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提姆‧韋納 是一名記者，他因報道美國國家安全問題而獲得普立茲獎，並因《灰燼的遺產：中央情報局的歷史》而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
如果說，正如約翰·勒卡雷曾經說過的那樣，我們國家的間諜是我們意識形態的步兵，那麼湯姆·西爾維斯特就是一位默默無聞的士兵，最終成為四星上將。兩年前，他被任命為中央情報局行動副局長，負責指揮數千名從事間諜活動、秘密行動和準軍事行動的官員。他之所以能獲得這份工作，是因為他竊取了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戰爭計劃，向世界發出了即將到來的入侵的警告，並為基輔的軍事和情報部門提供了堅定的支持。這些任務是我們去年夏天談話的核心。
本文改編自提姆‧韋納所寫的《使命：21 世紀的中央情報局》（水手圖書出版社，464 頁，35 美元，2025 年 7 月）。
當我們在弗吉尼亞州蘭利市中央情報局總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坐下來時，西爾維斯特已經臥底33年了；據我所知，在我們見面之前，這個秘密機構的現任局長從未接受過任何正式採訪。在他以“湯姆·S”的身份出現在一個新開設的中央情報局內部播客節目後不久，我就要求與他見面。他關於暴君能夠左右國家命運的權力的言論令我震驚：“過去幾十年來，我一直處於有利位置，觀察著世界歷史上發生的事情。而讓我持續感到恐懼和震驚的是，單個個體竟然有能力製造痛苦和苦難。”
1月20日，唐納德·川普總統宣誓就職，西爾維斯特隨即成為中央情報局代理局長，直至三天后特朗普提名的、“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支持者約翰·拉特克利夫宣誓就職。他一直擔任行動副局長，直到5月底卸任。
回顧我們的談話，我不禁好奇西爾維斯特如何應對國家聯盟的破裂，他如何看待如今掌管美國國家安全的外行人和諂媚者，以及他是否擔心災難性情報失誤的可能性正在像21世紀初那樣迅速上升。中情局是美國外交政策的執行者；其間諜對高層命令極為敏感，並且只在總統的指揮下進行秘密行動。當美國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來自白宮的人時，他們會怎麼做？
2022 年 7 月，維吉尼亞州蘭利市，警員在喬治布希情報中心外站崗。圖片來源：Tom Brenner/《紐約時報》/Redux Pictures
60 歲的西爾維斯特，看起來瘦削飢餓，像個軍事突擊隊員，同時有著一位堅韌不拔的戰地記者的冷幽默。他的父親是一名外交官，越戰期間曾在西貢大使館任職，毛澤東去世後不久曾在美國駐北京代表團任職，並擔任駐上海總領事。他的祖父是海軍中將，曾祖父在二戰前指揮太平洋海軍，高祖父在 1900 年義和團運動期間幫助營救了北京的外國使館。他就讀於安多佛，1985 年從美國海軍學院畢業後與羅納德·雷根總統握手，並在海豹突擊隊服役六年後進入中央情報局，首先在開羅站任職。
9/11 事件後，他在美國襲擊巴格達之前領導了一項基本成功的任務，滲透了薩達姆·侯賽因的軍事和情報部門，並於 2005 年和 2006 年擔任大馬士革站站長。在接下來的十年裡，他在整個中東地區進行秘密行動。
2017年夏天，西爾維斯特接到了新任秘密行動負責人托馬斯·拉庫桑（Tomas Rakusan）的調動命令。拉庫桑的身份直到退休前一直是國家機密。冷戰結束前，拉庫桑就開始在中歐和東歐各地從事俄羅斯間諜活動。他對俄羅斯人的仇恨根深蒂固。他的父母是捷克人；1968年，蘇聯軍隊鎮壓布拉格之春起義時，他9歲。拉庫桑認為，俄羅斯總統普丁為川普破壞總統大選的行為，堪比9·11事件的間諜活動。為了報復，他的目標是滲透克里姆林宮——這是中情局成立以來最大的願望之一，但這一目標從未實現。
拉庫桑誓言要徹底革新中情局的「俄羅斯之家」。該機構成立於冷戰初期，旨在收集蘇聯情報，並進行秘密行動，削弱蘇聯在全球的影響力。他首先招募了數十名高級反恐官員，包括他最得意的官員之一西爾維斯特。 「俄羅斯人操縱了我們該死的選舉，」他告訴他們。 「我們如何確保這種事情不再發生？」他不在乎這些人是否不會說俄語，或者是否從未踏足莫斯科。他命令他們利用自己在打擊和招募恐怖分子方面的專長，對付俄羅斯間諜、外交官和寡頭。目標是透過間諜活動獲取有關俄羅斯領導人及其核心圈子意圖的情報。
