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A·钦（Jonathan A. CZIN）是布鲁金斯学会迈克尔·H·阿玛科斯特外交政策研究讲席教授，也是约翰·L·桑顿中国中心的研究员。他曾任美国中央情报局高级分析部门成员，并于2021年至2023年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中国事务主任。
约翰·卡尔弗是布鲁金斯学会约翰·L·桑顿中国中心的非常驻高级研究员。他曾担任中央情报局官员35年，其中包括2015年至2018年担任东亚国家情报官员。
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高层领导来说，习近平作为国家主席的第三任期几乎是一段戏剧性的动荡时期。自2022年习近平开始其第三任期以来，至少有21名高级军官被免职，其中包括 中共最高军事机构——中央军委七名委员中的三名。解放军许多最高级别官员，包括国防部长以及十多年来几乎负责所有将领晋升的官员，都已落马。到习近平任期结束时， 被清洗的军官人数很可能超过反复无常的毛泽东。
尽管习近平早年曾主持军队清洗，甚至在2015年对解放军指挥架构进行了全面改革，但最近的这次人事变动仍令人担忧，因为许多受影响的人是习近平的所谓盟友，而非潜在的政治对手。这些曾被认为不可触碰的高级军官被罢免，引发了一系列关于习近平正在失去对解放军掌控力的谣言，甚至引发了更极端的言论，称习近平自身的政治生涯可能即将终结。
但习近平最近的举动与其说是权力的减弱，不如说更有可能反映出他继续掌控军队。就像黑手党老大一样，习近平已经表明，他甚至认为他的亲信都是可以随意处置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令人震惊的政治伤亡反映出，他正在对军队失去耐心，而不是对军队的控制力。这些举动表明他对解放军高层指挥层的持续不满，也可以被视为他不断实现更大目标——让军队屈服于他的意志——的一部分。事实上，习近平希望确保自己能够自信地使用暴力，但对于一支资源充足的军队来说，习近平的自信似乎是最稀缺、最宝贵的品质。
习近平视其军事议程为其政治遗产的核心。习近平的前任们主要将政治火力集中在推进重大经济改革上，而习近平时代一些最引人注目的改革则发生在军队。他对解放军的强硬管理源于两个目标。他的首要目标是确保军队彻底政治化，从而在面临内部动乱挑战时，能够履行其作为党的统治最终保障者的角色。此外，习近平还希望军队能够在必要时投入战斗，包括对抗美军。
换句话说，习近平对军队的铁腕控制不仅持续存在，也表明他热衷于打破解放军的孤立主义和根深蒂固的腐败现象，并确保如果他需要将政权押注于军队的威力，军队不会失败。
友军误伤
最近，中央军委副主席何卫东和政治工作部主任苗华上将的落马，引发了众多谣言的关注。这两人早年曾在福建省与习近平有过交集，据信因此关系密切。但何卫东如今失踪（自三月以来一直没有公开露面），而苗华 已于2024年11月被免职。
分析人士倾向于两种假设。一种较为普遍的说法是，这些清洗反映出习近平在选拔下级官员时令人尴尬的糟糕判断。另一种较为夸张的说法是，它们反映出不满的党内和军方领导人中正在兴起的一场运动，他们现在试图挑战甚至罢免习近平。
然而，这两种假设都经不起推敲。它们都基于一个不太可能的前提：这些清洗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习近平对军队的控制。如果解放军内部的政治动荡确实令习近平感到尴尬，那么它应该被掩盖，而不是像大多数此类事件那样公开承认。如果说共产党最擅长的是什么，那就是它擅长宣传和维护领导层的形象，尤其是习近平的形象。
从历史上看，中国军方一直不愿过多介入政治。
此外，如果习近平真的在军方遇到政治麻烦，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是现在？在十年看似顺从的顺从之后，军方领导层似乎没有明显的理由突然站出来反对习近平。当习近平的前任试图改革高层指挥部时，解放军曾积极阻挠他们。 但迄今为止，解放军不仅屈服于习近平的全面改革，而且似乎还在认真准备迎接习近平的命令，即在2027年前为台湾局势提供军事选项。
历史上，解放军一直不愿过多地涉足政治。即使在填补了文化大革命或1989年天安门危机留下的行政真空之后，军队也乐于放弃其政治角色，回归军营。事实上，列宁主义政权依靠清洗和政委制度来执行党的纪律，往往能有效地预防其他威权体制中常见的军事政变。
