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分句】极罕见晚清古籍《微虫世界》白话本(序+卷一卷二卷三)

极罕见晚清古籍《微虫世界》白话文(序+卷一)
常然

前言
此《微虫世界》封面标注为“清光绪年间著者手定底稿本 楷书带行字样”,编者手中的影印本只有《序》《微虫世界一》《微虫世界二》三部分,不知道后续是否有其他章节。

其中《序》为全文总起,亦为解释作者张大野著述缘由和“微虫世界”的含义。《微虫世界一》为张大野于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一年后就是把“同光中兴”变成笑话的“甲午战争”)从绍兴出发前往台州,后经由宁波回归的旅途见闻录,除沿途景色和作者感想外,重于当时旅途路线和民间生活记载,且记叙了当时北洋水师的“威远”号巡洋舰,属于较有价值的地方资料。《微虫世界二》主要记载作者张大野遇见的一些人,其中重点描写了其年幼时经历的太平天国起义时期的战乱,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不少细节血腥可怖、骇人听闻。值得注意的是,张大野重点写了战乱时期的人性光辉,在不少出身微寒的劳动者自发地相互帮助下,让尚处幼年的张大野和他的母亲逃出生天。

这里为编者根据原本翻译的白话文,由于作者的历史局限性,其中部分内容包含封建思想、宗教迷信和地域黑,请读者注意扬弃、规避。由于《微虫世界二》部分原文记载非常血腥且作者立场存在一定争议,所以此处未进行翻译。

从小虫子的声音里可以听出大千世界的信息。从能让小虫子和大世界相互看待的角度来说,这就是释迦牟尼学说可以包含古今的原因,因为他对周围因果的看待与大众完全不同。

盘古氏开天时,向上而清轻的气成为天,向下而凝重的气成为地,太阳、星辰、河流、山岳在两者的间隔中相互关联,这就是所谓的世界。云龙的世界、风虎的世界,圣人万物的世界(这里作者引用了《周易·乾》的“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概念,所以单独成句)。因为这样,先王治天下的方式,是让五谷全部运入而保障百姓在同一里巷相处,男女有所怨悱遗憾,就会相互集会以歌咏言,饥饿的人因食物匮乏而叹息,劳累的人因劳役繁重而哀歌,男人到五十岁,女人到四十岁,官员就会给他们提供食物,让其采集民间的声音上报到县城,县城再上报至大城市,再由大城市上报至国家,所以天子不用走出他的宫殿就能知道天下事(这里采用《论语•阳货》和朱熹对《诗经》的批注说法)。

凡是能够组成世界的,也不过是浮气和浮尘(语出《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从其中大的东西来观察,往来不绝,是因用气相互吹动所致;从其中小的东西来观察,风往东则往东去,风往西则往西去,太阳升起则能看见,太阳落山则隐去,这就是世界的道理(此段用语多出自道家典籍,不一一列举了)。

蜂子的翅膀、蚊虫的睫毛,它们细小到极致却完全具备飞和看的能力。对照我们的世界,民间琐事虽然细小,其中却也包含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也有喜怒哀乐等等故事。用水覆盖灌满大堂地面的凹陷处,蚂蚁路过看到它就像看到一个巨大的湖泊,怎知它不会见到小火苗而把其看作东升的旭日呢?

微虫,就是小虫子,太阳、星辰、河流、山岳都不能看到,看到一杯水、一个小火苗,就满足于此而惊叹仰慕,认为这大概就是所说的太阳、星辰、河流、山岳。小虫子跳跃而起,抬头而鸣,根据自己所看见的而私下记录,也是有采集世界声音的意思。

世界上有像释迦牟尼这样的人,不仅如此,也有所谓的《箫韶》之音和《桑林》之舞(“《箫韶》之音”指舜帝的礼乐;“《桑林》之舞”指商汤的乐祭;这里应该泛指儒家礼乐,以对应前文的佛教)。小虫子的见闻,对于圣人改造世界或者能有所帮助,因此写序以说明。

微虫世界一
皇帝即位中兴(“甲午战争”战败深陷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之前,由于“洋务运动”产生了一定效果,当时称为“同光中兴”,结合后文这里的“龙飞”应该有两层意思),光绪十九年,农历癸巳年,四月六日,小虫子有天台之旅,它的世界也随着开始。大概是它的“菩提果”将要成熟了吧(这里用的是佛教典故,佛教中“菩提果”代表觉悟)。

晚上因为带着一名姓潘的天台旅客,一起出宁波城东门,登上前往奉化的航船,到了船上已经有四个人先在了,其中两人操着湖南口音,像是地方招募的兵丁,另外两人则是台州仙居人,说话卷舌头鸟叫一般发出楚地的口音。多次审视我的行李、问我们去哪,估计不是什么善类良民。潘客则因认为他们是贼而受到惊吓,我赶紧暗地里踩他制止骚乱。

将近天亮,距离奉化的大码头还有十多里,船因溪水湍急不能前进,于是舍船登上竹筏,四人告辞离开,潘客非常高兴,我说:“还不到高兴的时候。”抵达大码头,到达黄公泰,那四人果然在等我们。黄公泰就是当地的过塘行(旧时垄断过河船运的商业组织,一般由当地豪强大族开设)。吃完饭与四人相处,直接先发问:“哪里去?”四人回答:“新昌。”潘客惶恐畏惧地说:“这次去山里,和我们正好同路,将怎么办?”我笑了笑,因此让过塘行主人集合九位厨师,并对他们说:“诸君难道不是在这里打工的台州群众吗?”他们说:“是的。”我又安利他们:“家乡大麦成熟可收获了,诸君何不和我一起回台州呢?”他们回答:“好啊。”于是用竹轿载着我跑路,中途偶遇走贩的山民都邀请他们结伴而行。到了溪口,我们共得到了四十五人。潘客说:“可以了。”于是出三百钱打了十斤酒,和大家一起喝到醉。

我们前行到了一条溪边,发现四人果然在这里等我们。潘客于是前后的同行者簇拥我,指挥大家前后簇拥我一起顺着乱流渡溪,声音如同雷声震动。这出乎这四人意料,突然见到我们有这么多人,脸色大变然后告别,翻过一座山头离开了。这件事如果不是我提前为它筹备,虽然不知道它的结局,但万一发生不幸,那就难收场了。行路的困难到了如此程度,又如何能如圣人一样前瞻预言百里悠悠而能安稳地归去呢?晚上我们睡在马埭头。

初八日,早起翻过石界就是新昌的行政区划。从大埠到马埭头,一路过来田地平坦、土地肥沃,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青碧色,尤其是山势并不险峻。走到这里,高崖奇树横空而来,而且山鸟善鸣,溪花解媚,十步九折,尽态极妍,人也淳朴真诚,彬彬有礼,与宁波的风气还有区别。

接近中午,过了夹溪岭,我们从万山上飞舞而下,在龙王荡的许老头店吃午饭。荡里没有一滴水,不知为什么以此为名,大概也像世上那些徒有虚名的名士一样吧。许老头叫许鼎目,号芝庭,曾是新昌学校的生员,年纪已经六十多了,非常真诚笃实。对我说自己除了卖酒以外,还靠养蚕种桑补贴家用,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子,孙子如今也上学了。我因此赠送他一副对联:“老将红友为知己;间与青山作主人。”许老头非常高兴,为我准备佳酿,坚持要留我住一晚。我以行程较远做推辞,于是约了以后再见而告辞。

过了荡角径岭,到九间廔小憇,晚上在斑竹的荣陞店住宿。有个小姐长得真有点漂亮,来通殷勤,正在整理乐器上的弦索,为我背行李的天台人叶阿生忽然抱着床褥被子要和我一起睡,说:“这个地方有诡异,如果一个人睡觉,妖精就会来把人媚惑死。”我大笑,小姐犹豫了下就走了。我看到房间的墙壁上有首诗写着:“卅年不到溪山路,苍狗红羊事变更。杯酒尚须邀拇战,笑谈还欲逞心兵。落花依草浑无赖,弱絮成萍总有情。明日短长亭子上,晓风残月可怜生。”署名是“横湖太痴生”,这位大概是被媚惑而差点死翘翘的人吧,他也有天涯沦落的悲感吗?

初九日,早上起床,下着小雨,翻过会市墅岭。会市墅岭我总共度过三次。最初旅游仙居,春天过去,秋天回来,现在在今年夏天再次度岭,天气晦明风雨,相信我与这座山的山灵有缘。想到最初不知道两旁山的名字,第次见到万座山峰飞翔舞动,苍山翠树横披天空,又像大纛,又像旗帜,在云面上卷起舒张,只能感叹景色的奇绝而已。现在向路人询问山名,说是叫做芭蕉山,才知道古人命名真的很绝绝子,以后能在下雪后再次登山,一睹如王维《辋川图》的意境,难道不爽吗?

山路特别滑,轿夫非常痛苦,我因此下轿徒步上山。一般上山适合徒步,如果疲劳了就稍事休息,那么四周看看风景都成了异境,把自己关在帷幕里就看不到了。下山就适合坐在轿子里,从上而下,凭临山高而观,数十里的云根泉脉,灿烂地就像排列在你的眉毛下面,慢慢地过来迎接你,更加能看到景色的奇妙,可惜历来看山的人从未有所体会。

度过山岭之后,天地两气更加融合,远远看天姥各个山峰,就好像沉在了雾海里。但是近山幽谷的土石都是红色的,白云在其中上涌,蓬蓬勃勃,就好像看到群火聚集,特别奇特。过了数里,到冷水铺,地势渐渐平坦,天气也放晴了,这时苍松滴翠,溪流涓涓,清风洒然,让人心旷神怡。想到,这难道是仙灵来召唤我了吗?

度过关岭,关岭下面连接乌嵝,山势更加奇险陡绝,树木茂盛,移步换形,不可方物。我当年有诗对此描述为:“山巅一俯视,漠漠但苍烟。渐下向平地,豁然开洞天。”

过了三茅桥到达清溪镇,地势才渐渐平缓,这就是到了天台城了。山岭上有设置戍卫的士兵来防备山贼,当我们过山岭时,一个卫兵正拿着鸟铳打野鸡,我的一个轿夫偶尔去小便,一下子被惊吓到了,所以略有不满,卫兵因此非常生气,于是拔刀砍了过来。大家一下子喧闹起来,我急忙下轿劝止他,强行抑制轿夫并让他下跪道歉,这事才算完。

盗贼尚且可以用情理沟通,怎么卫兵反而不讲道理了呢?不知道那些往往因为一些小事,被营兵抓捕并当做土匪而砍头流血台州的人民,是不是也是像这件事一样?让不仁爱的人拿着能杀人的东西,而且又有势力给他们做靠山,困顿劳苦的黎民百姓,即使占理,又有谁会回头来为他们主持公道?这样却还想用情理和卫兵争执对错,那难道不是笨到家了吗?到了天台之后,由潘姓客人做主,潘姓客人就是我一路带来的那哥们。

初十日,冒雨游玩国清寺,山寺溪光比泼墨画要更加浓郁。那时轿夫们都离开了,只有叶阿生背着行囊一直跟着我,一个了解寺庙情形的和尚引导我们在寺里随喜(游玩寺庙叫“随喜”)。当时,寺里正在造五百应真(即罗汉)像,工匠杂乱走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丰干旧院现在是三圣堂,一并供奉寒山、拾得两位高僧,场景庄严但也并非超绝稀有。于是再出发,度过金地岭,路旁的山石就像南宋画家马远用“大斧劈皴法”画出来的一样,和来的路上所看见的又有所不同,松树高达能触云霄,往来景色清幽殊胜、精妙庄严,大概不是人间景色吧。考虑到太特么冷了,于是躲进了塔头,塔头就是所谓的真觉寺,隋朝天台宗开派祖师智者大师的肉身就在这里。

智者大师的后世弟子叫敏曦上人,号华峰,俗家是黄岩人,正开讲《法华经》,识见气度宏大深远,是真正的“善知识”(佛教用语,大意为引导正道的人)。敏曦上人送了我一本《智祖别传》,还留我住宿,半夜诵经念佛的声音非常响亮,我干脆起床挑灯依靠着窗户向外看去。那时节,雨已经停了,云也散了,月色茫茫如雪。回头看到叶阿生正在打呼噜,所以出门闲逛,恍惚间我感觉了生死就像易生易灭的泡沫。我不禁嗟叹佛学的深奥,不知道还好,既然已经知道了,像我这样又怎么想再失头狂走了呢(失头狂走,语出《楞严经》“失头狂走,合妄因本空”)?这就是如来所说的可以怜悯的人吧。

虽然出世、入世无非也就是做人,自利、利他志向都是润泽万物,所以尼山、净土的道理也都是一样的(尼山,指颜氏私祷尼丘之山以生孔子的典故,这里代指儒学;对应的净土则代指佛教),在天时变化之际聊以消遣,又怎么能不聊以自乐?我就是因此而感到兴奋啊。

十一日,游玩天台山方广寺观看石梁飞瀑。刚出发的时候,登上佛陇望去,朝阳尚未出来,四周的山体茫然懵懂,大概是因为云沉下界导致身在云中的原故吧。度过大兴坑岭,穿过野猪林。野猪林因为它的石头而得名,石头纵横乱麻地排布,就像一群大野猪跑过山岗一样,抬头的、伏首的、跌倒却挣扎起身的“野猪”们攒簇拥挤,大约有百十头,尾巴和鬣毛都有,靠近来看竟仅仅只是一块宽广1亩左右的大石头,真是奇景啊,可能是山灵用幻术在自娱自乐吧。

又升天入渊一样地走了二十里路,才到了方广寺,晴日渲染白云,幽花、媚石、琼林、琪树参差拂天,芝草醴泉沿着边缘分布路边,微风轻轻吹过就带来了好鸟纷乱的鸣叫,真是福地洞天,开始是真想不到人间居然有这样的仙境。

抵达潭花亭,一个叫秋潭的和尚来迎接我们,他懒散但足以得人尊重,俗家是会稽人。留我吃了斋饭并引导我观看石梁,飞瀑就像飞雪喷云一般,难以形容它的奇妙。闭眼而正身端坐,几乎怀疑自己驾驭着六只大鼇,挟着天风在三岛廿洲回翔,身体飘摇,心神恍惚,让我移情外物。

过了许久,秋潭再次把我拉入寺庙里,用好茶招待我,说道:这里的奇观胜景,经年累月都不可能看得完。华顶瞻云,那是小释迦的圣迹(疑指慧寂禅师);琼台玩月,足循王子晋的遗踪。桃源为仙灵的居住地,桐柏是道人的集会地,居士你有意留下吗?到了秋天这里山骨毕露,尤其值得观赏。”

我瞠目结舌,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怀疑是我的魂魄被山林夺走了。回来后,仍然在真觉寺投宿。“老僧迟我三秋约,飞瀑耐人十日思”,我念诵着故人钱伯吹(字振壎,乐清人)的诗,而感到更加心驰神往。

十二日早起,礼拜佛像,面见上师,他为我说讲安心因缘,我因此呈上诗作:“影事前尘记渺茫,百年惭我太疏狂。冀凭佛力穷真谛,直御天风到上方。花雨一时瞻法会,灵源从此证圆光。愿将苦海填平后,来傍慈云护讲堂。”哎呀,像上师这样的人,他的德行让我无法用言语表达。

