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單: 歐亞世紀（第一部分）：麥金德知道些什麼

歐亞世紀（第一部分）：麥金德知道些什麼

2021 年 12 月 6 日
哈爾·布蘭茲

主題：歐亞世紀，作者：哈爾‧布蘭茲

哈爾福德·麥金德爵士認為，20世紀國際事務的重大決戰將圍繞歐亞大陸及其海上通道的控制權。鑑於當今中美之間的競爭，他的論文值得重新檢視。

哥倫布時代以後，歐亞大陸成為地緣政治的中心。圖片來源：Alamy／Dragan Jelic第一部分：本文是我們為期一周的地緣政治系列文章的第一篇，作者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亨利·A·基辛格全球事務傑出教授 兼美國企業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哈爾·布蘭茲。 您可以 在這裡閱讀第二部分 ，在這裡 閱讀第三部分 ， 在這裡閱讀第四部分 ， 在這裡閱讀第五部分 。

自 20 世紀初以來，歐亞大陸——這片從歐洲大西洋海岸延伸到亞洲太平洋海岸的巨大大陸——一直是全球競爭的戰場。國際事務中的主要攤牌都是為爭奪歐亞大陸及其海上通道的控制權而發生的激烈、且常常是暴力的衝突。野心勃勃的陸上強國透過統一世界戰略核心，實現全球霸權；主要的海上強國試圖透過維持歐亞大陸的分裂來維持世界平衡。二十世紀的熱戰、冷戰和代理人戰爭只不過是這個更長的故事中的幾個章節。如今，美國與中國的競爭又呈現同樣的局面。

我們常常認為全球政治的當前時期是美國強權的時代。事實上，我們都生活在一個漫長的歐亞世紀。

北京看起來像一個超現代化的超級大國，因為它努力利用先進技術來對內部進行壓迫、對外進行擴張。但它只不過是在重複以前那些夢想取得無懈可擊的地緣政治地位的暴政所走的道路，因此它的行為讓民主世界的戰略家們再次經歷了一個熟悉的噩夢。

如果我們想要了解歐亞世紀，首先要探討為什麼這個超級大陸會成為定義現代時代的地緣政治地震的中心。令人驚訝的是，最好的答案是在那個時代才剛開始的時候給出的。

哈爾福德·麥金德爵士（1861-1947）與其他人一樣，完全可以聲稱自己發明了地緣政治學領域——研究地理如何與治國方略和權力競爭相互作用。考慮到他的智慧和背景，這也許並不奇怪。

麥金德是一位視野開闊的思想家，他二十五歲時憑藉一篇論文成為牛津大學教授，該論文幫助確立了地理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學術地位。一位同時代人評論說，他有能力「擺脫日常政治細節」並且「以整體來看待事物」。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目睹了英國和俄羅斯在歐亞大陸邊緣爭奪帝國影響力；他看到新興大國的崛起，尤其是德國和美國，開始打破拿破崙戰敗以來的平衡。 1904 年，麥金德在向皇家地理學會發表的一次著名演講中，對塑造歐亞世紀的深層歷史力量給出了明確的解釋。

首先是「哥倫布時代」的結束——那長達四百年的探索和帝國擴張時代。到了 1900 年，各大帝國已經繪製並瓜分了世界。非洲大部分地區和亞洲大部分地區被征服；麥金德寫道，「幾乎沒有一個地區可供爭奪所有權，除非是文明或半文明國家之間發生戰爭」。麥金德的國家英國從這種瘋狂的擴張中獲益最多。但在他看來，其影響仍然是不祥的。

自拿破崙死後，歐洲列強大多避免發生全面軍事衝突，部分原因是擴張將其地緣政治能量引向外部。與不太成熟的社會之間的「長期戰爭」促成了帝國之間的「長期和平」。然而，如今的世界正變得幽閉恐怖，這將使大國之間的衝突更加頻繁和激烈。正如麥金德所說：「每一次社會力量的爆發，都不會消散在未知的空間循環和野蠻的混亂之中，而會在地球的另一端得到尖銳的迴響。」封閉的系統很可能是一個暴力的系統。

