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濟和王國維:新世紀的解讀
黃道炫
北京西北面曾經有兩個湖,一是昆明湖,一是積水潭。如今昆明湖還在,積水潭則早已填平了。當年,王國維和梁濟,分別選擇這裏做了他們最後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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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多年前,積水潭還是京城一個富有野趣的小湖,1918年11月初,梁濟離開家裏住到湖邊。這時,天氣忽冷忽暖,樹葉乍黃還綠。梁濟在蕭蕭的落葉聲中,伴著微明的燈火,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寫下了長達幾千言的〈敬告世人書〉和一系列信件。
似乎,題目做得有點大。但梁濟的個性並不喜歡矜誇,和兒子梁漱溟日後比起來,他的名氣和聲望也小了許多。也許是即將做出的自沉舉動,給了他更大的決心和勇氣,要用這樣一個大題目,向世人和自己證明一些甚麼。
在〈敬告世人書〉中,梁濟一開頭就寫道:「吾今竭誠致敬以告世人曰,梁濟之死,系殉清而死也。」正是這句開場白使得陳獨秀、胡適等很多人都認為,梁濟的自沉,只是出於對清王朝的愚忠。其實,梁濟自己很清楚,他距清王朝垮台七年之久後的殉身,所殉的決非簡簡單單一個清朝,之所以不惜被人譏為愚忠而高標殉清旗幟,其中當然別有深意。畢竟,浪擲生命既為梁濟畢生信守的儒學傳統所不取,也不是立身謹慎之梁濟所願為。
確實,梁濟可以說是前清遺臣,且「累世仕清」。但他在清朝做的只是一個小官,而且身處京城,王朝的專制腐敗與積貧積弱可謂歷歷在目。1893年秋,華北暴雨成災,屋塌地陷,災民成群,他扶門而望,憂心忡忡。與此同時,京城的達官貴人們卻仍然奔走於「熱鬧場中,庸庸碌碌,全不介意」,使他憤怒和失望之極。緊接而來的甲午之役、庚子之變,更使他對清王朝喪失信心。宦途內的坎坷遭遇,因清廉正直而鬱鬱不得志的現實都使他與舊體制逐漸離心。翻檢梁濟的閱讀書目,所涉相當廣泛,其中包括嚴復翻譯的不少西洋名著,1902年,友人彭翼仲創辦北京最早的白話報《京話日報》,對這一新事物,他從物質和精神上都給予不少支援。
正因如此,武昌起義爆發後,梁濟採取的是並非臣子盡忠之道的旁觀態度。次子梁漱溟參加反清的京津同盟會,他只是以「謹身以俟天命可也」相勸,並未表示強烈反對。對清朝他已沒有甚麼愚忠情緒,他自己曾明確表示,內心「極贊共和」。
這樣一個思想並不迂腐,甚至可以說是對現實保持高度敏感的文人,在清王朝垮台七年後,卻聲言殉清,個中原因,值得深究。梁濟本人在遺書中對此做出的回答是:「吾因身位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實非以清朝為本位,而以幼年所學為本位,吾國數千年先聖之倫理綱
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遺傳與教訓,幼年所以對於世道有責任為主義,此主義深印於吾頭腦中,即以此主義為本位,故不容不殉。」由此可見,梁濟所謂的清朝只是一個代名詞, 一個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象徵。也許清王朝本身並不足以擔當道德模式的重任,但梁濟以為,他要通過為舊主自沉的行動表明一種道德的選擇,用超常的忠義行為對抗忠義觀念的流失,付出生命的代價以捍衛道德精神的尊嚴。
從選擇「忠義」作為捍衛道德精神傳統並不惜為之獻身的原則看,梁濟對世紀初中國思想的走向是敏感的。清王朝覆滅後,中國社會經歷著大分化、大轉折,社會思想也劇烈動盪,通常我們注意到的新文化運動實際只是這一變化的濫觴,而遠不是變化的起始。就現實政治言,當時社會政治失序,民主政治遇挫,各派軍閥武力自恃,一些當政要人「空談高遠政治,無一事從人民根本著手」,政治道義被棄之如敝屣;從社會思想角度看,西方思想的大量輸入使選擇成為自由,新思想帶來了新觀念,但囫圇吞棗,也難免魚龍混雜,欲望氾濫於社會,現實利益的旗幟壓倒了忠信的呼聲。當梁濟說一些人「以驕盈矜誇不求事實之政治,導國民以狡詐之行為」時,其所指稱的大概應包括如上種種事實。而且,在對腐敗政治已見怪不怪的梁濟看來,道德信仰的崩潰也許更值得擔憂。世事人心,世事固然可怕,而人心的失去也許更為可惜。