拉庫桑招募了美國國家安全局（NSA）和聯邦調查局（FBI）反間諜部隊的電子竊聽人員。他向國會情報和軍事委員會的領導人尋求幫助。他們問道：「需要多少錢？」他們提供了數千萬美元，拉庫桑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將「俄羅斯之家」的規模擴大了一倍。
「他所做的就是重新構想並讓我們擺脫了我們困於冷戰初期的模式，」西爾維斯特說。 「問題的核心在於具體的決策，以確保我們能夠讓『俄羅斯之家』（俄羅斯之家）重見天日，」長期以來，它一直是中情局最隱密的部門。其總部會議中心裝飾著蘇聯的宣傳海報，上面描繪著肌肉發達的農民和英俊的士兵。 「俄羅斯之家」的三分之一是密室，特工和分析員們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在這裡秘密地辛勤工作；自從溫斯頓·邱吉爾稱約瑟夫·斯大林的俄羅斯為「謎中之謎」以來，他們的工作性質從未發生根本性改變。他們守護並囤積著多年來辛苦運作獲得的情報，不願與外人分享他們的秘密，每個人都是局外人。他們驕傲得近乎傲慢。令他們感到羞愧的是，他們直到為時已晚才發現克里姆林宮對川普當選的暗中支持。
拉庫桑命令密室裡的元老們解封他們的秘密文件，對其進行消毒以保護消息來源和方法，然後與秘密機構的其他成員——更重要的是，與海外的盟友——分享。過去，這些機密一直被認為過於敏感。一切都改變了，結果是革命性的。在反恐、反叛亂及其伴隨的恐怖陰影籠罩了16年之後，這一號召標誌著間諜活動在中情局重新回到了其傳統的主導地位。 （「我們專注於這些，中國和俄羅斯也專注於我們，」前中情局副局長邁克·莫雷爾說。）中情局在冷戰期間未能推斷出俄羅斯的軍事意圖。現在，它的間諜開始窺視克里姆林宮內部，並窺視只有間諜才能揭示的秘密。
到2020年夏天，中情局官員與英國、荷蘭、烏克蘭、波蘭、捷克、愛沙尼亞以及其他許多機構密切合作，共同對抗俄羅斯。 「我們制定了關於如何共享情報的戰略決策，」西爾維斯特說。 「我們將其本身作為一種影響力機制，促使各國政府開始與我們合作。」他補充道，這份來之不易的信任「讓他們得以打開此前從未與我們分享過的合作與情報管道」。中情局及其外國盟友正在相互交換情報，精心策劃行動，最重要的是，招募俄羅斯線人。
中央情報局局長威廉·伯恩斯準備於2024年3月11日在參議院情報特別委員會就全球針對美國的威脅作證。圖片來源：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時任中情局局長的威廉·伯恩斯去年告訴我，中情局之所以能夠“反擊俄羅斯情報機構”，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與海外聯絡夥伴合作，揭露和破壞俄羅斯的情報活動”。 「然後，從2021年春季開始，我們試圖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展，那就是招募人才，」他說。 “考慮到俄羅斯精英階層和俄羅斯社會部分人士對普丁政權的不滿，這確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尤其是在戰鼓敲響之後。”
2021年春，西爾維斯特擔任中情局歐洲和歐亞大陸行動負責人，負責號召民眾對抗克里姆林宮。當年10月，喀布爾落入塔利班手中五週後，預見俄羅斯正準備入侵烏克蘭。並非靈光乍現，也非靈光一閃，也非任何單一消息來源促成了這一發現。眾多情報流經無數渠道，匯成浩瀚的河流。中情局順勢而為，結論：普丁將發動戰爭。
2014年普丁奪取克里米亞和烏克蘭東部其他地區後，美國中央情報局重建了基輔的間諜機構，使其成為華盛頓獲取俄羅斯情報的最佳來源之一；而中央情報局則成為烏克蘭人抵禦俄羅斯的最佳防御手段。 「這可能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做出的最佳投資之一，」西爾維斯特說；它「在需要的時候，建立了信任、信心，並賦予了我們並肩作戰的能力」。到2021年秋季，中央情報局為烏克蘭人開設了間諜和準軍事行動的研究生課程，並讓他們能夠理解和利用源源不斷的美國情報。