与其说是习近平与解放军之间的分裂，不如说最近的清洗更有可能是解放军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毕竟，习近平仍然与关键的高级将领保持着密切联系，尤其是中央军委副主席张又侠将军。习近平与张又侠相识数十年，他的父亲与习近平的父亲也是密友。习近平甚至允许张又侠在超过党的非正式退休年龄后继续担任中央军委副主席——这充分表明了习近平对他的信任。尽管张又侠此前曾担任解放军装备发展部部长，而该部是最近一轮清洗的焦点，但他在习近平的反腐运动中毫发无损。
相比之下，被罢免的军官可能只是习近平政治圈的边缘人物。鉴于腐败在解放军中如此普遍，尤其是在习近平启动耗资巨大的军事现代化计划之后，最近被清洗的军官们或许误以为，他们与习近平的关系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中饱私囊。
红军，红旗
然而，高层这些阴谋诡计的规模和戏剧性，却引发了更深层次的疑问：习近平为何如此执着于军队，并在管理军队方面如此冷酷无情。他的传记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作为曾在中国内战中发挥重要作用的领导人之子，习近平比他的两任前任——他们都是工程师，此前几乎没有军事经验——更擅长处理军事事务。习近平的前任胡锦涛在解放军高级将领中几乎没有任何可识别的盟友，并且难以完全掌控军队。然而，由于他的许多太子党同僚都在高层任职，习近平对军队内部的政治环境更加了解。他更加重视解放军的政治重要性，直觉地意识到控制军队对于他主宰中国政治至关重要。
然而，2010年，习近平成为中央军委委员、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的指定接班人时，他很可能对在解放军总部发现的情况感到震惊。由于忠于前领导人江泽民的将领们的控制，解放军已然成为一个孤立而笨拙的机构，与其说是在全球乃至地区范围内作为一支联合部队行动，不如说是将更多时间花在维护自身狭隘利益上。江泽民在胡锦涛时代（2002-2012）一直保持着影响力。
与他的两任前任相比，习近平对军事事务更加得心应手。
事实上，习近平上任伊始就大力宣扬解放军需要“打胜仗”的理念，这种说法颇具居高临下的意味，暗示解放军目前尚未做好打胜仗的准备。习近平很可能也发现，在解放军与外界隔绝的墙后，存在着广泛的腐败。正如习近平一位太子党盟友的著名评论，腐败在解放军中已经如此猖獗，“只有我们自己的腐败才能打败我们”。
解放军的孤立性远近难以捉摸。它在党内机构内部是一个庞大、不透明、技术先进的帝国，甚至连共产党的文职领导人也常常无法理解、渗透或控制它。尽管共产党垄断了武力使用权，但解放军几乎垄断了军事专业知识。与美国不同，解放军内部和外部都没有专门的文职军事专家队伍。也没有类似五角大楼国防部长办公室的机构来确保文职人员对军队的控制。
矛盾的是，这反而滋生了日益增强的专业化：解放军的高级军官都是中立的专家，专注于作战而非政治。尽管一支不关心政治的军队对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颇具吸引力，但这种趋势非但不会安抚习近平，反而会让其感到震惊。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中，军队应该彻底政治化：几乎所有军官都必须是党员，高级指挥官和普通士兵都要投入大量时间进行意识形态教育和其他与军事能力相关的任务。事实上，解放军的主要期刊经常发表抨击军队不关心政治这一概念的文章。这种关注很大程度上源于解放军的主要使命和其真正的存在理由——保卫中国共产党及其统治，而不是保卫中国国家本身。
航向修正
2011年，习近平担任中央军委主席仅一年，由于“阿拉伯之春”的爆发，解放军能否成为党的保障的问题变得尖锐起来。面对公众的不满，中东地区的安全部队逐渐瓦解，政权倒台。在1989年的中国民主运动期间，解放军对镇压天安门广场抗议者的支持建立在一种狭隘的共识之上；许多解放军高级军官反对戒严，军队瘫痪了一个月，直到最高领导人邓小平能够左右局势。“阿拉伯之春”之后，人们可以想象中共高层领导人会问：“如果今天发生天安门事件，解放军还会再次拯救党吗？”
习近平可能并不放心。当时解放军的指挥架构 乍一看像是一支联合部队，各军种在党的最高军事机构中都有一名代表——但实际上，这种架构使得控制高层指挥部更加困难，因为没有任何军官有权力统领各军种的首长。对于任何一位文职领导人来说，这种情况都会令人不安。但对于像习近平这样的列宁主义领导人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
习近平上任后不久， 便对那些将解放军变成“国中之国”的军事头目们发动了一场危险的闪电战。他逮捕并清洗了两名已退休但颇具影响力的 中央军委副主席，罪名是收受贿赂，之后又清洗了解放军各部门的其他几名高级军官。随后，他通过对解放军指挥架构进行大规模改革，削弱了陆军传统上在解放军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作用。（与海军或空军不同，陆军并不认为自己只是解放军众多军种中的一个。相反，它们本身就是解放军，因为它们为共产党征服了中国。）
