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的世界周報Sisy's World 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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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茜的世界周報Sisy's World News 2017年6月1日-
《王國維與他依戀的辮子時代》
每一個時代的結束,都有偉大的口號:每一個時代的來臨,都伴隨疼痛的混亂。熬過,是大師:熬不過,就是墓碑。
王國維(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字靜安,浙江省海寧人,中國封建、現代相交時期,一位崇高聲譽的學者。早年追求新學,把西方哲學、 美學思想與中國古典哲學融合,形成了獨特的美學思想體系,中年之後先攻詞曲戲劇,後又治史學、 古文字學、考古學。
他平生學無專師,自成一格。
這位閃耀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學者,在90年前的今天 ,1927年6月2日,投頤和園昆明湖而亡。那一天, 沒有人意識到他想求死。同時代的歷史學家陳寅恪在紀念碑銘上,為他寫下「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口鼻塞滿淤泥,身下一片水跡,世界寂靜悠遠, 沒有任何聲息。」研究王國維的學者周寧如此形容他離開時的畫面。
王國維本人沒有對自殺的理由多做解釋,當年檢驗官在他衣袋裏發現一份簡單的遺書,16個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等。」
那是怎樣的「世變」?怎樣的「辱」?讓他覺得: 只欠一死?
那是1927年6月2日上午,還有兩天就是那年的端午節。頤和園的園丁聽到幾丈外一聲水響,剛才還在魚藻軒獨自抽煙的老者,轉眼間跳入湖中。園丁急
忙趕來將人救起,僅幾分鐘,竟去了一條命。湖水很淺,王國維被水下的淤泥堵塞了口鼻,瞬間窒息
身亡。
死亡如此容易。車夫還在頤和園門口等他出來,家人還在家中等他回去,可是他已經全無知覺地匍匐在昆明湖邊,口鼻塞滿淤泥,身下是一片水跡,世界寂靜悠遠,沒有聲息。
有時候對於某些人死亡可能是沒有意義的,這是死者的立場。生者卻不同,家人後代無法忍受王國維
溘然長逝,他究竟為何選擇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
至今仍然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謎題。
1925年,王國維接受了清華學校的禮聘,此時,他名義上仍是溥儀的「南書房行走」,伴遜位天子讀古書。1924年馮玉祥發動「紫禁城政變」,溥儀被
迫出走天津,「流亡」的那天,王國維隨駕出宮,
「未敢稍離左右」。
從此離人海,躲書齋,天荒地老處與二三素心人商量學術。清華研究院待遇優渥,每月400大洋。過去奉旨入京陪溥儀之時,看似風光無限,但他雖食朝
廷俸祿,卻領不到實際的薪水,常常舉債度日。
在清華,王國維教授經學、小學、上古史,每週三
個課時,其他時間潛心研究。早晨起來,太太幫他梳理髮辨,這是一天開始的沈靜莊重的儀式。無視朝代已更迭。
有一次太太勸他剪去發辦,他竟非常惱怒。那條纖細的發辨,是他對舊有的身份、情感、認同的象徵
王先生故去之後,學生們回憶當年課上,印象最深的細節是他每轉過身去,垂在腦後細長的發辦在眼前輕輕掃過,與黑板上的殷墟文字一般悠遠而夢幻
除了從事研究上課之外,在辦公室王國維或家中接
待來訪的學生,還有遠道而來的友人,一年後陳寅恪搬來清華園作鄰居,王國維有時去他那裡坐坐, 隔一段時間總要進一次城,逛逛琉璃廠,淘古玩, 訪舊書。
然而,一切都是短暫脆弱的,辛亥革命後的時代偉大與荒謬交錯,革命與戰亂併存,共和與軍閥同在 ,北平的潦倒和新時代,完全搭不上味。
老派文人像孤立梦境边缘的鸟,時而所思,片刻之后便惊飞,一切已經改變了。
1926年中秋剛過,王國維長子潛明在上海病逝,王國維痛惜萬分,他認知的生命好時光從此徹底結束
了。
20年前莫氏夫人逝世,王國維悲痛難解,還寫下許多悼亡詩,如今老年喪子,更是悲痛欲絕。接著半年之間,卻與多年至交、親家羅振玉失和,最終導致絕交。
大概一切依託都離開了,王國維的生命不僅是痛苦 ,還時而自感「受盡屈辱」。
王國維接著迎接1927年,那一年的新年北伐戰爭鼓聲來到北平,北伐軍攻陷北平,他覺得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這些前清遺老,恐怕性命難保。
陳寅恪來訪,與王國維談起「中國人之殘酷」。那段民國共和時代真正發生的事,後人在一團混亂中,毫無記憶。
僅一周之內,軍閥張作霖絞死了北大教授李大釗(1 927年4月6日),革命黨處決了湖南大儒葉德輝(1 927年4月11日)。連梁啓超這樣的新派人物,也準
備再次流亡日本。
王國維絕望了,生的恐懼大於死的恐懼。
梁啓超本來邀請王國維同去日本避難,王國維拒絕了。18年前,他曾與羅振玉一家流寓日本,他不想
重復那種生活;陳寅恪勸他到城中躲一陣子,他的回答簡單到「我不能走」;學生邀請他去山西避亂 ,他問:「沒有書,怎麼辦?」
王國維謝絕了所有的好意,不是因為他不能走,而是他根本就不想走。此時,他感到恐懼與厭倦的, 不是北平這一個地方,而是當時整個中國現世。
王國維自覺生路已絕,因此也死意已決。不只他,
清華大學教授們人心惶惶,於是1927年春季學期草草結束,計劃提前於6月1日正午開師生敘別會,然
後放假,大家各奔東西。
敘別會前一天,遺老朋友金梁來訪,「平居簡默」 的王先生,那天竟「憂憤異常」。他們談話中說起頤和園,王國維感慨:「今日乾淨土,惟此一灣水
耳。」
王國維摩世的最後一夜,在看似平靜的深夜睡過, 晨起,一切一如既往。他仍坐到那裡,堅持由太太梳理髮辮,似乎也沒有想過,這是在為另一個早已
逝去的時代束裝。八點鐘到研究院,商量下學期招生的事,然後便座車去了頤和園。師友門生家人, 沒有人在他身上看出異常。
人,每一天都可以生,每一天都可以死。
有人在王國維之死中看到自由,死亡之後,沒有人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再奴役他再侮辱他。
但生,是一種許諾,死亡是一種逃避。
有人在王國維的自殺中看到奴役,自殺不是勇敢, 而是懦弱,附著在他的自殺中,對皇權舊時代的迷戀都顯得荒誕。
於是他的死,成了一個時代的註解,沒有其他意義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取材自《周寧:剩水殘山供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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