「如果你問我，烏克蘭之所以能抵擋住俄羅斯進攻，最大的兩個因素是什麼？」西爾維斯特說，「一是自2014年以來，烏克蘭政府決定投入人力、財力和訓練，一直持續到戰爭爆發。二是烏克蘭政府在入侵前持續進行情報共享，以及我們的領導人多次在歐洲各地奔波。」
2023 年 1 月 10 日，烏克蘭士兵站在烏克蘭頓內茨克州的一片田野裡，他們曾在那裡挖戰壕。 Viktor Fridshon/Global Images Ukraine via Getty Images
伯恩斯表示，中情局必須公開其所知的俄羅斯準備入侵的訊息，拜登表示同意。許多歐洲政界領導人對此表示懷疑；中情局關於薩達姆軍火庫的虛假報道的惡名依然揮之不去。但西爾維斯特表示，當事實證明這一預見是準確的，其效果令人震撼：“我們與許多合作夥伴分享了準確的信息，準確預測了俄羅斯參戰的事實，他們告訴我們，這是中情局在過去18年裡與他們合作，以及為他們所做的最有力的事情。”
西爾維斯特稱烏克蘭的倖存是「人力情報」（HUMINT）的勝利：人力情報是間諜活動的核心和靈魂。這個術語誕生於1950年代，旨在區分人類間諜的工作與信號情報（SIGINT，由新生的國家安全局收集的信號情報）以及影像情報（IMINT，由U-2偵察機和照相偵察衛星獲取的圖像）。前中央情報局局長理查德·赫爾姆斯在1983年警告說，這些技術「威脅著改變我們工作的性質」。 「那些擁有高科技設備的情報收集者開始貶低人類情報收集者的工作。這些高科技設備愛好者的新呼聲是：『把錢給我們，一切都交給我們。』的確，既然高科技設備能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為什麼還要冒險僱傭間諜呢？但這其中隱藏著一個謬論……因為高科技設備無法洞察人類的意圖。」
赫爾姆斯總結道：“如果我們的情報機構存在弱點，那就是我們無法判斷外國領導人在任何特定情況下會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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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莎‧芒迪 (Liza Mundy) 所寫的《姊妹情誼：中央情報局女性的秘密歷史》一書的封面。 麗莎‧芒迪 (Liza Mundy) 所寫的《姊妹情誼：中央情報局女性的秘密歷史》一書的封面。 
瓦萊裡奧·佩萊格里尼的工業間諜活動時間表 瓦萊裡奧·佩萊格里尼的工業間諜活動時間表
所有這些至今仍是事實。如果中情局派10名分析員研究一段截獲的談話記錄，「他們會對發生的事情得出10種不同的分析評估，」西爾維斯特說。但如果你和當時在場的人交談，你可能會知道真相，或接近真相。 「當我們談論人類情報時，它實際上是指關於我們對手如何思考、行動以及這些決策的背景的所有資訊的集合，」他說。中情局招募來滲透克里姆林宮的人“不是案件編號……他們是決定做出一些極其大膽和勇敢的事情，試圖改變周圍世界的人。”
西爾維斯特說，華盛頓能夠預警俄羅斯入侵並削弱其軍事力量，「依賴間諜活動、人力情報以及從民眾那裡收集洞見以影響政策」。中央情報局十年來對烏克蘭的秘密支持也是如此。這項任務依賴與軍方和情報官員「建立人際關係」的能力。 「這是間諜活動嗎？絕對是。這就是人力情報（HUMINT），」他說。 “我認為這應該具有很大的啟示意義。”
間諜活動的核心在於人性，這種觀點與認為間諜活動在最壞的情況下是徹頭徹尾不道德的觀念相衝突。兩者都是事實。冷戰期間，中情局新兵訓練營主任休·坎寧安曾對兩代年輕學員說：「我們必須擁有最大的不道德，也必須擁有最大的道德。」中情局特工與外國新兵之間的聯盟是信任與背叛的結合，建立在特工對美國的信任和他選擇叛國的基礎上。
2017 年 1 月 21 日，美國總統川普在中央情報局總部發表演說。圖片來源：Olivier Doulier／Getty Images
