法與非法商業界線模糊，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他無疑利用職權斂財，他那奢華的別墅就是明證，而這筆錢根本無法用他的公務收入來支付。然而，他是否異常腐敗，仍是個疑問。
1994年，普丁與其他聖彼得堡官員會面。當時還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即將前往莫斯科發展事業。
拉斯基擴散/赫爾頓/蓋蒂
自1996年起，普丁在莫斯科政壇一路高歌猛進——然而他的支持者再次誤判了他。短短三年內，他便從地方官員一躍成為國家二號人物。葉爾欽接連提拔他擔任房地產經理、副總參謀長、特工處處長和安全委員會秘書。普丁始終默默無聞，從不追求風頭。然而，更令人矚目的是，在1999年瑞士建築公司Mabetex涉嫌向克里姆林宮官員行賄的醜聞中，他竟然出手相助總統。普丁公開抨擊調查此事的總檢察長，並自行展開調查，最終導致他被解職。普丁此舉為克里姆林宮首腦提供了他忠誠的完美證明。
馬基雅維利式的計劃
葉爾欽終於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人選：一位來自「民主」聖彼得堡的充滿活力的官員，既忠誠，又能在葉利欽任期結束後保護總統家族免遭起訴。培養他為繼任者的想法也得到了俄羅斯最具影響力的商業巨頭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的認同。因此，1999年8月，葉爾欽任命普丁為總理，並向震驚的公眾介紹了他心儀的繼任者。然而，這位脾氣暴躁、嗜酒如命的總統當時非常不受歡迎，以至於他對普丁的支持顯得頗具惡意。
幾乎沒有人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在北高加索地區伊斯蘭叛亂分子發動血腥襲擊、俄羅斯公寓大樓發生多起炸彈爆炸事件的背景下，普丁對分離的車臣共和國發動了攻勢。他採取了極其殘暴的手段——令西方感到震驚，但也贏得了許多俄羅斯人的稱讚，他們對普丁的決心印象深刻。
在車臣，普丁發動了第一場戰爭－首都格羅茲尼變成了一片廢墟。
艾瑞克·布韋特/Gamma-Rapho/蓋蒂
他很快就成為俄羅斯最受歡迎的政治家，這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功於別列佐夫斯基媒體的骯髒宣傳伎倆。 1999年12月的國會選舉中，原本信心滿滿的反對派卻遭遇重創。在此背景下，葉爾欽過早地將權力移交給了繼任者；2000年4月的總統確認投票對普丁來說輕而易舉。
如果克里姆林宮舊集團曾以為普丁會繼續充當一個心甘情願的工具，那麼他們很快就被證明是錯的。新總統立即確立了自己的基調。首先，他瞄準了批判性媒體，而葉利欽仍然給予這些媒體相當大的自由。他逮捕了「寡頭」弗拉基米爾·古辛斯基，並迫使他出售自己的媒體集團。
別列佐夫斯基也感受到了風向的變化。他曾以為，憑藉自己在競選中對普丁的支持以及對俄羅斯最受觀眾喜愛的電視台的控制，他可以繼續在克里姆林宮扮演關鍵角色。但他也被邊緣化，被迫流亡。普丁向俄羅斯的商業巨頭們明確表示：他們可以保住財富，但前提是他們從此不要再插手政治。
普丁上任第一年就趕走了最重要的政治對手。
安托萬·吉奧裡/Corbis/Sygma/Getty
普丁同樣決心加強對地方的控制。他削弱了地方統治者的權力，並將他們置於總統特使的監督之下。他也迅速地將所有其他關鍵職位交由自己的親信擔任。這些親信大多是普丁在聖彼得堡或克格勃任職期間認識的官員。因此，當他在與情報人員的聚會上宣布顛覆政府的任務正在取得成功時，這絕非一句諷刺之語。實際上，這是新精英階層的權力攫取，而「siloviki」（安全機構的代表）則在其中定下了基調。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回歸了一種世界觀：公民自由微不足道，而強權幻想至關重要。
西方的一廂情願
因此，任何觀察者都能看出2000年事態的負面發展。然而，西方領導人卻傾向於掩蓋這一事實。華盛頓和倫敦形容普丁是一位坦率誠實的政治家，他們或許不總是認同他的觀點，但可以與他合作。2001年，當他在聯邦議院用溫和的德語援引民主，並讚揚俄羅斯的「友好態度」時，柏林欣喜若狂。 “只有在病態狂熱的想像中”，才會有人認為俄羅斯會攻擊另一個國家，普丁當時在另一次出訪中說道——這句話在今天聽起來卻格外令人共鳴。