告别上师之后,于是游玩赤城山,山小但是奇观胜景一应俱全。山顶有一围仙人池,周长不满一尺但深不可测,捧起来啜饮了一口,冷得牙齿酸软。还有金钱池,穿剑岩,紫云、拂云、餐霞、玉京等山洞,其中寒岩飞雪最为奇胜,它的乳泉从岩石顶上飘然落下,散作雾霰。

其中紫云洞最深也最广,面积大概有两亩左右,有个女道士在洞内建筑的房屋里栖身修行,问她来历,说是齐次风先生的曾孙女(齐召南(1703–1768),字次风,号琼台,晚号息园,浙江天台人,清代地理学家,官至礼部侍郎),少年寡居携带一个儿子,亲自辅导儿子学业,能写实绘画,自号“玉京女史”,真是个奇女子。于是请求相见,问她说:“夫人在此独居,难道不怕虎狼和强横无礼的人吗?”她回答说:“我们县里没有强横无礼的人,也不怕碰到虎狼,因为我儿子会武功。”我听后下了一大跳,看她儿子只是一个孱弱的少年,问他名字,说叫做[][],问他几岁了?回答二十一岁了,问他学习怎么样,他却笑而不语,大概学的是道家言语。

惊叹了良久,于是离开到道路旁边的一个旅亭,路旁有备用的旅客墓地。按照《史记》记载,刘邦统一天下时,田横五百壮士在岛上自杀,却又没有言明具体的地址。

十三日,将要到达郡城,于是出小南门登船,叶阿生继续跟着我,一下子就过了百步溪。张真人祠下,我以前在陆地上路过,也曾经题诗说:“仙人不可见,寂寞剩危楼。香火云孙奉,丰碑御制留。松声走虚籁,潭影净高秋。缥缈灵踪远,青山起暮愁。”今天从水而行,更加有逸兴趣味,随意旅游,足慰欢娱。

过了百步溪,向西而行,水推船行更加湍急,乱石横断击打,银涛随势卷起,几乎和钱塘江潮并论,它空旷的地方却又兼有严滩的峻洁、桐庐的清华。一会儿,路转峰回,转眼却是一整片平旷的农田和宽大的河滩,远处的山影就像横卧的峨眉一样,芳树成林聚拢烟云,又像是看到了吴兴平远地区的神采。既然已经遍润周边风景,于是拿出《智祖别传》阅读,但一段时间后,阳光忽然变幻,全身遍起清凉,站起身来广视远眺,风光景色居然另有风味,幽秀灵奇,千态万状。想来,大概是有《智祖别传》加持道德之风吧,恍惚之间,身心一下子超越尘世,这种感觉无法用笔墨章辞描述。

傍晚抵达临海郡城,城池依山而筑,峭壁直下,俯临大河,用形胜来评价,那妥妥的堪称浙东第一。有合肥的刘天兴将军(号佑之)正统领台州城防各旗营在此公干,江宁人李霞举(字成绮)在刘将军帐下做主文书,都是我的故交,因为投帖拜谒因而得以借用馆舍,于是让叶阿生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叶阿生因为跟着我很长一段时间了,颇为留恋,我只能赠他一笔钱并强迫他收下。霞举在一旁见到后,开玩笑说:“这可真是到了君子之国啊。”(这里应该是语出《镜花缘》),这个场景让我怀念了很长一段时间。

十四日,早上起床和霞举到了分水桥,吊唁原济川先生的在天之灵,这才是我这次行程的真正目的。原济川名叫顺津,山西汾阳人,原来在仙居县担任典史,我曾在丁亥年来到仙居,见识到了他的慷慨正直,实在是有古代豪士的风格,尤其是执着于对伦常纲纪的维护。他家原本是大富豪,世代与俄罗斯国交易丝茶以营利。同治初年,中俄两国新疆伊犁的疆界问题起了争执(这里指的应该是左宗棠收复新疆一事),事久纷纭,导致他们商业血本无归,所以才捐粟以谋取浙江吏职(典史是县令的佐杂官,不入九品官秩,应属于小吏)。但是,台州山区偏僻、民生困顿,还有不少盗贼,济川却尽心辅佐贤县令余介石(歙县人),整顿秩序,扶植纲常,没日没夜地相与经营,立校士馆、设育婴堂、恤孤寡、修城垣,就像老农种田一样,精心灌溉施肥,溽暑也不知道炎热,严冬也不知道寒冷,所以受到当地群众的爱戴。

后面继任的县令治理社会过于急躁,于是暴发了癸末年土匪围城事件,济川一边设置眼线,一边率领士民登上城墙守卫县城,发誓与之共存亡,并出奇计,抓住了土匪首领郭中奇、潘小狗等,全部判决杀无赦,有想要逃命求生的从犯,济川则亲手杀一贼以示众,说:“请看这个结果,再犯则我爷们必定不再宽恕!”

唉,像原济川这样的人,为两任县令扶植纲纪、立明规矩,呕心沥血足可与日月争光。回想起来,他事定文治武功,却始终得不到应有的奖励升迁,仅仅被保举为在任候补县的主薄,自古以来立下功劳苦劳往往都是得不到封赏的,这大概就是命数吧。济川他长的丑,喜欢穿着绿色的衣服,走路颓丧佝偻,看起来就像舞鲍老的丑角。我和霞举每次和他一起出门,都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却非常开心,反而点着头唱起了戏剧中的梆子腔娱乐。同时,也喜欢卷纸筒放在双袖里,出门就送给别人,数以百十计,看起来就像是源源不断,特别搞笑。

期间济川曾代理太平县典史,并谋取了主薄耳朵开缺,那时我刚刚要前往杭州,却不幸触及瘴厉几乎毙命,是济川延医用药使我痊愈,还赠送我一笔巨款催促我尽快赶赴杭州,为生计奔走。但是,我那时却为了应付急事,把给我的钱钞用了个精光,济川也并没有责备我。当年管仲和鲍叔牙交往,曾经欺骗过他,而鲍叔牙却能谅解管仲的苦衷,我和济川怎么可以与之相比?但济川对我的爱超过鲍叔牙,这让我在九泉之下如何面对这位良友啊。

有人要问了:“已经知道济川并不在意我的过失,那为什么还要如此羞愧呢?”相别既久,曾经想要和他再见一面。到了去年冬天,曾奉调任临安府典史的调令,于是非常高兴,寄信给济川说:“为兄老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老弟你,而郁郁寡欢,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再次握手欢言。”呜呼哀哉,哪里能知道,没过多久就天人两隔,永无相见之日。

霞举对我说:“济川君去往仙居县,距离今天已经2个月零6天,是十六日到临海郡,十八日赶赴黄岩和那里的官员乡绅们告别,到了三江口突然发病,二十二日就归去了。其实他平日里就喘息不安好像很衰弱了,但是这次出发却变得非常健康,谁知道竟然在半路上一病不起,你说这难道不是命数使然?济川去世时年55岁,没有子嗣,他五弟将一个叫寿昌的儿子过继给他,想到他还年幼,所以一直寄养在山西,仅仅有这个约定,但是从未相见。他的妻子李氏患有类似癫痫的风痹疾病,还有不知道姓啥和一个姓张的小妾。其中张氏有志节,济川君刚死,有个太平县的乡绅叫吴墨林,就是个小瘪三,当众造谣说‘济川曾经说要把张氏许配给我’,张氏听闻后大怒,于是拿起剪刀就剪自己的喉咙自杀,把吴墨林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大家赶紧施救,张氏才渐渐苏醒过来。”我靠,咱就是说像张氏这样的弱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不变成吴墨林这种禽兽的俎上鱼肉的能有几人?济川君可以瞑目了。

十五日,游玩八仙岩,攀登巾子山,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听说有个叫云峰山的景色非常不错,因为天气太热而不愿前去,既然已经目睹过天台山石梁飞瀑的奇观,那么虽然另有佳境,也大概就像“五岳归来不看山”了吧。

这天晚上,将军为我设置酒宴。最初,我在仙居游玩,互相交情最好的只有济川与霞举,所以时常怀念二人,李兴原有诗句“海内论交谊生平”,足以形容我们。此外,就是和柳州叫潘义亭字鸿贵的人交情不错,但和将军也以文雅互为知音。将军不曾作学问却好谈古今,曾经强拉别人为他讲述列国、三国及历朝诸小说演义,并听这类故事作为笑乐。但又因为往往能先知道这类故事的是非成败,所以和善于读书的人相互议论,也丝毫不为难。

将军曾一再邀请我游玩南峰山,我用诗来纪念:“将军能好客,相约一传觴。酒泛金波艳,云迎剑佩凉。高歌浑欲住,醉舞不嫌狂。向晚归孤馆,清欢意不忘。云山动高兴,一再敞华筵。暇日欢情展,清风宾从贤。山林呈异态,时序换流年。莫放良辰去,频频送酒船。”这样足可知我对将军的倾倒,可以说到了极致,他的真诚笃挚,对待他人没有心机,大概是天性使然吧。

宴饮既罢,非常愉快,于是登上黄岩的航船,半夜停泊在八里铺等潮水平息,明天抵达三江口。所谓三江口,就是临海、黄岩、海门的分界所在,风景如滬滨的杨树浦,但雄伟超过它。

傍晚到黄岩,住在山阴的沈氏家中。这天天气下雨,十七日才造访东城王氏的故居,王氏以前是我母亲的娘家,在战乱后家族凋零死尽(从《卷二》来看,应该是太平天国起义期间),访得他们所安葬的方山山麓下,因而出了一些钱钞为王家死去的人举办斋戒祭奠的仪式并为坟墓加土植树。

十八日,游玩委羽山。山中有道观,是宋徽宗当年建造的,距离南门外七、八里且靠近道路,就是被书中所称为“第二洞天”的地方。当时小雨初晴,山光淡然荡漾,穿过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感到心神旷然,于是就地和正在插禾苗的居民交谈,居民都朴实诚挚谨慎诚实。

田地平坦而外延多种植橘树,行列非常整齐,树下没有看见一颗野草。因为橘子的天性多忌讳,一有野草就变成了类似野酸枣的玩意,所以一定要把草去掉。到达委羽山后,就着道路旁边的一座小草舍稍微休息了下,远远望见苍松翠柏环抱拱卫一座飞檐小楼,那就是凭虚亭。尝试沿着小路进入,发现洞宇摧颓,一幅将要坍塌的样子。这时,一位号称“云厓”的修真道士,年纪大概80多岁,方瞳红颜,胡子长过腹部,见到有客人来,就把我引导去一个叫羽山洞的地方观看。

羽山洞宽广可以容纳一席,但是深邃漆黑,闻着味道像是直通海里,没有时间探查。有一口叫做丹井的井,井水凝滑如油脂,味道非常甘甜美味,于是坐下细细品味。上师问我从哪里来,我全部以实情相告知,也趁此机会叩问丹经的奥义,他回答说:“丹经容易误导人,道藏中只有参同和悟真才是正途,但是悟真也不可以全信,参同却雄辩奥妙,一下子也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所以修习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又问:“玄关又怎么说?”道士笑着说:“玄关岂能轻易解释,但你‘独不见夫调调之与刁刁乎’(语出《庄子·齐物论》,大意是指风过处,小物细声大物宏音,自然响应),庄子的话足以深思,岂能说难理解呢?”我赶紧起身拜师,师父说:“你有志于此,研究儒家和佛教学说,那么自己明了道也不是难事。”于是,与他纵情谈论后告别,转眼已经是斜日衔山、暮烟四起的黄昏时分了。

十九日,重新到方山去看视王氏先灵们的墓地,我用笔墨一一为他们铭记。做完之后,坐在树下稍稍休息,远远望见雁荡诸山在云雾中翻腾显现,一时心动,所以向山灵作揖,说道:“我将一变而为藜杖布袍,再变而为黄冠草履,三变而为楖栗横担(从出处来看,藜杖布袍、黄冠草履、楖栗横担分别代指儒、道、释三家的隐士),来你山间游戏,你能容我吗?”

方山下多橘树,一望无际,可惜这时不是深秋,不足以尽情展示云锦山林的颜值巅峰。我逗留许久才折返,吃完午饭后继续出发,再次登船,将近晚上时分才抵达三江口,大概将要折返郡城。回想起方山的所行所见,犹在眼前,姥姥家坟茔完好,回去报知母亲,也可以安慰其心了。

次日天亮就到了郡城,于是寻访一位叫陈源的人。陈源是临海人,善于刻竹,取用最大的毛竹,亲手削平,制成屏风或扇子,并在其上雕刻任务,筋骨圆劲、气质浑古,没有一点笔墨痕迹。我曾经得到过他制作的一柄竹扇,上面刻有《东坡笠屐图》,人物风度修然、须眉欲活。我当时私底下曾怀疑陈源是古人,却想不到他竟然与我同时而生,他居住在一个叫杨柳桥的地方,两间矮屋面对着一个菜园,每天在自家坐卧,雕镂镌刻从不停歇,即是以此谋生,也是他专工的爱好。

我和陈源一见如故,他也把自己所有得意之作拿出来向我展示,并且历述自己生平经历,以自己在官员乡绅士之间声名流传而感到有所慰藉。问了下他的年纪,回答已经57岁了;问眼睛还没有昏花吧,回答还没有。我最后又问道:“以您的才能,应该前往通都大邑发展,怎么一生沉寂在瓮牖绳枢之下慢慢老去?”他回答说:“这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相互倾慕的虚名罢了,想要我抛妻弃子、背井离乡,一生劳心苦志地成为名利的奴隶,那我还是死了算了。”哎呀,这大概就是庄子口中的“神全者”吗?