冷戰期間，中情局很幸運，因為美國儘管有許多缺陷，卻能宣稱自己比敵人擁有更高的道德地位。 20年前，隨著中情局秘密監獄及其酷刑的曝光，這一道德地位喪失殆盡。烏克蘭戰爭和對抗俄羅斯的鬥爭部分地恢復了這一地位。如今，川普破壞了美國盟友的信任，中情局與其國際夥伴合作以及招募可能對未知危險發出警告的外國特工的能力岌岌可危。而這些威脅與冷戰以來的任何威脅一樣嚴峻。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川普稱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為獨裁者，指責他挑起烏克蘭戰爭，並試圖強迫他接受俄羅斯的停火條件。 3月5日，川普切斷了美國對基輔的情報供應，並在烏克蘭軍隊潰敗撤退期間關閉了情報管道一週。他對俄羅斯戰爭目標的支持是一種痛苦的背叛，而且不僅僅是對烏克蘭的背叛。自1947年中央情報局成立以來，其官員一直在與克里姆林宮作鬥爭。他們嚴重依賴與數十個外國情報機構的秘密聯絡；沒有這些幫助，他們就無法進行全球思考。現在，川普讓美國的盟友對與華盛頓分享機密保持警惕。這對於那些試圖洞察未來走向的官員和分析家來說，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自從中情局在2016年發表無可辯駁的評估，稱俄羅斯為他策劃了選舉以來，川普一直對中情局抱持不可調和的敵意。他視中情局為「深層政府」的首都，這個虛構的秘密政權由間諜和士兵組成，他們秘密地破壞他的總統職位。在2021年1月6日國會大廈暴動發生前的幾週，他開始相信時任中情局局長的吉娜·哈斯佩爾參與了一場操縱總統選舉的陰謀，以對抗他。川普試圖壓制哈斯佩爾，但她挺身而出，保護了中情局免受他的憤怒。
拉特克利夫每次都未能做到這一點。他解雇了中情局的新員工，安排高級官員提前退休，歪曲情報以取悅總統，並監督了一場意識形態清洗。今年3月，西爾維斯特和他的同事提名了一位剛退休的官員接替他：拉爾夫·戈夫，他曾六次擔任站長，深度參與了俄羅斯和烏克蘭的行動。身為平民，戈夫曾對基輔表達了最強烈的支持。同一天，深受川普喜愛的極右翼破壞分子勞拉·魯默來到橢圓形辦公室，遞給他一份長長的情報和國家安全官員名單，她認為這些人都是「深層政府」的附庸。白宮在幾小時內就阻止了戈夫的提名。
拉特克利夫掌管中央情報局，號召「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的卡什·帕特爾執掌聯邦調查局，陰謀論者圖爾西·加巴德掌管國家情報，基督教民族主義者皮特·赫格塞斯執掌五角大樓，川普製造了一場國家安全噩夢。漢娜·阿倫特幾十年前就曾說過：“極權主義的當權總是會取代所有一流的人才，無論他們支持什麼，都會被那些瘋子和傻瓜取代，而這些人的智慧和創造力的缺乏，仍然是他們忠誠的最佳保障。”
「世界正變得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危險，」西爾維斯特去年說道。 「在全球範圍內，我們的對手正在盡其所能」地推行威權統治。俄羅斯和中國依賴「其他國家，這些國家害怕他們的統治，害怕他們的暴政，並且只有在恐嚇、生意或被收買的情況下才會合作。」但他自信地斷言，美國在世界各地都有盟友，「認同我們以及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做的事情」。如今，當美國蹣跚走向獨裁時，誰會站在它這邊？
過去八十年間，中情局官員視自己為一支秘密軍隊，為曾經的自由世界而戰。如今，美國正面臨來自內部的威脅。隨著總統對公民自由和憲法的攻擊，美國國家安全的工具落入了他的諂媚者手中。其外交政策的基礎正在崩塌。中情局最有經驗的間諜和分析師團隊正在精簡。它與外國機構的聯繫正在破裂。所有這些都增加了情報工作災難性失敗的危險。想像一下，如果美國在未來幾天再次遭受突襲，會發生什麼事。什麼能阻止川普宣布戒嚴、中止選舉，並真正以獨裁者的身分統治？
川普之前的總統都曾利用中情局來實現他們的帝國野心。而美國間諜從未有過違抗總統的歷史。但或許那些最有道德的人會抵制他。而他們的故事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被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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