面對此一局面,梁濟既不贊同兒子梁漱溟當時選擇的沉迷佛老,別求出世之道,也無能入世為言,維護世事人心。痛苦之餘,終於出於自沉一途。對梁濟而言,他本不願殉,本可不殉,卻不得不殉。生命在他,已成為唯一的賭注,最後的希望就是能以自己非同尋常的殉清舉動,以超常的忠義行為,警醒世人,為忠義觀念的重新培植盡屍諫之力。他以這樣一段話結束了自己的遺言:「效忠於一家一姓之義狹,效忠於世界之義廣,鄙人雖為清朝而死, 而自以為忠於世界。」
梁濟死後,在京城僅僅激起了小小的幾點浪花,忙忙碌碌的世人們並未認真理會梁濟道德的警醒。事實上,日後地位遠非梁濟所能比擬的大人物發出的禮義廉恥呼聲,也每每成為人們譏笑的對象。20世紀中國對道德、忠義的呼籲常常是抵觸的,革命者視之為封建餘孽,改革者也每以制度為言,人們對制度變化的關注,要遠遠超出觀念的培植,更何況這種觀念本 身,在許多人看來,還在當廢棄之列。有人說,救亡壓倒啟蒙,其實救亡壓倒的,又何止是啟蒙,而啟蒙背後,也未始沒有無謂的犧牲。20世紀中國的成成敗敗,說遠一點,和這些也許都不無關聯吧。幾十年後,重溫梁濟這篇遺書,很難再說它有多大的價值,其在20世紀中國遭遇冷落的命運似也難以避免,只是這種結果對梁濟、對20世紀中國,也許都不是那麼令人愉快的。
二
從梁濟自沉的積水潭出發,沿著一條蜿蜒的河道,曲曲彎彎向西北方向走去,便是頤和園昆明湖。和積水潭的野趣不同,昆明湖精緻、華貴,處處顯出一副雕琢過的皇家氣派。1927年 6月2日,王國維在這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此時,他剛屆識天命之年。
和梁濟相比,表面上看,王國維的自戕得到了更多的注意,關於他的死因,也是眾說紛紜。可惜,和梁濟相比,王國維辭世前寫下的遺書只有短短的幾句。要瞭解他辭世前的心境,可能還得追索他更長久的心路歷程,從輯錄其一生大部分著作的《王國維遺書》著手。
《王國維遺書》展示了一個敏感的心靈和才華橫溢的精神世界。青年時代的王國維,傾心於
哲學真義的求索,在日本留學時,對西方意志論者叔本華、尼采等一見鍾情,叔本華憂鬱的氣質、悲憫的精神對他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中國文人往往都天生有著自悲悲人的氣質,王國維更是如此。加之生命意志哲學和東方思想的某些相通之處,使王國維迅速得出其可愛的結論。
然而,王國維沒有淺嘗輒止。當他由表及裏,深入這一哲學的內核時,其強烈的非理性精神和赤裸裸的欲望追求使他頗感震駭,而其徹底的、甚至有些殘忍的悲觀情緒,也和王氏「溫情的悲觀」有著本質區別,畢竟,「和而不同」的中國意識在他心底有著更深厚的沉澱。不久,他得出結論,「其所說非不莊嚴宏麗,然如蜃樓海市,非吾人所可駐足者也」。可愛者不可信,王國維沒有在生命哲學中真正找到自己的生命理想。
從叔本華哲學中走出,王國維一度又進入到更為宏大的康德哲學中。康德哲學如星空般深奧、廣博的思辨體系,使他為之欽歎、折服,不由自主地浸潤其中。但是康德純粹理性的邏輯架構,終究和王國維性格中的詩人氣質難以融合,短暫的親和之後,又發出可信者不可愛的歎息。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以學問作為終極追求,希望從哲學中「豁然悟宇宙人生的真理」、完成圓滿人生的王國維,終於「疲於哲學有日矣」。
1907年,正當而立之年的王國維開始了學術歷程的第一次轉變。西方哲學探求的失敗,使他重新回到中國文化精神傳統,最初的回程停留在最熟悉的古典文學詩詞、曲賦中。他徜徉於唐詩、宋詞、元曲的文化回廊,追尋著曹雪芹在大觀園中展示的理想世界,從《遺書》的一系列詩詞創作及有關文論中,可以看到王國維遨遊在中國文學中的足跡。也許,文學最適合王國維的性情,他的《人間詞話》堪稱絕世美文,而《宋元戲曲史》則被推為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並列的「中國文藝研究史上的雙璧」。但是,文學可以予他性靈以「直接之慰 藉」,卻無法滿足他內心中求真、求善、求知的渴望,畢竟,文學的世界還是稍顯空幻,在他中國文化回程中,註定只能是一個中轉站。