二十一日,和霞举游玩东湖,湖在东门外,面积大概有十亩左右,临湖的地方有一座书院,红桥曲折连通一座湖心亭。登上亭子一览风光,则近山如黛眉、远山留青影,清风华彩袭人衣袖,原来正是巾子山,正好面对它背倚松崇冈的一侧,真是松屏如画啊。霞举因而对我说道:“当荷花开时,景色最为清绝。”惜两隄还是少了杨柳、芙蓉耳。

书院后有忠逸祠,供奉明初靖难之役时为建文帝殉节的人,就是所谓的东湖樵夫,祠堂有楹联写道:“千古泯姓名,忠而能逸;一肩担道义,夫岂真樵?”哎呀,樵夫只是一个不认识字的小民,想到他能自我树立以至于能和方孝孺、景清等贤并驾齐驱,人难道只应该看重乘坚策肥的奢华生活吗?这时,天气蒸热,隐隐已有雷声,马上回归城里,但已经是雨如箭矢集注而下。

二十二日,将要回宁波,因此再次回到分水桥揖别济川的灵魂,见到他的第二个小妾哀惨淡的样子,不忍相言,想到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小坐之后就走了,瞻视济川灵前帷幕,犹感音容如在。说到和我的往昔故事,不禁涕泪沾襟。

中午过后,路过南门洪氏的旧园。洪家原先的大别墅现在已是他人所有,霞举对我说:“洪家所收藏的金石、古器、书画、图籍,富甲临海郡一方,因为急着要和家人迁往他处,所以主人只能到处寻找能出让的人,家中妇女也无能力照应,所以老园林也被犁成了大菜园。”我走览这座菜园时,发现长廊、曲槛、残存的础石还能依稀辨认,只能对此多为感叹。因而回忆起我曾在吴门偶遇一个大佬,他家的废园蔓草荒烟,凄凉满目,只有池中白莲依旧按旧时绽放。当年短暂地停立后,便四处徘徊,看见池旁一块捣衣石上似有字迹,就近细看,发现刻着一柄画扇,上面居然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当年这乔木故家的盛况足以引人叹息!如今洪氏还能保其书籍,已经是比大部分人要贤能了。

这天晚上,霞举在军中备下小酒为我践行,以作通宵之谈,到了黎明才出发,中午时分过了三江口,去往海门,原是将要从海路回去。一路上野水纵横,乱山重叠,滨海风景苍茫特殊。有个马头山的景色特别奇绝,山体横截中流,势如驰突,臆测它的猛恶,就像要吃人嚼骨一样,太可怕了。

到了晚上,风雨突然降临,狂涛怒奔,电逸雷惊,就像在听地狱群鬼哭叫一般。当年我在雨夜写诗所说的“生死知己泪,哀痛大江潮”,没想到今天又意境重逢,怀想我的朋友一半都勾销在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想我的一生如游荡在幻境中(化城,语出《法华经》,用以比喻小乘境,‌也指海市蜃楼),再三暗诵诗句,不自觉地仰天悲啸。半夜,船在澎湖列岛停泊。

二十三日,抵达海门,海门城是明少保戚继光建筑用以防备倭寇的要塞。城中到处都是鱼盐、蜃蛤等海腥秽物,还有光秃秃、丑不拉几的几座小山丘。但是,论海门形势,则是巩固台州防务的门户和屏护宁波的藩镇。

二十四日,我登上了威远号(疑似北洋水师的威远舰)。威远号是一艘大轮船,刚开始行动迟缓,但突然之间狂飙远举如惊雷掣电,时速凌驾于沧溟之上,岛屿瞬间微茫难觅,大海波涛浩瀚,靠在栏杆上眺望海天一线,足慰欢娱。下午,路过石浦。石浦的民居都建在山上,以躲避潮汐侵蚀,远远望去,危楼耸云,平台向日,还有古松奇石参差其间,金碧辉煌,一如唐代画家小李将军(唐代‌金碧山水画派画家李昭道)的笔意。晚上,停泊在碕头,第二天早上达到定海,到了定海就已在舟山区域了,南明鲁王(南明鲁王朱以海,明末清初时期南明诸藩之一)曾在此监国,也就是黄棃洲先生(明末清初大儒黄宗羲)所说的“落日狂涛,君臣相封。乱礁穷岛,衣冠聚谈”的亡国悲景。

想起《思旧录》,咏叹采薇吟,慨想前朝兴衰快得如梦似幻,(《思旧录》系明末清初黄宗羲所著,“采薇”出自‌《史记·伯夷列传》中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两者都代指亡国之情)一如殷墟之上的油油禾黍(禾黍指亡国之情,语出《史记·宋微子世家》中原商王叔箕子过故殷墟而痛哭故国的典故),让人不能不触景而为当年感到遗憾,南明时期,面对危亡的诸公谋划国家大计真的是如同儿戏啊(“巢幕”语出《左传》形容危局),有内廷人员想要前往,却访不可得。

一个时辰左右,就到达了镇海,“金鸡招宝”景如迎我(应该是镇江金鸡山景观),等到抵达宁波,时间还不到中午。于是马上回家探望母亲而拂征尘,解行李,琐事纷纷扰扰。哎呀,与朋友相会的快乐,遇山海雄浑的观感,想来心中尚未厌倦,出发的目的,途中生死攸关的经历,难道能够减缓我的热忱吗?从今时候,更加坚定了我探索世界的决心。

苍溪、橘田、赤城、茶圃、竹轿、竹筏,来往和经营的都是社会中的芸芸众生。于是,就根据我在旅途中所知见的政事得失、风俗美恶,结合土地的安适、人情的喜好,略为编写以求自观自览,聊取为谈资。

浙江十郡,以宁波为最富而台州为最穷,两地相互连接但事事与对方相反。宁波民俗最喜欢积蓄财资,每天只会勤勉不怠地经营财货,为持盈保泰做长期规划。台州则素来有“小邹鲁”的称号,自从经历元末明初方国珍之乱后,学习先圣绝学的风气停滞,但是不过数年居然还出现了方正学这个“天下读书种子”(方正学即明初为建文帝殉难的方孝儒),这片土地文脉积淀的深厚可想而知了,但如今看来已经堕落成了土匪窝。

儿子或者弟弟的不肖也是父亲和兄长的羞耻,想到父亲和兄长对于儿子或者弟弟应该没有不爱的,如果子弟不肖,也会杖责以教导、流泪以劝诫,从来没有听说过会不论好坏,驱赶残杀的。官员难道不是天子派遣代为万民父母的人吗?数年前,竟然在台州黄岩会有靖岩军,实在无法理解。

刚开始的粮食年年欠收,导致从临海郡城到黄岩数十百里之间,经常发生土匪抢劫旅客的刑事案件。台州太守(俗称太守,实际应该是台州知府,具体何人待考)某人原本就豪健有干略,刚好管辖黄岩的县令也是个“屠伯”(“屠伯”,本为西汉酷吏严延年的绰号,这里为当时管辖黄岩的官员),于是两人为了政绩共同策划了一条毒计,建立了一支名叫“靖岩”的部队,鼓励当地百姓参与。不久就发出告示说:“海疆现有军事警报,你们愿意投效朝廷的赶紧来报名“靖岩军”。”正好也是青年谋取功名的时节,但是百姓子弟来报名时,招收的人首先问他们的是能否杀人,并且说:“你是土匪吗?”来参军的人自然说“不是”,又问“你会击刺吗?”一生务农的青年自然也回答:“不会”,于是就拒绝青年们参军,并解释说:“你不是贼,又不会杀人,打起仗来一定输,怎么可以用来报效国家呢?”不想就这么回去的百姓再次报名,和之前一样回答,还是被拒绝了。这样导致,后面报名的人只能都说自己是土匪。于是台州太守和黄岩县令非常高兴,诱骗500个报名参军的子弟写下自供状,在某一天出其不意,把500子弟全部杀害并作为剿灭的盗贼以向上报功。

我去他大爷的,君子学习道理是为了爱护他人,所以孔子曾说“听讼”(语出《论语·颜渊》的“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即使详尽情由,也应保持哀矜不喜的本心,台州太守和黄岩县令竟阴谋挟诈百姓以换取功利,《诗经》尚有“岂弟”的德育(语出《诗经·小雅·湛露》的“岂弟君子,莫不令仪”,大意为和乐平易的美德),读书人怎能用心恶毒到如此地步!讽刺的是,台州太守后竟因为这件杀良冒功的“政绩”,再次被提拔为二品大员,所以当时有人传唱:“可怜无数苍生血,染得赘头一点红”,这难道不令人哀痛吗?但是,这位太守最终因贬官而死,黄岩县令也因为和一个妖婆发生不正当性关系,破产并横死在一家小旅店里。这才是恶有恶报,到底还是相信老天爷没有喝成酒蒙子。

台州六县,我所没有到达的还有两处,一处是太平、一处是宁海。其中,宁海比较富裕而且爱好节俭,有质朴的民风。太平县则以吴墨林(就是作者在上文记叙诱骗他好友小妾的人)这货来推断,应该是无礼而且没有廉耻的,虽然古人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当不可以一眚掩”也。临海则土地贫瘠、民风浮薄,那里的人没有什么大志向,所以山川的钟灵毓秀之气郁积不发,我闲时曾登高而观看临海风水,见到山川好像隐隐含阴杀的气息,非常奇怪。仙居危石裸露,石头比人都多,几乎怀疑嗜利好杀是刻在当地人天性里的,但想到这里实在是太贫苦了,为民父母的贤能官员难道不会心有触动吗?我曾勘察这里的土地其实适合桑、麻之类的经济作物生长。黄岩则左据雁荡,右拥天台,前临海门,有方山作为它的屏蔽,泥沙深沉、土壤厚实,是比较擅于创收的地方,但自从被“靖岩军”惨案重创后(详见上文作者关于黄岩靖岩军惨案的记载),黄岩县的父老子弟寒心,大家只想着维持现状,反而让文化事业快速发展。天台是其中最奇怪的,它在台州六县中其实最贫困,但是当地百姓底线坚定,耻于犯法,想起来唯有一些缺点,就是那里的读书人特别喜欢打官司,而且民间有溺死女婴的恶俗,大概是天台这地方实在太穷了,所导致当地人有这样恶劣行为吧。

“智者爱水,仁者爱山”,这是圣人定义的,上天降生万物一定会思虑供养他们的办法,土地的力量还尚未被开发到极致,农田水利还有很多未尽其用的利益。我曾经到南门溪河勘察,询问叶阿生(就是作者去台州时雇的搭子)这水的源头是哪里,他回答说是:“自西乡的大西溪、小西溪流过临海郡城以入海,它的源头是蓝岙。”在方广寺观看石梁飞瀑时也以此问过秋潭(就是作者在方广寺遇到的那个和尚),他回答说是:“流向新昌以灌溉嵊县。”于是,我恍然大悟这两支水一定有可以用于农业的地方。一泄不止是水的天性,导引以让水迂回,则是因为人的谋略。其中也有不可以完全废止的地方,可惜我留在那里的时间不长,不能够一一勘察地势以详细解释,这点尤其让我思绪不已。

天台城凡是进入城门的地方都没有设置垛口(城墙上齿状的防御矮墙),而且终夜都不关闭。守卒没有打开城门的辛劳,不过时常有一些小窃贼光顾,都是善于盗窃自己邻居而不偷盗远居,最多不超过千钱,钱款低廉地都有点值得尊敬了。居民不捕鱼、不射猎,遵守天台宗祖师智者大师遗教,大概自陈朝大建七年到今天,几乎3000年了。有特别多聪慧的儿童,我曾经在流辉亭遇见过一个特别俊朗的小孩,问他年纪才7岁,继续问他有没有读书,他回答:“呦呦鹿鸣。”于是,开玩笑地赠送他金钱,他笑着蹦跳离开了,问路人说:“这孩子明年就学经商了。”

唉,山川灵秀之气,不借助人来发泄,那就会积压而不舒展,所以一定需要有人来让它发泄。不修德育,不讲学术,那么人心的虚灵,在已经壅塞之后,还想要徐徐引导清心灵智,那就不太可能了。天地人三才道绝而不通畅,万理紊乱而没有纲纪,现在到处都是好材料却偏偏遇不到能料理他们的“工匠”,难道这么神奇的地方,只能抱着宝贝自己娱乐自己吗?这可太令人叹息了。

天下得到治理,那么圣僧游于天外,神道游于人外,天地锁钥则掌握在贤能的儒生手中。假如和尚、道士在人间招摇撞骗,儒生反而家里蹲直到老死,民生一天天困顿而热衷投机取巧,饥荒接连不断但是豪强趁机谋取私利,那么敌国的外患也会接踵而至。

我曾经旅游金华,乘船路过兰溪的南江庙,偶然进去游玩,见到戏台上有一幅对联写道:“虎豹食人,龙蛇起陆;凤麟出世,鸡犬升天。”问了下,说是一个和尚写的,问说这位和尚现在在哪里?回答说:“已经过去很久了。”这难道不是天外来客留下的话吗?我因此在对联后面题诗:““云耸壑昂霄气雄,当年周处亦犹龙。丈夫出处关千古,浮世功名浪万钟。合向落花寻梦蝶,不应飞絮恼游蜂。天涯大有知音客,珍重霜华拂剑锋。”现在天下太平很久了,士人知道治理经书,且官吏守法奉公(翻译者注:呵呵),不在这个时候预先做下计划,培养人才,发挥地力,反而暗暗地消除优势,那么连愚笨的人都会知道害怕。

以台州为例,士人灵秀却不教育他们,人民困顿却不为他们谋富,土地虽然贫瘠,但只要根据它的优势来料理,桑麻、木棉、梓桐、梓漆都可以广为种植。但现实是,肥沃的农田都被用来种植罂粟,狡辩的人说这可以利民,哪会有什么危害,却不知道罂粟的天性阴毒,根脉汁液流注在地里,时间一长就不能再种植其他东西了,就像为了求饱腹而吃砒霜一样,愚蠢的人怎么知道图取远利呢?而且鸦片实在伤害人命,现在用养活人的地种植杀害人的苗,这可行吗?希望世间有道德的人一定要思考长远之计。

兵家的理论是哀兵必胜,人的一生,其实也是以哀为主的。乐在心中萌发,喜和怒在体外表达,都不是人心的根源的感情。所以以前包慎伯先生( 即包世臣,安徽泾县人,清代学者、书法家)的著作《两渊》,其中的情理当年让我无法读懂,于是向先生请教,先生告诉我说:“近人情。”“近人情”,才能探知其中的根本思想。我这次坐船赴黄岩,船上有一种叫“独头妇人”的职业,年纪大概40多岁,多哀伤而且善于哭泣。所谓“独头”,当地用来称呼丈夫死了且没有儿子的妇人,她们细腻的声音一发出来,足以让听的人散乱。我在登船之后,船上已经满是旅客,所以凡是来往郡城的航船,需要忧虑客人多之后可能会发生纠纷,所以一定要聘请“独头妇人”在其中调解。

我登船之后,已经满载旅客,其中有湖北人、安徽人,都是地方部队的兵勇,其他都是佃农和商人,喧哗争竞,势头汹汹,局面几乎不可以收拾,这时妇人才开始慢慢从船舱下面走出来,到处呼喊让旅客们不要喧哗吵闹,并开始哭了起来,旅客中有知道其来历的会故意询问她,妇人会哭得更加难以自抑。这时,旅客都大笑,妇人则历述她平生所遭逢的苦难,旅客不为所动,于是妇人一边哭一边述说,说道:“我现在所还能过活的生计,就是靠着这条船载客。客人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现在诸位客人争执,万一有什么损伤,那么妇人我就罪该万死了,难道客人们不心痛吗?而且诸位客人都是独赴旅途,家中或者有妻子,或者有儿子,或者有父母,就算是兄弟也是要依靠着客人度日,客人今天离家或者近或者远,但是骨肉连心,猜想家里的亲人一定时时念叨着客人,客人们在外犯风波,触雾露,有时在梦中惊醒,有时神经紧绷,有时家里孩子牵着妻子的衣角在问爸爸哪里去了,有时妻子半夜醒来抚摸着枕头悲伤,都是希望客人可以早日归家,一起为家庭打拼。现在客人们争执不下,万一有客人因此有所损伤,那怎么忍心为此言语啊。”说完就大哭起来,气息慢慢微弱,大叫一声都瘫倒在地上。