2001年，普丁在聯邦議院發表德語演講，讓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總理格哈德·施羅德（普丁之後）後來證實，這位俄羅斯獨裁者是一位「完美無缺」的民主人士。
弗里茲賴斯/美聯社
早期就有一些警告，例如美國俄羅斯問題專家麥可·麥克福爾就曾將這位前特工描述為「一個受過說謊訓練的人」。中東歐各國政府並未因此而卻步。但他們對俄羅斯根深蒂固的恐懼在西方卻被斥為危言聳聽。
因此，儘管莫斯科的敵意日益加深，西方多年來對俄羅斯的政策仍被一廂情願的想法所左右。 2008年，普丁與總理梅德韋傑夫交換了四年任期，新總統被視為現代的、改革導向的希望之光，儘管梅德韋傑夫只是個幌子。德國總理梅克爾幾乎盲目行事，就在2015年——烏克蘭非法吞併克里米亞半島之後——她還把俄羅斯描繪成值得信賴的合作夥伴，並批准建設「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
商業利益和俄羅斯金錢的腐敗影響只能部分解釋這些誤判。主要原因或許是缺乏想像力：從西方視角來看，冷戰以自由主義思想的勝利告終。莫斯科竟然培育出一種完全不同的世界觀，拒絕接受1991年的歐洲重組，甚至可能敢於使用殘酷的軍事力量來鞏固勢力範圍，這早已令人難以理解。
克里姆林宮的公關專家經常將普丁描繪成一位熱愛大自然、充滿活力的政治家——而這次他正在西伯利亞泰加林「健行」。
克里姆林宮（圖片來源：Anadolu／Getty）
另一個因素是，普丁擅長歪曲事實和傳播陰謀論——他的這項技能至今仍有人欣賞。 2014年，他曾不安地否認派遣俄羅斯軍隊佔領克里米亞，就像他在2022年烏克蘭遭受重大襲擊前不久否認有任何入侵計畫一樣。當被問及俄羅斯操縱選舉時，他反駁說，這是西方國家糟糕的榜樣。他也將自己壓制性的「代理人法」描繪成從民主的美國進口的。憑藉其龐大的宣傳機構和付費網絡噴子大軍，這位克里姆林宮首腦也影響了西方輿論，尤其是在反美或——矛盾的是——和平主義圈子裡。
轉向戰爭政策
他最偉大的發明是俄羅斯受到北約的威脅，因此被迫採取軍事報復。他自己是否相信這一點，或僅僅認為這個理論有用，目前尚無定論。然而，事實是，在2004年北約大規模東擴之前，普丁的言論截然不同。雖然愛沙尼亞等國家加入這個西方聯盟並非必要，但他表示，阻止它們加入是「絕對錯誤的」。 「我不認為這是一場悲劇。」他又說：「每個國家都有充分的權利加入任何它想加入的組織。」當時，他也平靜地評論了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願望。
是什麼導致普丁態度大轉變，並促使他以西方威脅為由，於2008年入侵喬治亞，2014年入侵克里米亞和頓巴斯，2022年入侵烏克蘭其他地區？這不可能是真正的安全威脅。畢竟，自2008年北約峰會以來，喬治亞和烏克蘭的加入實際上已被阻止。北約也出於對俄羅斯敏感的考慮，沒有在其東翼部署大規模部隊。
2022年在布哈村發現的大屠殺已成為俄羅斯在烏克蘭犯下戰爭罪行的象徵。
克里斯麥格拉斯/蓋蒂
普丁察覺到的危險完全不同──它並非關乎俄羅斯，而是關乎他的政權。 2004年和2014年烏克蘭革命中民主力量的勝利，以及2011年莫斯科的大規模抗議活動，以及2020年白俄羅斯盧卡申科政權幾乎倒台，對普丁來說無疑是令人震驚的時刻。這些事件都導致俄羅斯的政策趨於強硬，鎮壓也愈演愈烈。
普丁需要一道由親莫斯科的鄰國組成的保護牆，並非為了抵禦想像中的北約軍隊，而是為了抵禦民主訴求的病毒。鑑於普丁執政的第二個十年，俄羅斯人的實際收入陷入停滯，這一點尤其重要。在經濟上，該政權已無力提供任何支持。它需要外部敵人的幽靈來為自己正名。普丁像一個邪教領袖一樣，向民眾灌輸恐怖故事：美國想把俄羅斯變成殖民地，“把我們變成一群沒有靈魂的奴隸”，他在一次戰時演講中說道。
2025年，另一個誤判即將出現：人們可以與普丁尋求和平。戰爭早已成為克里姆林宮領導人加強鎮壓、將其政權描繪成無可取代的堡壘的有效手段。他幾乎無法避免對外侵略。即使在25年後，他很可能仍會被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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