1911年的辛亥革命,加速了王國維向中國古史的轉移。革命在他心中激起了深刻的波瀾。和梁濟一樣,對革命本身他並無反感,但革命後持久的武人爭雄、「禮崩樂壞」局面,卻使他深感困惑、迷茫。正是由此開始,王國維逐漸向古史挺進,希望在曾經那麼耀眼的古典中 國,發現一些能支撐其信念的永恆價值。
也許,王國維不虛此行。民國初年,他寫出〈殷周制度論〉一文,盛讚周公與周代的改制。認為,周公改制實際開中國道德規範建立之先河,寫道:「古之所謂國家者,非徒政治之樞機,亦道德之樞機也。使天子、諸侯、大夫、士,各奉其制度、典禮以親親、尊尊、賢賢,明男女之別於上,而民風化於下,此之謂治,反是則謂亂。是故天子、諸侯、卿、大夫士 者,民之表也,制度典禮者,道德之器也。」王國維這篇文章指出了中國傳統道德與政治的特殊關係,有其學術思想價值;更重要的是,文章表明了王國維對傳統道德典章制度的態度。在民初政治失序、道德蒙塵的背景下,他高揚親親、尊尊、賢賢的意義,強調道德對政治的中心作用,當然不純為學術之言。兩千多年前曾被孔子盛讚為「郁郁乎文哉」的周禮,再次在王國維這裏得到了強烈的認同。
從哲學到文學到史學,從西方到中國,從宋元到殷周,王國維完成了其複雜的精神尋路歷 程,最終停留在代表原初中國的殷周古史中,並取得了20世紀中國無人可與比肩的學術成就。和很多人一樣,這時,他也「悔其少作」,把匯集青年時期作品的《靜安文集》,投入熊熊燃燒的爐火中。
但是,古史展示的理想世界畢竟和現實有著太大的距離。古史雖然給他提供了精神上的安身立命之所,卻無法使他從容直面現實。王國維並不是一個純為學術而生的避世學者,他有敏銳的思維和善感的心靈,也有追求純真、至善、盡美的執著信念,他將學術探求等同於生命理想,因此,學術的欠缺某種程度上也就是他人生的欠缺。新文化運動的狂飆突進,使他理想的精神世界與現實社會距離越來越遙遠,衝突越來越激烈,學術乃至生命的意義,也相應地成為問題。其實,這種痛苦迷惘的經歷又何止王國維獨有,在「整理國故」中暴得大名的顧頡剛談到:「我要忠實於自己的生命,則為社會所不容,若要作委蛇的生存,又為內心所不許。」只不過,王國維之為王國維,決定了他的這種痛苦要更甚於常人。因此,當他最後決定赴死時,留下的短柬中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這淒涼的意表,無可奈何的心境,怎一個「欠」字了得。
和梁濟一樣,王國維與世界的告別也十分從容。6月2日上午,他照常到清華國學研究院,沒有任何異樣。離院後,徑赴頤和園,在湖心一小亭中默默沉思一會,便起身投進湖水的擁 抱中。
死,對他們而言,似乎只是完成一個多年的預約。
梁濟、王國維之死,是20世紀初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絕唱。一曲哀歌,在近代中國顯得那樣微弱,當時就被風雲激蕩的思想狂飆所壓倒,隨後更在洶湧澎湃的革命大潮中隨風飄去。只有如史家陳寅恪輩才願也才能解讀他們的心靈:「古今中外仁人志士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於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別有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此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 也。」
在世紀交替後的中國,梁濟、王國維離我們已經那樣遙遠,他們所展示的精神世界,今天也已成空谷足音。幸,抑或不幸,誰知道呢。或許,他們在新世紀仍然要頂著遺老、保守的謚號;又或許,他們可以讓我們在寂冷的青燈下垂首歎息:20世紀的中國,還有這一些別一 樣的文人。
《二十一世紀》(http://www.cuhk.edu.hk/ics/21c) 《二十一世紀》網絡版第三十一期 2004年10月3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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