于是诸位旅客相互都看了眼,纷纷哀伤抽泣,不少人甚至哭了起来,再往下的事情就不用再多说了,而妇人还在捂着脸絮絮叨叨地呜咽着,好像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止,这时船上已经寂静得好像没有人一样。不一会,船舱中已经有好几位客人睡下了,又过了许久,妇人又再次温婉地某位客人一定要坐在前面,要求某位客人躺在后面,左边右边一一被妇人安排。太溜了,这难道不是深度契合兵家的用兵之道吗?攻略千万人的心,都是出于对方谨慎危惧的心理而让其心虚,然后只能被我方杀戮,这办法多么神奇啊,幸亏“不龟手之药”者,仅用以“洴澼絖”(语出《庄子·逍遥游》,这里应该形容大道小用),使旅客们暗地里享受好处。不是这样的话,我大概也没有办法窥见其中的奥妙吧,也可以从此见到黄岩人的睿智。

仙居人,没有黄岩人的智慧,也没有天台人的仁爱,因为贫困的缘故,动则违反法规,其实他们舍生所得的东西也是微小的可怜,况且又经常诬告良善,这都是值得位置叹息的。我往年曾写过十首诗来叙述,现在在这里摘录,感到一样的人世间的悲剧荒凉,非常值得嗟叹:“山风秋啸鬼,春瘴夜肥蛇。大璞空文玉,寒滩涨铁沙。孤城莽寥落,岚翠万重遮。雾雨朝来散,山林故自嘉。清风振崖谷,高树滃烟霞。香溢岩兰佩,清分处术花。萧然远尘世,雅合住仙家。炊烟寒木末,依约几人家。煨芋山茅湿,舂云水碓斜。岚深宜种竹,沙暖利培茶。可惜连畦畛,春风罂粟花。蓝衣歌采采,涉险履㟏岈。石骨寒毛发,残生狎虺蛇。大官精食品,穷命判风沙。夜宴官厨进,莼羹味足夸。地势矜奇险,人情习诈夸。乐声惊惨急,宾礼看夭斜。困顿调和酒,昏迷博进花。夜深听送鬼,锣鼓镇喧哗。落拓衣冠贱,纷纭盗贼哗。夫妻禽聚散,衣食蟹爬沙。苦类藏头猬,哀同噤口鸦。当官民父母,可为念桑麻。讼或经年累,牵连十百家。哀黎奔雀鼠,狂吏舞蛟蛇。铜铁金银锡,油盐酱醋茶。纷然需备取,行迓使君车。语险金能铄,冤奇玉有瑕。长官自明镜,名族岂窝家?莫挽东流水,休谕上濑楂。春来复秋去,默默度年华。闻有余明府,当年此驻车。伤心杜工部,流涕贾长沙。行谊高千古,官民视一家。至今遗爱在,春社哭香花。同为穷百姓,而我更天涯。热泪哀山鬼,奇文续楚些。吴人秋水隔,芳草梦魂赊。红豆江南树,年年空复花。”当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整改客游苏南浙北。啊,其诗高亢凄清,其景荒凉冷寂,实在是不忍再去回想。

山中有二种鸟鸣非常哀伤:

一种鸟鸣是“爹爹苦”,传说有一姑娘晚上起床喂蚕,正好桑叶用完了,为了不让蚕饿死,她父亲只能冒险去偷摘桑叶,却因此为地主杀害了,这位姑娘哀嚎了三天才死去,死后冤魂化为这只鸟。

另一种鸟鸣是“姐姐采茶去”,则是有个女孩一直被她后母虐待,她的妹妹是后母所生,也帮着后母虐待她,每天天不亮就逼迫她说“姐姐采茶去”,时间一长姐姐怨恨而死,于是也变成了鸟。

我因此以写了两首诗来演绎这两场惨剧:

“爹爹苦,爹爹苦,生儿不能壮门户千辛万苦只看蚕叶尽,蚕饥坐愁苦。爹爹苦,但言儿勿苦,爷儿性命依此蚕,我试偷桑与儿哺。爹爹苦,月黑天阴犯霜露,可怜一去不复还,很毒仇人斫一斧。爹爹苦,儿不能报仇,鸣冤向官府,阴风惨惨神鬼号,愿化微禽话哀楚。爹爹苦,春三四月天气晴,桑叶阴阴月当午,爹爹不见空见桑,地厚天高恨难补!恨难补,爹爹苦。”

“姊姊采茶去,天色犹未明,使我向何处?山中雾雨深复深,世上冤苦复苦,阿爷虽复无一言,暗里伤心泪偷注。一样爷生儿,奈何两般觑,不是两般觑,阿妹实娇许。阿爷阿娘天高地厚恩无穷,阿妹实娇许。阿妹实娇许,姊姊采茶去。”

唉,清夜听到这些声音,让我难受的几乎肝肠寸断

极罕见晚清古籍《微虫世界》白话本(卷二)
常然
常然​​知乎知识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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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此《微虫世界》为台湾省国立图书馆藏的一本封面署名“张大野先生所著书”字样的晚清孤本古籍。共计一序四卷(感谢网友文小武先生帮我补全后两卷),目前市面上未留存任何出版资料,且互联网上也几乎没有文本开放,较为罕见,知者不多。

前期已点校翻译《微虫世界序》、《微虫世界一》不做赘述,而《微虫世界二》主要记载了作者幼年时期在绍兴经历的太平天国起义时期战乱,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不少细节血腥可怖、骇人听闻。值得注意的是,除血腥惨象外,作者重点写了战乱时期的人性光辉,如鲁三义母子、周生、阿张、文景等不少出身微寒的劳动者淳朴助人的高尚品质。而这些“草民”大部分在战后被他们曾经救助的地主们抛弃,其中多次舍命救下作者和他亲属的阿张是被活活饿死的,作者也因此发出了“方急难而倚之,及安乐而弃之”的愤慨。

另外,尽管作者的立场是清廷,但依然记载了不少官兵残杀、洋兵劫财的亲身经历,属于比较有价值的地方见闻录。但其中仍有不少道听途说导致的讹误,比如包村之战中,作者说太平天国军屠杀了几十万人,但几十万人是现代一个普通地级市的人口量,封建时代的一个自然村绝无可能聚集或者供养几十万人;再比如作者记载占据郡城的是“抵天燕”,但其时天平天国燕王已死多年,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时间地点。

《微虫世界二》也可为方志研究的补充资料,且已有外籍人士英译并以偏概全,当警之鉴之。故虽编者浅薄,斗胆校勘翻译,冀道后来者先路。原文中[]为原稿缺字或涂改而难以辨认的字,其中有字则为编者补充;()中是对原文存在的问题,编者做的调整或者解释;译文中()为编者的补充和注释。由于作者的历史局限性,其中部分内容包含封建思想、宗教迷信和不正确史观,请读者注意扬弃。

卷二

台州这一地区,从以前就是穷海的荒岛,汉代班固在《汉书》中提到的“东鳀民”,应该就是指这里。到了唐朝的时候,已经稍稍能在前人的作品中见到台州的相关记载,而郑虔被贬为台州司户,杜少陵写诗送别他,从其中诗句来看,当时的台州还如同异域,确是天下最边缘的烟瘴之地,不是官员绅士们应该游玩的地方(就是杜甫的《题郑十八著作虔》,其中有“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和“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故有上文描述)。但是,白道猷却称台州有仙宫(即东晋和尚昙猷,天台山道场开辟者),孙兴公也作赋称其为蓬阙(即东晋玄言诗派孙绰,字兴公,著有《游天台山赋》),可能是如同选择隐于山林或享受钟鼎,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罢了。

我也马上就要四十岁了,即将到不惑之年,徒劳妄言却无所见闻,更可羞的是苟全性命于人间,家国昌盛若此却毫无补益(结合卷一,时年正值所谓的“同光中兴”时期,“若”字应含对比之意)。在霞外脱俗之处凝神养元,林泉隐居之所出世不返,还能丢弃红尘杂事之余,偷偷享受保有清名的福分。诗书仁义的心得呈现给小子,并和他们交谈;稷黍桑麻的技巧,缠着老农,并和他们共话。又况且有仙道高僧,雅兴足以作为快乐;秋鹤春猿,凝神静气而与它们心意相通。天柱峰下,我将乘云而游。于是,就在回宁波的第二天,拜访了天台人陈与玉。说好再次拜访时,必留小住以作朋友相敬,等与玉回天台后,应必然以此回报我。

唉,我的出生时间,因是在咸丰甲寅正月朔日(即公元1854年农历正月初一),当时先君子(作者对他爹的尊称,下同)正好46岁,因此叫我小名是“四六”。四岁上私塾,私塾老师是章先生,名德字望宗,是一位老诸生(即经过考试选拔,进入各级学校学习的学生统称,有“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同学是邻居一个叫王晋字康侯的家伙,早我一天出生,所以我称呼他为“三十哥”,而他称呼我为“初一弟”。

我生来不喜欢聚群玩耍,从兄弟十余人(“从兄弟”现在也叫堂兄弟,原文的“辈”应该类似“类”的用法,为通顺达意,且按照“人”来翻译),相互跟随嬉戏,有时候吵闹得如同鼎沸。我被烦的不行,依次瞪着眼睛审视质问,一捋袖振臂(这里应该是打起来的委婉说法),从兄弟们没有不败北的。我原先喜欢吃甜食,从早到晚不停地吵着要,一天看见明矾以为是糖,吃了却觉得非常苦,从此就害怕吃糖了,老母亲到今天都把这件事当笑话说。

我性格喜怒无常,跟着乳母游玩,乳母往往在我面前摆上几十个玩具,我玩得正高兴,突然就起身把玩具抛掷出去,并不顾及乳母(联系上下文,这里“意若甚悲者”应该是乳母,否则不合常理,故暂补主语 )的表情好像非常悲伤,想来实在心痛。这只是“匪莪伊蒿”的哀亲之情偏偏不在哺食换齿的儿时而己(“匪莪伊蒿”语出《诗经·小雅·蓼莪》,象征对父母生养之恩的哀痛和思念),这就是我今天的先兆啊(卷二下文中作者有“瓠落无所可用”之语,恐为子嗣不兴,故此处的“兆哉”应是自指)。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我的先嫡母陈氏(指作者父亲的妻子,因封建时代有纳妾制,所以此处所谓“先嫡母”)在萧山的育王寺向所谓的懊恼祖师祈祷(译者考察发现,萧山历代并无所谓“育王寺”“懊恼祖师”,应是“越王峥寺”“欧兜祖师”,恐为作者根据萧绍方言音记),晚上梦见一个特别巨大的白螺,光萤清澈如同镜子,所以等我出生时又用“宝”来给我命名(从此处和下文唐媪称呼推断,作者的真名应该是张宝,至于“张大野”,从作者天天吵着要隐居的架势,或变“大隐于市,小隐于野”为“大隐于野”而为的号)。

粤匪(这里是对太平天国运动的蔑称,明清时期以两广为两粤,且太平天国发源广西,故称“粤匪”或“粤逆”,考虑作者系清末文人,读者需用现代史观注意区分)的变乱,让我几乎死掉。当粤逆在绍兴作乱的时候,我年纪才七岁,得到了做佣工的乌石村鲁三义的救助,我全家因而幸免。

大概是庚申(公元1860年,即清文宗咸丰十年,该年9月21日英法联军进攻北京,10月6日圆明园被焚毁)九月二十六日(天头处有注“是十一年辛酉,庚申记误”字样,所以正确时间应该是公元1861年,按照史籍记载当年天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确在苏南、浙江等地与清洋联军激战,作者所处的绍兴由此成为交战区),当时郡城还没有被攻破,先前是在我五岁时,已经跟随先君子在江苏南清河做官奔走,因为捻逆(这里是作者因其立场对当时被称为“捻军”的农民起义军的蔑称,读者注意区别)之乱而回绍兴,回来半年,我先嫡母再次预定某日北上江苏,本来相约定应派遣人员来迎接,但想不到突然碰上这场战乱的时间点,一起逃出去的只有庶祖母李氏,生母王氏,庶母娄氏、邓氏和现在出嫁陆氏的姑姑,孱弱的五个人而已,诸位父辈兄弟确实已无暇互相照应。

二十七日,军情警报很是急切。

二十八日,警报才稍稍减缓,想来有传言说太守在练军备战,和百姓起哄的人谣传城门中到处都是死人,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到了二十九日半夜,才见到城中火光起来,共计有十三处,但村子里特别寂静,想来大家都闭门坐着愁叹。看到屋檐外的丛竹中,微雨簌簌散落,栖息的鸟有时会被惊吓飞起,而我们相顾凄动。

三义母亲安慰大家说:“没关系。”然后单独将我叮嘱给三义说:“我们没办法顾得上其他人了。”三义听后非常悲伤,天一亮就将我们领入山中躲避,但这天竟然相安无事。

十月初一、初二日,偶尔有从附近城来的人,说贼已经出了伪告示安抚民众,将命令诸村量力各向他们贡献物资,约定不会扰民。于是人稍稍定安如故。但刚好邻村的少年中有谋划起义兵的人,因此揣测贼必会怀疑我们与他们相结势,并且贼早晚会来。

一天晚上风雨特别大,三义刚刚酒醉,突然跳起来大喊:“快走,快走,贼到了!”马上背着我狂奔到山里去,而贼果然大批到来,喊声惊起,整个村庄都噪乱奔逃。等到天亮才知道他们其实是义兵冒充贼而行动。母亲与姑姑等人幸亏三义母亲带着避入密集坟墓中得以逃脱,村里人被杀和自尽的共有十人,家具鸡狗之类的被大肆掠夺一空。草泥马,这就是所谓的义兵吗?不一会,贼就真到了,义兵和他们交战,不能取胜。村里人都竞相逃进山谷中,白天吃橡果野栗充饥,晚上在荆棘榛丛中栖身。

其中有位孟先生,是城里的医生,也带着他妻子和三岁的儿子到这里避难。一天正和大家一起躲避,天开始下着雨,孩子也跟着哭啼,有个拿着念珠诵佛号的老太婆开始厌恶孩子,觉得一定会把贼招来,一边吟诵一边自顾自地瞎BB,先生于是用手亲自将孩子裂杀了。我的庶祖母夺救不得,惊骇得痛哭失声,我当时还年幼,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看到肠胃弄得一地狼藉、血流离散,大家一起惊恐悲伤到两腿颤抖而已。

唉,父子之爱是人的天性,竟然决绝到了这般地步。乱世固然无所不有,就像那个老太婆,就近似所谓的“狗彘不食其余”的人吧(语出《汉书·元后传》的“人如此者,狗猪不食其余”,形容这人卑劣至极)。不久,警报更加紧急了,于是大家逃入调马场。

调马场这地方,距离乌石村八里远,在群山之中,原先都是郡城的西南乡,并且是走向攒宫的捷径。攒宫就是宋六陵所在地(宋六陵:宋高宗永思陵、宋孝宗永阜陵、宋光宗永崇陵、宋宁宗永茂陵、宋理宗永穆陵、宋度宗永绍陵等南宋六帝陵墓,今位于越城区富盛镇宝山南麓),我姐夫周笙阶就在调马场安家,到了就躲入避难。之后,大家边走边相互依靠,有警报则三义会向我们报知,报知后就一起进山躲避,大家对计划都非常满意。但贼有天突然从攒宫到来,出乎三义预料,并大肆焚烧宋陵的乔木,浓烟烈焰蔽空而起,这大概是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事情。

当时天刚亮,忽然大风雷雨如注,成百上千的断肢残足伴随着山洪而下,居住在这里的人惊吓地四处乱窜,呼喊号哭的声音震天而起。我和母亲踉跄到一片树林中打算自杀(此处应该是小孩和缠足妇人难以逃离,所以有自杀念头),但三义母子刚好痛哭狂奔到了这里,于是大家相互挟持着快速逃离,因此得以幸免。

这场战役,村里死者多到无法统计,有些甚至是全家死绝,不是三义,我难道真的能逃脱大难吗?唉,三义到今天死了有二十三年了,留下一个儿子耕种为生,家境才稍稍有所起色。我在同治庚午(公元1870年,三义救了作者和作者母亲,然后不足9年就死了?)回绍兴时路过,跟着他在田地里循视,看见三义的墓地长着离离衰草,用乱石围了一圈,用麦饭纸钱也无法再将他唤醒。回头看见夕阳、村社、竹树和当年一样,仿佛三义的形貌声音仍在,我能不悲痛吗?