其次，科技正在改變地理的含義。在哥倫布時代，由於帆船和蒸汽機的革命，海上力量的機動性已經超過陸上力量。捷徑的發現或修建——主要是蘇伊士運河和繞過好望角的航線——凸顯了這一優勢。因此，以英國為主的世界海軍強國得以包圍歐亞大陸，並在中東、印度和中國站穩腳步。他們也能夠抵消陸上強國俄羅斯憑藉其中心地理位置所享有的優勢。

在19世紀50年代的克里米亞戰爭中，俄羅斯可能擁有內線，但這幾乎沒有什麼不同。英國和法國利用其製海權，從黑海到波羅的海多個戰線對俄國構成威脅。俄國的技術落後 ——莫斯科以南沒有鐵路——使得它無法迅速作出反應或果斷集中兵力。盟軍部隊僅用三週時間就從本國開赴克里米亞前線；駐紮在莫斯科的俄羅斯軍隊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抵達南方。

然而現在，技術鐘擺卻擺向了另一個方向。1864 年至 1871 年的德國統一戰爭表明，如果使用得當，密集的鐵路網絡可以實現軍事勝利和地緣政治擴張。 1904 年，也就是麥金德演講的同一年，西伯利亞鐵路竣工，為將力量從歐亞大陸的一端投射到另一端創造了基礎設施。同時，俄羅斯正迅速實現工業化：1900 年，它的煤炭產量是 1860 年的 50 倍，鋼鐵產量是 2,000 倍。到了 20 世紀初，這個帝國加強對從中亞到西伯利亞地區的控制。

所有這些都表明，一個處於戰略要地的國家可以宣稱對世界上最廣闊的陸地及其所蘊含的資源擁有主導地位。麥金德假設道： “世界政治的中心地區是歐亞大陸上那片廣闊的地區，船隻無法到達，但在古代，騎馬的游牧民族卻可以到達，而如今，這裡即將被鐵路網覆蓋。”

這種霸權不太可能是良性的，因為麥金德後期著作中更突出地體現了一種隱約可見的發展：現代極權主義國家的出現。暴政一直存在，甚至佔據主導地位，但二十世紀出現了更有害的東西——融合了國內鎮壓、工業活力和暴力擴張的國家崛起。布爾什維克政權於 1917 年奪取政權，讓麥金德看到了一個冷酷無情、組織嚴密的政府如何能夠推進突飛猛進的現代化，並利用由此產生的力量實現其地緣政治圖謀。正如 1930 年代和 1940 年代的法西斯政權一樣，該政權也表明，最恐怖的政治暴力形式與最激進的歐亞擴張願景是如何並行不悖的。

麥金德明白，這種擴張的戰略意義不僅是地區性的，而且是全球性的。歐亞大陸的整合甚至可能威脅到那些位於看似無邊無際的海洋之外的國家。

正如麥金德所指出的，歐亞大陸的面積是北美洲的三倍。它擁有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口和絕大部分的工業潛力。一個主宰該大陸的國家可以震懾任何潛在的競爭對手。擺脫了邊境威脅後，中國可以著手打造無與倫比的海軍。那麼，大陸統治可以成為海上控制的跳板：麥金德寫道，歐亞大陸內部“力量平衡的顛覆”也將危及歐亞大陸之外的力量平衡，因為這“將允許使用巨大的大陸資源來建造艦隊，世界帝國將近在眼前。”

因此麥金德的最終見解是：全球政治今後將圍繞在岸競爭者與離岸平衡者之間的激烈競爭而展開。大陸國家將會尋求在大樞紐地區以及「內新月地帶」佔據主導地位－「內新月地帶」是指圍繞歐亞大陸核心的、從中國到印度到西歐的周邊國家環。海上強國將尋求透過支持歐亞大陸邊緣的「橋頭堡」、與受到威脅的陸上強國結盟以及透過陸地和海上行動騷擾渴望成為霸權的國家來維持平衡。隨著歐亞大陸列強向外擴張，他們的敵人（無論是歐亞大陸內部或外部）都會拼命圍剿他們。