习近平的改革将作战控制权从各军种手中夺走，移交给一个精简的新型指挥架构，体现了习近平对党的严格管控和联合作战的双重重视。如今，陆军——略显笨拙地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必须与其他军种同等作战，而这些军种在很多方面都处于解放军迅猛军事现代化的前沿。
这与仅仅20年前相比发生了显著转变，当时陆军仍主导着解放军的优先事项和机构。如今，“陆军”不再是中央军委成员的主导，联合战区指挥部和其他军种现在获得了更大的预算份额，尤其是在武器采购方面。与此同时，这些军种的规模有所扩大，而陆军自2010年以来却裁减了近50万人。
“杀死猴子”
习近平十年前对解放军实施的体制改革，其规模和范围不容小觑。这些改革相当于美军同时经历了1947年的《国家安全法》（该法将海军和陆军部划归国防部管辖）和1986年的《戈德华特-尼科尔斯法案》（该法试图将各军种的参谋长从作战指挥链中剔除）。尽管美国长期以来一直由文官控制军队，但这两项改革都引发了公众的强烈敌意以及来自高层的反对，其中包括1949年著名的“海军上将起义”，当时海军军官公开反对杜鲁门政府的国防政策。
鉴于习近平清洗和改革的大胆，十多年来，许多分析人士一直预期——甚至希望——习近平会遭遇某种反弹。然而，习近平对高层领导层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整顿，却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异议。习近平直指解放军的要害，彻底颠覆了中国领导人“杀鸡儆猴”这句老话。他没有清洗解放军精英的亲信来向高层传递信息，而是直接斩首了领导层。这无疑是一场赌博，但这些举措有效地平息了反对的声音，似乎也提升了习近平的地位。
事实上，中国政坛的权力往往像复利一样增长而非贬值，而反对习近平的潜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而非凝聚。这种动态在2022年召开的上届党代会上得到了最生动的展现。当时，习近平不仅将其前任胡锦涛早已被边缘化的盟友从领导层中驱逐出去，还将胡锦涛本人从会议现场带走，而习近平则在一旁冷眼旁观。在其任期内，习近平甚至两次将整个高层指挥部带到革命历史遗迹，毛泽东正是在这些地方将党对军队的控制制度化，从而强化了军队作为共产党武装力量的地位。
西方常常将习近平对解放军改革的关注描述为对台湾统一的短视痴迷。但这更具象征意义。习近平在其整个任期内都表现出对百年庆典的浓厚兴趣，而2027年将是解放军建军100周年。巧合的是，2027年也恰逢他可能开启的第四个任期，习近平和军方必然会利用这个机会公开赞扬解放军在实现其目标方面取得的巨大进步。 然而，在私下里，习近平可能会继续坚持不懈地推动解放军取得更多成就。
准备好战斗了吗？
习近平对解放军的强硬态度不仅确保了其军事目标，也服务于他的政治目标。让高级军官对自身职业前景感到不确定，并在晋升和生计方面依赖习近平，这让习近平得以在解放军内部建立多条信息渠道，从而打破封闭的壁垒，并将从不同来源获得的信息进行三角定位。随着解放军不断进行现代化建设以应对21世纪的战争，党内高级文职领导人对解放军的了解也愈发难以捉摸，这一策略尤为重要。
对许多观察人士来说，习近平的做法似乎适得其反。对解放军的严格管理以及习近平持续不断的反腐运动，可能让高级将领感到羞辱和沮丧。然而，习近平或许认为，高层领导的这种苦难反而带来了积极的影响。习近平的父亲在漫长的中共生涯中曾多次被赶下台、入狱——这些审判似乎加深了他对党的忠诚，而非削弱了它。
40多年来，解放军一直是一支和平时期的军队，从未经历过实战的洗礼。习近平深知，缺乏挑战或忠诚度的考验，解放军有逐渐自满的风险。 他希望解放军能够经受住这样的考验，随时准备承担最艰巨的任务，无论是惩罚所谓的台湾同胞、抵御美国潜在的干预，还是为了保护党免受同胞的侵害而使用暴力。正如习近平就任总司令后首次对解放军发表讲话时所指出的，苏联解体是因为“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站起来反抗”。习近平一心想确保解放军士兵在必要时能够抵抗——但他仍然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这么做。
来自《外交事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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