当初我们在调马场,有个唐老太,是个富农。姐夫周笙阶在收留我们母子之后,考虑一石米已经涨价到一万六千钱,他的亲属认为供养我们不妥。姐姐虽然心痛至极,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和我们一起哭泣,计划再次去乌石村投奔三义,但三义又实在太穷了,养不起这么多人。

唐老太说:“乱世之中,米谷的价格虽然昂贵,但贼一来这些就不是我的了,可以留他们吃饭,也算不得是让我们自己受苦。”于是把我们招揽到她家去吃饭。二十七日的变乱(就是上文天平天国军从攒宫杀到调马场的事,作者记得比较乱),笙阶全家及我庶母等人都靠唐老太才得以幸免,因她预先拆倒了自己的房子就像自己倒塌了一样,让大家在里面躲藏,又拉过残尸来掩蔽。战乱停止再次相见时,我已经十八岁了,她还称呼我叫“宝”,带着我游玩山前山后,指示当年大家窜伏的地方以为笑乐,并赐我长命符,说是得自显圣寺(即绍兴县南十八公里云门山显圣寺,今位于绍兴市柯桥区香炉峰)的神僧,神情很高兴。

哎呀,就像唐老太这样的人,难道可以说她不仁爱且智慧吗?她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孙辈多达二十人,都是以勤俭耕种为优点的。我每次回去一定拜见我姐姐家,并更加和唐老太一家往来,就像走亲戚一样。

陆家埭,是郡城东南的水村,数十百家都是倪姓,也是我四姐家所在。当郡城快要被攻破时,我五叔母被老仆阿张救出并向后堡逃去,之后听说我在调马场,因派遣阿张来问,才知道二伯母及堂兄心泉、嫂嫂胡氏、九姐侄子安轩,一起在二十八日出走西埠。但是六叔、七叔、堂兄小筠等,则全家都陷在郡城,七叔母杨孺人投水而死,他们都是一个门户下生活的人。

这时,关于贼的警报已经稍稍平缓了,他们又出伪告示命令凡是有田产的得自己上缴半年租,而陆家埭距离田地较近,于是派遣阿张回去敬请五叔母一起搬来调马场居住。贼派驻在乡下作为防备的士兵有些会不时地到来,但态度温和不扰民,大概也能从中看出他们的领导是仁慈还是暴戾。一天,贼和乡兵约战,我最初都不知道害怕,试着跟随他们去观看。开始到战斗场所时,寂静地好像没有一个人,过了很久,号角声响起,军鼓也开始远鸣,众人组成的阵墙里突进一骑兵,周边军士挥旗并呐喊着“好兄弟呀,杀呀”“要小心呀”“打败了,我们就没命了呀”“杀呀,好兄弟呀”其声极长而哀惨。鼓声更加猛烈,于是大家群呼而上前,大风刮起,枪炮如雷霆。

大概一顿饭的时间,烟雾四下充塞,都不见人影,贼就乘胜疾驰离开了。在他们因战斗而合在一起的时候,有死者就把他拉离战场,放置到空地上,并用旗帜覆盖。我最开始觉得挺奇怪,为什么弹子像飞蝗,却竟然没有落下的?等看到他们旗帜上都有几十上百个小圆孔,都是卷起来裹住尸体,看他们死去的模样没有不一样的,也感到失望,并对他们加以践踏。哎呀,兵凶战危假使不秉持谨慎,确实没有不招致失败的。他们的呼喊,大概深度切合临事而恐惧的要旨,不然他们怎么能使军队做到千人一心呢?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纵横十余省,朝廷竭尽天下的力量仅仅只能做到消灭,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彪悍且狡猾(天平天国运动是当时内外压迫导致的,是反封建反侵略中的一次失败摸索,读者需做辨别)。没多少时间,我们又断粮了,刚好巅口派了人要招我们过去,于是我们又向巅口出发。

巅口属于诸暨,我先嫡母的娘家,倚山临江,距离杭州不过百里,原本是义桥、临浦之上游和富春的隔岸。娘舅、表兄一起早逝,只有表嫂冯氏抚养她的十岁儿子幼樵寡居,在知道我踪迹之后,所以招我前来,相见之后悲喜交织。她山庄有个叫猪下颏的地方,是一个深僻的去处,于是把自己的财货全部载车窖藏在这里并住下。

而包村组织起了义兵,贼来攻打的人前后有十余万(此处人数太过夸张,不符合常理),每次对战都败北,就更加迁怒周围的村庄,肆意烧杀。嫂嫂说:“这可不能忽视。”于是募集族人中靠劳力为生并强健的十余人来自卫,有叫文景、小福等人,都是我们这边的人,一起投奔丁港村,顾视丁港村小窃贼多,于是再次回嫂嫂那里,但是我却生病了。

先是在丁港村已得了疟疾,到了这里又转变成了痢疾,不多时头和脸一起肿了起来,十指大得像椽椎,父老们看见就害怕,以为是白苦疸(原文这里为“白苦疽”,与下文的“白苦疸”不一致,但从黄疸之类的病征来看,应该是“白苦疸”正确,具体读者自辨),十成有九成是小命不保。但是贼警更急,一天能来三到五次,米价也更加昂贵且涨速腾飞,嫂嫂或因为拮据开始按升合分配粮食,避贼入山后回家,发现家里东西都被其他人抢光了,于是用糠和野菜混煮为食。老母亲终日哭泣,就算是我也想着还是自己死掉算了,幸亏小福得到奇方把我治好了,只是看着太虚弱了,每天时常吃不饱。

半山腰有泉水,泉水清澈就像镜子一样,每次跟着母亲捡拾野栗,疲劳时在泉畔小憩,照见水中倒影,憔悴得像鬼一样。寒风振林,寒冷沁入肌骨,回想到时一望见白日忽然向西边落下,就牵连着母亲回家,我未尝不悲伤痛绝。

而这个时候,包村情势更加振奋,陈氏有不少投避去那里的人,嫂嫂也想去,被文景制止了。没多久,包村果然被攻破了,人于是四散而逃,传言贼将杀光诸暨人泄愤。于是,只能再次前往丁港村,而文景扶持我投奔后堡。

文景是我外祖父的同辈。我正病急,时日正好又是盛夏,文景天天背着我在深山穷谷中奔走。我有时候会因痢疾便血,血淋漓交错流下,都在他背上,导致他背部全是溃烂。他的同伴偶尔觉得带着我太辛苦了,劝文景把我杀了算了,但文景没有听从他们,在相送到后堡后,就告别离开,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哎呀,痛彻心扉啊,文景固然是我外祖父的同辈,想到他家境贫穷且受雇于人,却不曾用祖父的辈分自居,而且他对我的爱护出于至诚,就算是幼樵母子我也认为比不上他。死后却没有子嗣,当时正植丧乱的时候,更不知他被草草安葬在何处,就算是杯酒的祭奠也缺失了。就算像我这样的人,至今瓠落无所可用(这句话大意应该是子孙不肖,这里用了隐喻,暂不直接翻译),还不如当年短寿早夭来得更好些,但文景的结局确实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当时兵火仓皇,一旦诀别竟然就是终古,令人悲伤啊,令人悲伤啊。

我投奔后堡的行为,是因为堂兄小筠和嫂嫂王氏,刚刚从贼手上逃出来,迎接五叔母一起居住,想要谋划航海向北而行,来相召唤。考虑后堡距离郡较近,警报天天来,正在议论往别处迁徙,却听闻了周生的死讯。

周生,山东历城人,幼年时跟父母在袁浦乞食,父母死后,先君子为他安葬父母,因此来当侍者。比我年长十一岁,我是在他来我们家的第二年出生的,所以先君子非常喜欢他,我才学说话,就让我称呼他为哥哥。

回想他非常顽劣,有时让他在前服侍,眼光才掠过就逃跑去玩耍了。和群儿打斗,曾经抱着我嬉戏,导致我倾倒跌跤,当场血淋漓,昏倒后不省人事。于是他大失惊色,逃出到乌石村,跟着三义躲藏,过了很久才自己回家。让我迷惑的是他依然和以前一样玩弄他人,一门的奴婢仆人没有不畏惧并厌恶他的。

但是他又有真性情,遇到家里有疑难事,或者家中有小争吵,就会难受到叹息,终日都不再吃饭。当时正好是捻逆叛乱的时候,就和我一起回去,再次跟着先嫡母北上,当时他年纪已经十八岁了。

初次听闻绍兴郡城遭受战乱,先君子非常忧虑,周生安慰他说:“有三义在,保证没有祸患。”但三义家境贫寒,可能大家免不了会饿死,于是请求亲自来迎接大家。先君子可怜他年纪太小,不允许他的请求,他更加卖力,于是不得已付给他百金派遣去迎接。他行走到练树厦,就死了

先是有雇佣一个叫顾保堂的上虞人,和周生一起前来,到了练树厦就分别,与他约定说:“这里距离郡城只接近百里,倘若寻访得你主人消息的话,可以相互告知。”到了郡城,奇怪他很久都没有到,却转而打听到了我的所在,因此来询问。

于是赶紧嘱咐堂兄午泉寻访却得不到他的消息,只找到了一个船夫说:“确实有这么个人,得了痧胀病死了。”问他身上带着的钱。说:“不知道。”问他的尸体在哪。船夫指向一口棺材说:“这就是。”唉,真相可想而知了。

还记得当捻逆作乱的时候,周生在仓促混乱中背着我逃走,我都不知道什么事,只见到号叫哭泣的男男女女奔走堵塞了通衢巷子,以此询问周生。周生说:“吃面,吃面。(原文的“喫面”与绍兴方言的“吃面”类似,这里还是按原意翻译)”大概用我喜欢吃面食狡黠相戏弄吧。等到回去后,他和我出入与共,年纪、笑貌、声音宛如还在眼前,但反而在马上就可以再见的时候一朝永诀。想到他千里星夜奔波,到了置生死于不顾的地步,却落得连骸骨都不知所存(这句和上文矛盾,按照上文应已找到遗体),但我母子在兵刃之间流离失所,朝不保暮。想要更加和往昔一样嬉笑言欢、相随脱离危难,又怎么能够呢?

后来到了袁浦,先君子一说起他就流眼泪,所以我至今在过年祭祀的时候一定会为他亲自献上一杯酒。呜呼,周生夜台长往,骨肉的情谊我该以什么来怀念啊。在军警天天加急之后,我们于是逃向寺东村,自寺东村到陶家堰,再到西埠。而西埠的灾难,就是嫂嫂王氏的死。

西埠也叫棲凫郡,是郭门外的水村。那时左文襄大军(即晚清名臣左宗棠,时年清廷正式补授左宗棠为浙江巡抚)已压境上,短毛顺势而起,贼的势力则日渐穷蹙。短毛就是土匪,短毛是称呼是为了有别长毛,他们碰倒贼杀贼,碰到民杀民,碰到官兵就自称是义军。几十人上百人为一群,所到一处就如同风雨席卷,尸体枕藉道路,河水都因尸体截断而不流。到了晚上则豺狼纵横,占据着死人而大快朵颐,野鬼哭声四处相闻,这就是天下大乱啊。把这场景对比郡城刚陷落的时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考虑到村中已经不可居住,就准备了一条船,白天漂泊在支流曲港间,饿了就采集浮萍野藻当做食物。一天到了西具庵,已接近晚上,贼忽然大批到来夺走了船,船也因此倾覆,我们被迫游泳起身,刚幸好贼刚刚战败,浴血而相互哭号,没空杀我们。于是,我们逃入庵中,但官兵也相继到来,阵列着火炬一拥而入,呼啸就像一卷长风。

于是我们非常恐惧地逃避入园中,门才刚刚关起来,就听到一位尼姑被官兵牵走,正在号哭,忽然就寂静无声了,怀疑已经死于官兵刀下了,嫂嫂在惊吓中快速上前投身入水,因为园子临河的一侧没有墙壁。唉,哀伤啊,当时郡城刚刚陷落,嫂嫂固然已经自刎了,因未伤到要害并得到救助而幸免,到这时正是创口愈合刚好可以庆祝的时候,以为再生为人了,却想不到在仓促混乱中起了变故,最终以身殉节。有一个儿子名字叫仁,离开了母乳不久就夭折了,其后小筠走陕西客死他乡。先祖以下的大宗就此无后,能不心痛吗?不死于贼的手上,反被官兵逼杀,更是值得叹息。幸好天还没有亮,人马被率领着拔队而去,阿张才保护着我们母子投奔龙尾山。

龙尾山距离郡城南门外三十里,我姑姑陆氏婆家就在这里居住(“姑家”原有“婆家”的意思,但考虑前文已出现“适陆氏姑”,所以这里合并两层意思)。先是我奔赴巅口,留下姑姑和庶祖母跟着五叔母居住,到这时距离回来已经有三个月了。庶祖母因大家在一起,又提出了先前的北行方案,但我的老母亲一下子病倒,大概是先前积压的惊恐忧劳在短暂的安稳中一并暴发了。病势非常剧烈却又无处得到食物,于是阿张只能天天靠日常砍柴割草来维持奉养。

阿张世代都是小苦村的人,年纪大概五十多岁,没有妻子和孩子,在我家做仆役快二十年了。当郡城马上就要被攻破的时候,三义在带着我一起逃出去之后,阿张考虑没有能一起商量的人,于是单独带着五叔母奔走后堡。三义性格慷慨爽朗,阿张却生性机警,日常居住时也特别爱护我到至诚至深,有时候甚至自己忍着饥饿也要先保证我的食物。我也非常依恋他,进出不是阿张陪着就不高兴,所以五叔母命令他来护卫我,我和他就相依为命了整整六个月。幸好母亲病已痊愈,郡城也马上就被收复了。又过了半年,于是奔走江北,实际已经是同治元年九月(公元1862年)。唉,进入生存而逃离死亡,不是三义就不能保证开始能活着,如果没有阿张难道我们真的能在最后幸存吗?