美國將是堅守陣地的國家之一。麥金德設想倫敦將扮演主要的平衡角色，正如幾個世紀以來它所扮演的那樣。但他承認，美國準備承擔更大的責任——因為諷刺的是，它已經完成了麥金德所擔心的事。

十九世紀，美國憑藉著優越的地理位置、嫻熟的外交手段和徹底的征服，建立了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的大陸版圖。透過建造橫貫大陸的鐵路以及（在麥金德發表 1904 年演講的前一年）獲取巴拿馬運河航線，美國為在整個大陸乃至跨大陸投射力量奠定了基礎。美國也培養了一批戰略思想家，如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他預先警告說，如果任何敵對勢力控制歐洲或亞洲，美國的安全將受到威脅。在贏得了北美霸權之後，美國開始在全球範圍內發揮影響力，無論是 1898 年奪取菲律賓，還是建造西奧多·羅斯福 (Theodore Roosevelt) 十年後派往世界各地的戰艦。

在促成歐亞世紀出現的因素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新大陸超級大國的崛起，而這個超級大國致力於阻止舊大陸權力的鞏固。

當麥金德於 1904 年在皇家地理學會的一次會議上提出他的論文時，引起了人們的質疑和反駁。從腓力二世、路易十四到拿破崙，哥倫布時代不是也曾經對歐洲的權力平衡提出挑戰嗎？航空運輸的出現最終難道不會讓陸權和海權黯然失色嗎？俄羅斯，這個仍實行絕對君主制的後現代化國家，真的會成為地緣政治的巨人嗎？

目前來說，批評者對俄羅斯的看法不無道理。近期，西伯利亞鐵路的建設確實伴隨著向滿洲和北韓的推進。然而，這只導致了北韓被日本軍事上擊敗的恥辱，並導致了一場失敗的革命，而這場革命只不過是成功革命的預演。在此後的兩代人中，試圖稱霸歐亞大陸的勢力並非來自向外擴張的支點國家，而是來自德國和日本等邊緣大國，它們深入歐亞大陸腹地，同時也向鄰近海域發起攻擊。

作為回應，麥金德對他的論點進行了修改，對於俄羅斯和德國哪個更危險，他含糊其辭。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荷蘭裔美國知識分子尼古拉斯·斯皮克曼推翻了麥金德的觀點，聲稱最令人擔憂的是「邊緣地帶」——他用這個詞來指稱「新月地帶」——對「心臟地帶」的控制。他寫道：「誰控制了邊緣地帶，誰就統治了歐亞大陸」；「誰統治了歐亞大陸，誰就控制了世界的命運。」麥金德本人在他 1943 年寫的最後一篇主要論文——當時德國的失敗和超級強大的蘇聯的崛起，使得他最初的論點更有先見之明。

然而，即使麥金德論點的細微差別受到質疑，其中心主題卻是完全正確的。由於麥金德指出的多種原因，歐亞大陸成為二十世紀地緣政治的溫室。戰略安全價值觀的封閉導致大國相互對抗。科技的進步開始縮小歐亞大陸廣闊的地理面積。擁有現代工業經濟的極權主義國家的出現助長了侵略和征服。所有這些都導致了一系列潛在的歐亞霸權國家與自由主義超級大國的對立；英國，然後是美國，它們的自由和安全都取決於粉碎這些圖謀。

麥金德的論點直白而直接，即圍繞歐亞大陸以及整個世界，諸星將齊聚一堂，展開一場持久的、高風險的鬥爭。隨後一個世紀的殘酷歷史將證明他是多麼的正確。近代以來所有最大的戰爭和對抗，都只不過是為了統治麥金德的世界而展開的競爭。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