后来听说阿张竟然是活活饿死的!我在庚午年回绍兴,还因此见过他,虽然给了他一些钱,但我的诸位哥哥都不喜欢他,我因此发怒离去。正当危难而倚重他,等到安乐了就抛弃他,我确实不认为阿张能原谅我们。悲伤啊!心痛啊!大丈夫挺身而出履险犯难,甚至到了百死不辞的地步,但一旦事情平息,安坐的人就得以从容在背后议论前者,难道只有阿张遭受了这样的待遇吗?古时候的人大概不无如此吧。但是像三义、文景、周生三个人,所幸都已死去,不然的话,我虽然想按照我的意志去报答他们,他们就能免受众人的恶待了吗?到了袁江之后,我再次大病一场,拖延了半年,才开始勉强能行动。

正在我奔走江北的时候,表兄心泉在沥海沙,二伯母因遇到贼恐怖而死,九姐嫁给了一个农家,嫂嫂胡氏、侄子安轩幸好安然无恙。五叔母的后代,有二个女儿,八姊、小姊在此都死了,六叔、七叔从贼中逃出后也死了,诸兄弟名叫镜泉、午泉、雪泉、朴泉,叫梓、叫友、叫丽泉的都是六叔的后代。到如今三十年来,只有丽泉、安轩和我还活着。午泉有一儿子,家世门祚衰薄,可能到这里就算是终点了。值得宽慰的是,张氏后辈几百人,曾经没有一个人因为兵祸而死,可以说是太幸运了。

哎呀,逆贼杀戮的惨酷,我当时还年幼,因此并未碰到太多这类场景,但依然有听说有足以让我寒心的事情。当包村被攻破,从别人那里听说:被俘获的男女有数十万(人数太过夸张,几十万相当于现代一个人口大镇或者一个较小的区县,当时的农村是绝对达不到这么多人的,当时的条件也做不到远距离搬运一个城市的人口来包村屠杀),不可能全部杀掉,于是把他们驱赶并挤在一个屋子里,取来大竹席裹上棉絮,在里面灌上油,竖着放置在屋子四周而焚烧烤灼,整整过了十一个昼夜才停止。其中杭州人最多,县里的人次之,郡里的人只有十分之一。事后血肉狼藉,尸虫遍林,残尸的腥秽靠近到十余里开外都能闻得到。我去,太残酷了,我的表哥名字叫雄的夫妻就在此罹难。

有叫冯志英、志华的人,他俩是兄弟,世代是寺东村人,志华善良而志英凶悍。正当郡城初次陷落时,志英立即跟从了贼,然后因为攻破乡兵的功劳而接受的伪职,被称为巡风所,行为更加蛮横恣意。他的父亲以前是我家的衣工,我在寺东村躲避时就转而依靠他的力量以保护自己。时间一长,志英因为某事忤逆了贼并被他们杀害了,悬挂他的头颅在竹竿上,血模糊的样子很可怕。

回想当时我特别喜好奇闻怪事,志华将要开展盗取头颅的行动,我尝试背着母亲询问他,志华说:“是的。”于是利用夜色带着我前去,让我立在竹竿下,等志华衔着刀像猴一样攀缘而上,终究被他拿到了头颅,志华哭着并舔舐兄弟志英的头,突然痛心绝断,我也不知道我的眼泪从何而来。哎呀,心痛啊,骨肉情在死生之际,让人感动至深。其后志华竟然因为碰触污秽而发病死去,真令人悲伤啊。

兵火有五种:顶端尖锐而笔直向上的,是烽火;火光散漫而颜色显紫的,是在焚烧积聚物件;上面黑色而下面赤色的,是在焚烧房舍;烟气白如云而下面浮动的,是在焚烧粮饷;烟气凝结而颜色惨绿的,是在焚烧积尸。余曾经在雪影峰最高处验证过,没有一次有所差错。

太阳也有五种色:红黄色而光芒耀眼的,是吉兆;赤红如血,不出三日,邻村必有被荡尽的,是戾气相感应;黄色如沙,十里内外必有争战,是尘土遮蔽的原故;惨白如纸,是村中必被兵祸乱,是凶兆先见;太阳间有黑色如墨的东西(不知是否为太阳黑子),如果大风刮起,兵马出击必败,这是气运被侵夺了。哎呀,坏云压阵则败军杀将,确实不是欺骗。假设不是亲身经历,又从何处得知呢?(以上不少是封建迷信,注意扬弃)

阴兵也相信是有的。当时郡城还没有被攻破,我的六叔领团练每天晚上出去巡查缉拿,往往听到有上百上千人的声音在东西噪乱停不止,非常难以辨认他们所在何处。不多时,惊警天天加急,噪声更加厉害了,试着迫近而跟着他们,黄沙就会扑面而来,衰气乘虚以入而人鬼交互扰乱,这是劫数使然。(这也是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学)

有时还有更加奇特的事情。当我正在乌石村的时候,义兵在夜晚生变(就是前文的乌石村惨案),一开始不曾有警报,但三义突然起身背我跑路,竟然逃脱了大难,事后问三义为什么知道义兵杀来,他自己也不解其故,只说好像有什么特别恐惧的东西。既然精诚所动,那么神异的声音必昭明,正不只有“铜山西崩而洛钟东应”的故事(语出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的“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虽他和我的事并不相同,但感应通达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燐火我总共见过三次:一次是在丁港村的桑氏楼见过,当时月亮刚刚上色还未分辨,燐火忽然沉忽然浮,好像繁星成千上百;一次是在后堡残雪中见过,优游自得好像非常闲暇;一次是在陶家堰见过一个大如月亮的,颜色深碧,有人说这个是众多燐火聚合而变成一个,有人说这个燐火气特别旺盛。

庶母娄氏、邓氏(结合上文看,这里的“娄邓”应该是两个人),是广东人,说她们幼年时曾见过畜养蛊的人家,男魂是红色的,女魂是绿色的,燐火大概就是魂吧。道理可能就是这样,但鬼则始终没有见到,然而也有值得奇异的,正当嫂嫂王氏在西埠殉难,尸体漂流不知道去了哪里,第二天小筠祷祝而得。假使鬼魂无知觉,那么它就不应该前来;假使鬼魂有知觉,但它难道还是活着的?哎呀,鬼神的情况状态以后才能知道,骨肉之情系人心,就算事物有形无形也没有区别。

人的生性,学习善则善,学习恶则恶,相信确实是这样。当战乱的初期,人们无不能相互顾及,在学习所见的贼做的事后,才开始渐渐变得磨刀霍霍,杀人如杀猪羊也不觉得奇怪。积累到短毛起兵,竟然到了剖孕妇而验视的程度。只是狗也一样,烟火萧条,人踪断绝,在无处得到食物之后,茫然不归,于是选择用死人来大吃大嚼,毛发杂乱纷长更加肥大,眼睛都变作赤红色,与人搏斗并吃掉,凶猛如虎狼,大家都惊吓地称为它们为“熊”,其实都是狗。哎呀,乱啊。

大乱之后必然有疾病瘟疫,道理就是这样。秽气所郁结蒸腾,人一下子被它熏中就会死去。其中还有更厉害的,尸体积累在水中,人汲水来饮食,余积的毒素郁结发作,变成疮疥还是其次。就当包村水道被尸体断绝时,买半盏血浆,必须用七钱银子,就又是自古以来从未听闻的事。纵然不因为兵祸而死,又如何能免于瘟疫呢?回想起来确实有不可理解的地方,人需要钱财为他保有自身,遇到这场变乱,正为死亡忧惧都来不及,而就取他人遗留的资产来收取我的高价,却何等地雅兴从容。另外包村四方所聚的金子不下数百万(数百万黄金太过夸张,已接近晚清全国一年白银折合黄金的收入),贼掠夺之后,短毛又囊括,短毛之后,乡里人又挖掘,导致骸骨遍满。早上运送到南北去取所藏财物,晚上又运到北南去取窖存的金钱,争夺并相互仇杀而死的人,又不计其数,怎么就不是异事呢?

贼的杀人并非必然都是讨厌某人,也有仅仅只是游戏。我曾经在陆家埭见过一个妇人,几个贼跟着她,嬉笑从东边来,神情非常高兴。妇人忽然说:“董二负心啊。”一个贼说:“为什么这么说?”妇人笑着并数落起来,贼立刻发怒并拔出刀刃。妇人笑着说:“可以试着杀我。”话还没说完,贼骤起砍她的手臂,手臂断了,几个贼还在笑。不一会他们就剥去她的衣服,露出乳房割下后就投掷到别处去,然后大笑离开。我看她的乳房,鲜血流离,有淡红色像石榴子的东西充满内部,尝试捏起一枚观看,好像在突突跳动不止,于是感到非常恐怖就逃回去了。哎呀,正在嬉笑却忽然发怒,正在发怒却忽然嬉笑,是贼的性情。那个妇人就为亲近而玩笑,竟然有以此自取杀生之祸。

当郡城刚收复时,东南部分特别完善,我全家都很高兴,河边老屋被伪“怟天燕”(此处所指为天平天国燕王秦日纲,后贬为“顶天燕”,所谓“怟天燕”应是作者以绍兴方言误写。但作者记载的时间点,燕王秦日纲已死,活动于杭绍一带的应是忠王李秀诚部,此处不解)所占据,燕是伪爵位也,位列王爵一等,所以四面墙壁彩画都是像祠堂庙宇的狮子、大象、龙和虎。贼的逃遁是在正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小筠第一个进入并观览情况,家具有增加的,十三楼书画没有动。但官员乡绅正在劝说大家捐赠犒劳洋兵的健儿,有的甚至气势汹汹地肆意劫夺,态势不可留人,故此我们又搬出了。出去七天,而心泉前往时就荡然无复存。以此情况询问他人,他人就说:“短毛干的。”好比梳完之后加以篦子(就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意思),也是形势所必然的结局,不足以奇怪。

贼的守城方法,是取用土填实的盛尸棺材成千上百累积,城被炮所塌则取它们来填补城墙空缺,西郭门一带几乎不在有完整的尸体了。等到郡城收服完成,尸体棺材,仍然堆积如故。我因为母亲正在生病所以不得入城,正好有事情奔赴后堡远远望去,盛尸棺材堆垛得像云锦,人头在其中累累隔开,不知道是贼还是官兵(从描述上看,似乎是官兵筑造的“京观”,以人头做防御毫无作用且不合常理,此处存疑)。遇到的人都漆黑瘠瘦得像鬼,有身上斑剥陆离的,脸上刺字为“太平天国”,就是从贼中逃出的人。这时,贼有逃走藏匿在民舍中,户主大都被拷打劫掠至索贿,或者直接杀了,其中也有不是贼而冤死的人。平时投降贼在乡曲间为虐的人,到这里也是十成中死了六七成。大概最高兴的,莫如短毛,问他们的名号就是义旅,说起他们的财富就是巨万,而官员乡绅的待遇或给或不给(最后一句不解其意,暂翻译如此)。

当我从丁港而奔赴后堡时,幼樵母子再次回到猪下颏,庶母后面也跟着前往。郡城收复之后,拖延了半年,我向北奔走,庶母没有一起去。其间发生了猪下颏之乱,大概比我所见的动乱更厉害。煮皮箱作为食物,割死人肉来吃,草根树皮都被吃到不再存在,嫂嫂所窖藏的金钱到这时也尽失了。幼樵今日幸好能自立,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家境也每天都有起色。嫂嫂则天天伺弄孙子以为快乐,我每次回家路过,还呼唤我叫“黄胖。”大概是用我以往得白苦疸病当玩笑。回忆当时百死一生,酒喝到深处想到以往还觉得凛凛犹寒。

这里的山中有野兽,叫挖根邱狸者,大如猫,狐属,喜欢吃树根,猪下颏最多,他的声音呜呜像奇怪的鬼,他的行为经常嘴里衔着横枝而用前爪扶住,这一形象好像人在吹横笛,特别可笑。白天不知藏匿在哪里,月下则一群群到来。我曾经等着并追逐抓到其中一只,剥皮后吃掉,极为肥美,毛尤其滑软,颜色灰白、赤色可以制作成皮裘,大乱的时候大家竞相捕食,几乎把这一类全部吃光。又有叫抓鹰狸的,爪子非常锋利,鹰有时候捕捉它,往往仰面而抓向鹰的腹部,鹰往往被反杀而死,能吃人,大概也是像短毛一类的动物,肉臊不可以吃,用醋浇灌就又香又脆。又有穿山甲、刺猬都可以吃,被网罗挖掘没有能免死的,以此知道乱世虽然是飞禽走兽,也不得安居在它们生存的地方。(这是作者时代的紧急避险,现代请勿滥杀野生动物,尤其是穿山甲,小心牢底坐穿)

草木果实可食用的,山栗黄独为其中的上品。有叫乌米饭、叫苦子的,也是拯救饥饿的奇宝。乌米饭,像天竺子而色黑,味道类似桑葚,乌石山中最多,我曾跟着母亲采撷,遇到下雨奔跑而返回,丢失了母亲所在,再次奔跑前往。见到之后,再次奔跑返回,私下里责怪母亲行动何其缓慢,殊不自知自身上下峰峦迅捷如飞鸟,因为时年九岁,正如杜甫所说的“一日上树能千回”的时候(语出杜甫《百忧集行》)。回去之后,一起吃了一个饱,剩下的制作包囊并装在里面。一天,贼突然到来,奔跑躲避忘记携带这个包囊,陷入了大困境,忽然抬头仰视看到朱红的柿子,腾起并摘下,不慎坠落几乎摔死,到了今天想起来还觉得可笑。苦子的浆水能制豆腐,味微涩,蒸过后吃,最容易果腹,特别遗憾它生的不多。

山林中药品的多,到了不可以枚举的地步,我当年都认识,如今已经渐渐忘记了。效果最可以者的莫如骨牌草,它的形状像荠菜却更大,每一瓣像一张牌,自天地人和(就是12点的天牌、红2点的地牌和红8点的人牌)下至板凳、幺五(原文为“么五”,一般小九之类的只听说有“幺五”,此处应为讹字,所以改“么”为“幺”)、二四、丁拐(就是黑4点的板凳、红1点黑5点的幺五、红4点黑2点的二四和红1点黑2点的丁拐)之类的没有不具备的,考虑难以得到它全备的骨牌点数,全备就有治疗跌打损伤的奇效。幼樵的仆从何习,曾经被贼所伤害,寻找到了三十扇的骨牌草,捣烂并敷在伤口上,立刻痊愈(不要乱用药物,自然界没这么牛的草本植物,估计是道听途说)。还有隐早竹,就是新竹中枯萎的那种,能够治愈胀肚,我在得白苦疸病时曾用过它,煮汤后饮用并外洗,效果神验。

诸暨诸山距离括苍山比较近,从巅口走到五泄不过半日路程,可惜因为年纪太小,有正当大乱,幽奇灵异的地方当时也不知道探寻,回想那个时候也有足以让自己快乐的东西:私下曾想着以为不读书,就是天下至妙的事情,这是第一种快乐;凡是比我年长的没有不给予怜爱,这是第二种快乐;入云的山巅和树顶,我腾挪投掷如猿猴,这是第三种快乐。足迹所到的地方大概也有值得记述的:叫阴司街的地方、叫铜坑坞的地方、叫老人窝的地方、叫雪影峰的地方、叫甘岭的地方、叫偕乐峰的地方、叫鹿角山的地方、叫观音洞的地方,都是佳景绝妙的去处。

阴司街长十里,自巅口入猪下颏的要路。它的尽头处有十灵庙,供奉十殿阎王神,所以以苍为名(“以苍为名”这句无相关前后文,不明所以,可能为作者漏写了)。苍松古柏,蔽日而参天,虽然是白昼却等同于昏暮,一条小路曲折盘绕如同秋蛇,乱石纵横,陡立的山岩掺杂深刻,人行走在对面会忽然不知道自己所在,云气迷蒙浓雾隔断,真是异境啊,后来被贼所焚烧,因为讨厌它的险要。庙像、雕塑、彩画非常奇特瑰丽,有无常鬼手握铁链,外貌狞恶,脚傍设有地板,地板有机关,不知道这事却误践踏到它,无常鬼就举铁链套住那人的头颈,开始害怕到后来也就习惯了。一天尝试跟着一群小屁孩前往,见有被贼所杀的人,就一具尸在它旁边(此处有主观臆断,未见杀人的人又因何断定是天平天国军所杀?),因此一起举起尸体使它站立,并以铁链套住它,尸体因为太重仰面而倒,无常鬼的塑像也随之倒伏,于是大家大笑而打五常鬼的屁股(“股”字在古文中一般指大腿,考虑小孩顽劣,这里应引申为屁股),太顽劣了,开始也不自知为什么不害怕。

铜坑坞有瀑布直下,大约二十几丈,四面山体苍翠,浮润得像要滴落一样,树木终年不凋零,气温好像暮春时节,有人说水潭下有硫磺,怀疑这不是妄言。距离猪下颏大概三十里,早上去傍晚回来好像特别容易,则从此可知我当时擅长走路的程度。

老人窝都是石洞,聚集的树遮蔽着它,曲折的通道累计有千百。大的洞可以容纳十余人,向下面临绝壁山涧,是躲避贼的桃花源。一天,正在躲伏,忽然贼到了开始纵火,大家噪乱并起身,贼因出乎意料被吓得狂奔坠落深涧的有十几人,自这件事后我就不敢再前往这里,但贼也终究不再到来了。

雪影峰,是群山的最高处,俯视空阔极尽数十里。贼攻打包村必须经过它的下面,攀爬树藤倚附葛麻,盘旋而上就像蚂蚁。但是远望包村才如碟子一般大,正当其被攻破时,地雷轰炸,仅能听见空中隐隐有声,看到浓烟一柱而已,数十万生灵在顷刻间沉沦(农业社会的一个自然村不可能可以供养数十万人,这里明显夸张了)。考虑此山距离地面不过六七百丈,距离村大概二十里,使用让它更加腾升而上,大概连浓烟也不再看得见了。“一微之中无众微,众微之中无一微”(语出《五灯会元·卷二》中秦跋陀者与道生法师辩论的“一微空故众微空,众微空故一微空。一微空中无众微,众微空中无一微”),但大梦不曾觉醒的人,只是徒劳地追求奔逐罢了。以此分辨恩仇、争抢得失、相互杀害而成就古今历史,这是何其顽劣愚钝啊。回头看见山花嫣红欲笑,苦乐的境界判如云渊之别,仰视的那个苍苍白日正艳丽,真是可悲啊。

甘岭距离猪下颏二十里,我第五个名字叫敬的舅舅亦亭先生的别墅就在这里。药兰花圃随山势为高低,有一泓青池,大小大约三亩,四周都是果树,红黄灿烂如许,还有新笋和嘉鱼,真是乐土啊。等到战乱,全家移入甘岭,舅舅遇到贼坠落山崖下,几乎死去,如今这块区域已经残破毁坏并且属于他人了。

偕乐峰在甘岭左侧,登上山峰而止步,望见烟云出现在足下,夕阳逼近烟云,荡漾成五色,我最喜欢观看它。贼来我也不离开这里,也竟然安然无恙,真天幸啊。

鹿角山两峰对峙,在甘岭、偕乐峰之间,奇石嶙峋,森然如同戈戟,没有尺土也没有寸草。贼当时驱赶民众数百人,使他们自上把自己投掷而下,身体和头颅一起残破碎裂,号哭声振天,贼却对这惨象当做笑乐。后来有狡黠的人,预先在石缝间藏好了枯木、火炮,引诱了百余名贼,对他们说其中有窖藏的黄金,等他们进入后就点火,轰炸击打让贼立刻全部完蛋。自从石头受到火烧后色彩斑斓更加鲜艳,所以现在又叫锦彩峰。

观音洞距离猪下颏八里,自洞外二里的地方都是长松奇石,苍秀茂盛。洞穴宽广可以容纳百人,两旁有支洞十几类,很像曲折的小巷,最初有蛇在洞穴里做窝居住,后来被避难者杀光了。贼到了也往往被诓骗进入被杀,他们一怒之下把洞封死了,人就从附近的洞出来,去除封堵的东西,贼也没有任何办法。

至于猪下颏的景色则有笔所难以详尽描写的地方。早上的光彩和晚上的深影,我游玩在其中总共经过七个月,虽然遭受战乱,但自称是神仙也差不多。他如同一泉一石都是具有灵异的景观,只是因为山深人的踪迹罕到,题文品评缺失,但考虑到神物又怎么会需要借助他人宣传才能为人所知呢?

绍兴,以前是泽国,所以大河小港,船处处可通行,根据贼的消息而相出没,也足够可以保全自己。回想那个时候船价独有的昂贵,有在中途突然遇到贼,就往往束手待毙,我总共遭遇五次危险但是烟水的奇景也被尽览无余。但正当我自陶家堰而奔走向西埠,渡贺家池的时候风涛骤起,飘泊的小船如同风卷的飞蓬,船夫跳水游泳跑路。正在窘迫着急,无可为计的时候,有一条大船来了,但是贼的,接近之后,大船竟然覆没了,十几个人全部漂泊而去,也觉得可做笑乐。不一会,日落风更加急切了,昏黑种,忽然胶固而停止,等到月亮上升一看,已经靠近岸边,周围累累的全部都是浮尸,船进入后被浮尸群卡住了。老母亲哭着开始祝祷,我则已经晕厥过去,等到天亮后,才等到乡人的救助而免除危难。

进入狗项泾。因原先贺家池宽阔十余里,至这里而编得狭长,仅容一叶小船,如同狗项,所以得名。衣服鞋子全部都湿了,借农家住了一天,幸好阿张寻着我们的踪迹到来,于是再次和小筠等人相会。

在寺东村待了一天,已经昏暮,突然传言贼说村中有谋划起兵的人,将要洗村。所谓洗村,就是把村里人全部杀光如同洗过。于是,我们仓皇登上一条船,但船夫是短毛,到了中流,就露出刀来,幸好一位村妇在他旁边突然发起攻击,把他攧入水去,夺走他的刀并亲手杀了他。

于是奔逃去柏舍。柏舍,就是我家的宗祠所在地。族长备下一条船另外载着我们母子进入村庄深处躲藏。当时正好是新秋,嫩凉却刚刚放晴,居住的人虽然寥落,但豆棚、瓜架间还是有存在的人。斜阳欲下,渔歌唱晚遥远处就能听见,仿佛见到了太平时节的气象风景。

在龙尾山,老母突然生病,忽然传来警报,有短毛与贼战斗大败,贼追到了这里。大家着急登船,但船被居住在这里的人争相拥上,最后因太重了导致倾覆,我抓住柳枝才得以免于落水,奔走了三四里,阿张夺得一艘粪船来到,于是大家一起急忙乘船赶赴支河进入芦苇荻草中间躲避。但是风大起,进入晚上遥望村中大火乱发,哭声与枪炮声如同鼎沸,整整一晚上没有停止。但清晨的风习习而来,吹湿了衣服,寒冷直透肌肉骨骼,残月看着要落下,大家相对着失声痛哭。阿张于是解开衣服把我裹入怀中。

到了第二天中午,才有村里人来说贼已退去。等到归来,所租赁的邵氏房屋幸好无恙,但余烟残焰与断肢折体,鲜血纵横满目,焦臭味不忍再说。唉,悲惨酷烈啊,郡城被收复没多久,所以村中没有确切的消息,有说官兵败去,贼将杀光越人的人;有说郡城收复,贼将更加调集大股部队来争夺的人;有说短毛件蓄势待发帮助贼大败洋兵的;有说洋兵实际上想用我们的土地牟利,将等待时机攻击官兵的人。

一晚上数次惊吓,而且老母亲的病逐日加急,阿张说:“这是大数啊,倘若天想要灭我,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与其死在山谷,不如死在屋子里。”一天短毛突然到来,阿张急忙挟带我登船再次逃走,并迎接我母亲和庶祖母。但我的船被两个强健的妇人所抢夺,抛弃我在水里,等到阿张到,救援我起来,已经被淹个半死。幸好短毛被村农们所击退,于是回来,回来才两天但贼又来了,登船串着支河而逃走,遇到下雨漂泊三天三夜,船因碰触石头而破损,我们只能露天站立在荒凉的岸边,捞取萍草当做食物。

又过了三天,找到一条船,奔逃去后堡。但去后堡的路被尸体所堵塞,白色的脂肪堆积起来有数寸厚,尸虫顷刻爬满了小船,腥臭触及人几乎要死。折返后,又遇到贼人,自认这次大概难以幸免了,忽然贼自相残杀,大乱了起来,于是趁得间隙得以逃脱,再次回到龙尾山。

自这里开始,战乱渐渐安定,心泉来相看视,老母亲也很快痊愈,但是已经仅存皮和骨头,忍受不了而痛哭。总的来说,躲避战乱水地不如山地,山地可以自己想办法,水地就必须借助船。但是没有短毛,战乱不至于到这种地步,贼虽然酷虐,志向还是在于占据地盘,想要安定。短毛就身跨贼与官兵间反复横跳,意图只想得逞在一时,全村都被他们破坏并导致生死模糊,足以令人叹息。

哎呀,粤逆的作乱,距离今天三十年了。回想我刚刚到江北,先君子抓持着我哭着说:“我老了,家业被涤荡倾尽,不是暂时还是要为你再当官十年吗?”先君子生平以游玩钓鱼为乐,曾经想要用扁舟蓑笠自己放逐在烟波之间,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希望实现了。后面过了六年就死去,年纪是六十三岁,我当时年纪十七岁而已,中间自十二岁到十六岁,读书只有五年而已,于是出门奔走谋取衣食。姜夔、刘过(姜夔,字尧章、刘过,字改之,均为南宋文士且同有漂泊的经历),我怎么敢与他们相提并论,只是希望有幸不堕落先人的事业。“马背争如牛背,短衣落日空山。只应身归盘谷,未须名满人间”(语出姜夔的《马上值牧儿》),浩浩荡荡的云山,古往今来不曾消尽,悠然地一直前往,又是谁来停滞它呢?



兵火有五种:顶端尖锐而笔直向上的,是烽火;火光散漫而颜色显紫的,是在焚烧积聚物件;上面黑色而下面赤色的,是在焚烧房舍;烟气白如云而下面浮动的,是在焚烧粮饷;烟气凝结而颜色惨绿的,是在焚烧积尸。余曾经在雪影峰最高处验证过,没有一次有所差错。

极罕见晚清古籍《微虫世界》白话本(卷三)
常然
常然​​知乎知识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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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此《微虫世界》为台湾省国立图书馆藏的一本封面署名“张大野先生所著书”字样的晚清孤本古籍。共计一序四卷(感谢网友文小武先生帮我补全后两卷),目前市面上未留存任何出版资料,且互联网上也几乎没有文本开放,较为罕见,知者不多。

前期已点校翻译《微虫世界序》《微虫世界一》和《微虫世界二》不做赘述,而《微虫世界三》大部分内容为作者在江苏地方的一些经历,在前半部分主要是当时发生的历史事件,其中涉及捻军、清末黄河大改道、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马案”等,特别在“刺马案”中提及了当时的承审官南昌万青选,据作者称自己的父亲与其是至交,而万青选的外孙正是周总理。后半部分主要还是作者从江苏到浙江的游记,其中比较难能可贵的是,完整记载了当时农村收受田租的惨况,是较为少见详细记载当时地主“合法灭门”佃户的见闻录。

由于原稿罕见,为大陆从未点校出版的手抄本,所以少为人知。但其中确有可取之处,可为方志研究的补充资料,且已有外籍断章取义,当警之鉴之。故虽编者浅薄,斗胆校勘翻译,冀道后来者先路。原文中[]为原稿缺字或涂改而难以辨认的字,其中有字则为编者补充;()中是对原文存在的问题,编者做的调整或者解释;译文中()为编者的补充和注释。

由于作者的历史局限性,其中部分内容包含封建思想、宗教迷信和地域黑,请读者注意扬弃。

卷三

哎呀,粤逆(就是卷二中对天平天国起义的蔑称)的灾难,我已经详细记载了,但袁江捻逆(既与天平天国起义大概同时期,活跃在皖、苏、鲁、豫四省部分地区的反清农民起义,由于作者政治立场不同,因此称其为“捻逆”)的战乱也有不忍言语的悲惨事情。当贼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候,河帅(即河道总督的俗称,也叫“河台”)某公正在长时间观看小姐姐跳舞、醉酒、宴请同僚下属以庆祝自己生日,虽然警报天天加急,却还特别不在意。等到贼的骑兵抵达王家营和他距离只有十里的时候,才开始仓皇想要寻死,传言他的仆人小妾拼命牵挽(结合上下文,此处的“传”应该取流传,而非传唤)而没死成,于是把一个鼻烟壶掷在地上,说:“毁了!毁了!”之类的话,还说任自己身败名裂,于是奔走淮上,实际时间应该是咸丰正月二十九日。

我在因周生(详见卷二)背负救助而得以幸免,等到三母南下,但都司巷老屋就此付之一炬。贼一共蹂躏当地十一天,死者二十余万人,可叹啊。这固然是劫数,但假使早点为这事做下准备,或者事后极力驱使部队将贼赶走,大概不至于悲惨到如此地步吧。(这里应该说的是上文的“河帅某公”)

捻逆擅长的技巧在于马队,所用的武器都是长枪大戟,飘忽不定且精悍强悍,一次行动就能奔袭千里,重视财货而轻视土地,与发逆(即清廷对太平天国留发将士的蔑称,也叫“发匪”)不一样。所以困住发逆适合长时间围困,而压缩捻逆的活动空间用坚壁清野更有利,确实得到可以制服他们的方法。使用这些方法才知道用兵贵在得要领而不在尽力争战,现在鲸鲵鲛鳄的力量可以吞下舟船但失水立刻就死,如果能得到制服他们的方法,又何必在一时间与它们在奔涛骇浪下拼死搏命,却搞得惊天动地呢?思考啊,思考,鬼神可以通灵,踩踏缝隙、利用瑕疵,蜃气当然不难吹散(这里意思应该是拨开幻雾见真相)。

陈老磨,山东淄川县人,因为当年欠收夫妇俩投奔我家当仆从。贼到了,守着屋子不离开,贼焚烧屋子并拖拽他俩出来,只剩一只猫被烧死。老磨夫妇哭得很悲伤,自以为还不如一只猫恪尽职守。当时先君子奉檄令守卫成字河(疑是今江苏省宿迁市泗阳县的成子河,待考),贼退走后才回来,看到老磨身负七处创伤,他的妻子也被焚烧到几乎毙命,于是义赞并畜养他们到终老。

哎呀,陈老磨在诸多仆人中也是蠢蠢的人,但面临危难却能不辜负到这种地步,假使那位河帅如果出于此心,虽然失了先机,但不还是可以自己破解难题的吗?就算不幸而和那只猫一样,固然且能荣及后世。却蒙面丧心,骑着猪急跑,然后又是何其惫懒。回想事情有可以知道其必然发生的原因,当时灾难还没有起来,乱政急行,贪墨腐败的传言也在道路上喧哗传播,山阳诸生丁穆庵,名字叫蘧的人有诗咏唱说:“已筑铜山当孔道,更开金屋算官租。嬖人对烛增惆怅,别笑薰心贱丈夫。”但这样和捻逆相比较,仅仅是不操戈矛罢了。如此却盼望他能死难,固然必定不可实现了,命数啊。

袁江繁华富在淮阳是第一,因为是在东南粮运入京都所取的水道上,又有河工年年修建,照例划拨国帑金钱有数千百万之多,而且是海州(今江苏省连云港市海州区)盐纲(以前成批运输食盐的组织)所在,所以官车云集而且商贾争趋,百工技艺的精妙、声伎宴会的盛大,没有一个不是冠绝同类的。听闻以前的老人说,当乾隆、嘉庆隆盛太平的时候,整天整夜,轮子和马蹄的声音未曾有一会儿是停歇的,千门万户的蜡泪多到成堆,升平时胜景的概况啊。

不久,黄河向北迁移,盐务改换章程。兵灾之后,漕粮划归给海运,于是繁华锦绣扫地都完了,今天就剩下几曲官河,两行疏柳,一片凄凉残照的景象而已。盛极必衰,这个道理并不足以奇怪,但回想它的流风余韵还是有足以引发人深悲的地方。贵游车马,凋残了这天抹上的朱颜(典出杜牧的 《贵游》);商妇琵琶,还按着当年刻下的金缕(典出白居易的《琵琶行》)。

城是同治年初,盱眙吴勤惠督管漕河时所筑,条石都从原来的范公堤取用补给,虽然小但非常极其坚固,只是恐怕黄河一旦再次走故道,就会因堤坝主体已毁,民众不免为鱼。

正当逆贼因为文光的饥荒而向东流窜,时值袁江正在筑城,工程还没有完毕,文武官员仓促登上城池矮墙,我也跟着从而得以过目。有总统(这里应该是军队官职名称,具体尚未对过《职官表》)叫张从龙的人勇略盖世,而且参将某相貌奇伟,看向他就好像神荼、郁垒,是张从龙的结义兄弟。回想他特别害怕胆怯,张从龙和他并列骑马率领骑兵出城,走了十步却摔了五次。张从龙于是大笑,马上命令他返回城中并亲自直接向前与贼搏战。一顿饭的时间,斩杀数十人,贼于是败退去文光,到了平桥被抓获,送到扬州杀掉。这场战役,城中的兵不满五百人,幸好贼已饥饿疲劳,再加上张公善战,不然的话,大概后果就不敢过问了。但事情平定,某某也得了首功,真是吉祥善事啊。

人生万事皆有定数,相传炮弹有眼睛,只打该死的人,可信啊。当我随着众人登上城墙时,枪炮如飞蝗骤雨蔽空落下,吴勤惠的冠帽被炮所裂并飞了出去,其中有个戈什哈(满语,意为官员护卫)突然毙命,但公竟安然无恙,怎么不是明确的验证呢?我时年十三岁,出入刀山剑树(版心右侧有注:“刀山剑树习见世俗地狱之说,拟易枪林弹雨,何如四字经不典,然道左已用之于文,乘参影说。”该注不少文字潦草模糊,仅按照字形大概推断)间都不知道惧怕。先嫡母以为忧虑,先君子纵马说:“是没有在越地死,却打算唯独死在这里吗?”等到今天思考这事,真的是天幸啊。但用侍卫陈国瑞的话说:“临阵应当质直刚强‌,忘记自身是血肉之躯,就往往会胜利。一旦有所观瞻贪恋,就没有不战败的。”这又是先生坚凝的意志,从阅历中得来,不可以按照常理来论断。

捻逆的凶悍相比较粤逆更加厉害,但文光则又介于发逆和捻逆之间,所以那里的匪徒狡猾凶暴特别异常。当他们因为饥荒流窜时,所率领的只有三百骑兵,但精锐超过千人,有女贼百余人,往来军阵中飞窜追逐如同惊电,都是手持衔辔,脚踏鞍马,就算腹部着地还能左右射击,真是绝艺啊。民众抓获其中之一并且脔割他,他到死都骂不绝口。据所言他们都是曾经“打光棍”的人。打光棍,就是在还没有战乱的时候,集市中往往有少年十余个人,拿着铁尺钢棍之类的东西,一起在空闲的地方设置帷场,敲钲打鼓并唱歌招引路人来扑打(原文“相扑”两字不解,暂结合下文意思翻译),想加入他们会的人必须徒手上前,听凭大家(应该就是前文十余个手拿铁尺钢棍的少年)把他围殴到快死了,始终不呼喊痛楚的,才能被叫做好汉,并赠送金钱财帛给医药。经历过三次这样殴打,然后光棍的名气噪起,和他们结拜成兄弟,倘若因脆弱被打死的人就给棺材收敛尸体,即使有微微皱起眉毛的人,就会被笑着谢绝并谴送离去,认为这样的人不足以预先与他们相提并论。最初也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到这里才想明白他们大体就是在勾结煽动、党结团体,固然已在不多年前开始,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结成祸乱。哎呀,“履霜坚冰至”(语出《周易·坤卦》),有守土之责的人,凡是遇到这类人,可以不思虑祸患而提前预防吗?

大的方面来讲是系国家安危,固然由于声威足以凭借,也是管理位置在这里导致的(大意应该是不出现权力真空)。当马端敏公被刺杀时,我正在篆香楼游玩,忽然听见墙外人声鼎沸,传说金陵被发逆余党所攻破,制府(这里应该指的是两江总督)已在市场中殉难,一时间消息纷乱聚集,因此急买小舟回去,到了第二天才听闻‌确切的噩耗,已有因此流离的人。相距千里之遥,人心动摇都到了这等地步,怎么不是以上观点的验证呢?当时南皮相国张之洞正在巡抚江苏,奉命前往审理并在集市上对张文祥实施了磔刑。承审官其实是南昌万青选先生(万青选,字泉甫,号少云,周总理的外祖父),他是清河县(今江苏省淮安市清江浦区)知县,先生与先君子交情最深厚,所以我得以完备地听闻这件事。曾文正公(即曾国藩)写挽联说:“范希文(即北宋名臣范仲淹)先天下而忧,曾无片时逸豫;来君叔(即东汉名将来歙)为何人所贼,足令百世悲哀。”体念国家,褒扬忠贞,立言正大,可以想见曾文正公的雅量啊。

正当张文祥在市场上被施磔刑的时候,一个叫李兆受的人为此而哭泣,悲伤地大喊说:“义友想要为张文祥发丧。”几乎激成大变,曾文正由于这个心里厌恶他。李兆受,原先捻军投降而以功劳被授为提督的人。正与陈国瑞再次结成怨仇,并率部队在江上战斗(同治二年二月,李昭寿应该是与苗沛霖战于洪泽湖,不知是否与他人另有小股争战),于是上疏他的罪恶,李兆受被驱逐离开,后来最终因为不法被诛杀而死。哎呀,剽悍之徒一旦因风尘而邂逅功名,就忘记了顾忌,甚至心怀狡诈图谋侵害别人,最终罹难于刑法章程。传说的人说这是“鸟尽弓藏”,怎么知道其人有以此自取其祸呢?所以曾文正在平贼功成之后,马上退掉楚军,用淮部士兵使其慢慢转变,并渐渐以此驯服,因此保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篆香楼是佛院的胜景,距离袁江东十余里,地名河下的地方,就是放皋旧里。其中有大片玉兰约可荫庇数亩,开花时节四照晶莹,灿烂就像银海,我曾经多次路过这里。还有花田在城西,弥望都是玫瑰,香味广闻十里远,也是盛大的景观。当时堂兄雪泉自里门来和我一起读书,有空就去那里一起游玩观赏,距今不到三十年,但距离堂兄过世已有十九年了。冉冉流光,忽焉如梦,活人生命的急促,如何可以忍受。

兄长的名字叫做文涛,是先六叔父孝廉葵生先生的第四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就多病,时年十七岁才开始接受教育。但是资质天性聪慧灵敏,两年就把群经读完了,操起笔写文章便能冠绝同辈。后来回来再次参加科举考试再次不应,于是放弃离开,投奔在关中的先八叔少竹先生。那个时候关中回逆的叛乱还没有平息,左文襄公(即左宗棠)督诸军进剿,少竹君以同知官的职务管军需局,得到兄长的辅佐,职事办理才将帮他收钱得官职为军队贡献力量。但堂兄琴泉名叫文治的,以候选从九品的职位,隶属文襄公麾下在前方战区战死,少竹君一悲恸就死了。于是,兄长就寄了份书信给于我说:“我虽然困顿,但一定因为丧事回去。”大概也已埋骨故山了吧。悲啊,痛啊,谁能想到他的话果然实现了?兄长的诗溯源的是王维和孟浩然,书法学的是赵孟頫,生平喜欢游玩,遇到好的山水辄流连一整天,若风神萧散(所谓“风神”原是书法术语,南宋姜夔《续书谱》中即有“书以疏为风神,密为老气”,这里应该是指人的气度),别人视他为晋宋时代的人,去世时年纪才二十八遂,当时是同治乙亥三月十七日。悲伤啊,兄长最开始不喜欢以庸庸死去,但最终无所表现,怎么不是所谓的命数呢?“江山寒潮涨白沙,萧然帆棹客天涯。但得踪与世情远,乘兴日日弄烟霞”,这是兄长的诗。虽然只是他生平的一斑,但他的人品评价也可因此大概看见了。

当兄长在关中的时候,时时以回逆的故事相报知,因为当时捻逆只有苗沛霖伏诛,其他张乐行、任柱儿等人大股都流窜进入关陇地区和回逆联合。所以回逆特别旺盛,杀戮的残酷人所不忍听闻:说捉人去往往倒悬在树中间,刺破他的大腿而饮用他的血,认为不是这样就胆气不壮;剖开人肚子塞草料豆粕在里面用来喂马,称呼它为“肉槽”,这就是重演明朝末年流寇的故事啊。

哎呀,惨啊,回看当初因为兄长也得到过这些传闻,确实没有相信。后来游历松江,遇到叫姚谷生的人,说自己曾经游历甘肃,所亲眼目睹的有比这更加厉害的。又有叫方镐的人,左文襄部下的健儿,我与他相识在金华,所说的也是这样,并且说贼每次战斗一定用白布裹住头,振臂一呼就狂飙发起如雷霆震动,挡住他们路的就被消灭,假设不是左文襄治军团灭了他们,大概还不容易轻下结论。因此,出具行营要诀一卷向我展示,所是左文襄亲笔命令军中诵读学习的东西。我接受并阅读它,大意和曾文正公所教的战歌相似,但简单明了要超过它,于是抄录了下。

它的目录是:“辨真操、循士情、信口耳、谨漏泄、尊号令、定军礼、励火勇、戒居常、遵节制、思豢养、劝涵忍、申军纪、禁争殴、止喧哗、校武艺、练心力、练手力、练足力、练身力、校战队、操战队、明行禁、传号令、谨途遗、渡水阻、过山林、严哨法、拨巡视、治贸易、严营门、稽出入、查军器、备火警、止扰害、报机密、治喧动、重夜令、练战实、作怒气、齐士心、戒枪手,惩虚枪、饬器械、恋伤害、处水陷、失旗鼓、经山谷、整追兵、刑俘奸、慎妄杀。”总共五十篇并且阵法附后。

哎呀,悲剧啊,军人,贼人,他们刚开始都是耕作农家的儿子,谁才是罪魁祸首,让他们相互仇杀,足以悲哀啊。

我到了十四岁才开始学作诗,就是兄长雪泉所传授,自从这样以后没有一天不吟诵咏唱。先君子于是用陆宣公奏议与桂林陈文恭公所编辑的五种遗规交付给我说:“小子知道它,学问应当求取有用的,只是吟诵风花雪月有个P用。”我谨慎退下并研读它。追随效仿但是时运不佳,到了今天最终无法振作。尽管在现世卑下,但在死后世界面对先君子,敢告诉他我的一生没有大过错。先君子过世后,家境日益穷困,于是尝试在外做游历,这就是游历金沙江的开始。

金沙在东海之滨,由高邮走扬州,在海陵取道,就是所谓的里下河。距离袁江八百里而相对较近,最初在淮城出发,正好是甲戌年。当时正是九月,霜风正寒冷,落叶萧萧下,情景助长人们的哀思。登上韩侯钓台,慷慨畅想当年英雄行藏变化莫测,曾几何时,就当做有功的狗给烹煮了,不禁眼泪鼻涕交错纵横。进入城中泛舟勺湖,湖水周围城池如同碧玉,环绕的败荷疏柳,还有存在的。友人山阴余朗字星如的诗“秋来好个江南路,只欠西风软角菱”,就是指这个。住在城北海宁查常卿先生家,先生名有纯,先君子的密友,初白老人的后裔。

浮沉了几个月,前往宝应,宝应有名酒叫做“佛麯”,好品啊。奔走高邮,介于高邮、宝应直接有村镇,濒湖的叫做界首。界首有个孝子,值得尊敬,就前往拜见。孝子姓朱名叫长春,以剃头为业,品德到达了纯美的程度。顾念最初还没有因为孝顺闻名,正当天有大风雨,湖水泛滥,隄将要决口但孝子母亲的目的正当要冲,于是他日夜哭泣并搭建庐棚。剩下的隄全部决口,只有墓地竟然安然无恙,环绕墓地有大概二十亩左右的田地也完好无损,整件事就像天在捍卫它一样。于是乡里人喧哗相互惊讶诉说,以为是苍天(疑似取自黄景仁《沁园春·壬辰生日自寿时年二十四》的“苍苍者天”)的诚意,可推究啊。合肥相国(即李鸿章,因其为安徽省庐州府合肥县磨店乡人,故坊间有“合肥相国”称号,时人也有“宰相合肥天下瘦”的讥语)听说此事,在朝廷按照惯例表彰并请他更换工作,孝子说:“工作是母亲所命的。”竟然不听。哎呀,值得学习啊。

高邮是秦淮海先生的故里,船过城下,歌唱他的《山抹微云》,风流好像还在。弯曲延续地从清水潭来,夹岸垂杨与珠湖相映照,渔船两两出没于烟波浩渺之间,使人神远,确实是快意的游览啊。这晚停泊在露筋祠下,王渔洋的诗说:“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慈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风姿绰约,雅称清芬,真是绝唱啊。到了邵伯镇路过杨春华喝了杯,就乘坐春华的船到了扬州。扬州是歌舞地,顾看它战乱后元气没有恢复,春华倚醉扣击着船舷唱着:“淮左名都一阕,至废池乔木犹厌。”说到军事就须发怒张,声音好像碎裂金石。哎呀,江寿民的肉难道足够全城百姓吃的吗?

进城后首先寻访琼花观,但仅存遗址。路过万佛楼,楼极度宏大壮丽,秃驴们多不守法纪(“髡徒”原意应特指刑徒,考虑明清已有用其指代和尚的先例,结合上下文,翻译为“秃驴”比较达意),听说现在已经毁于火灾了。第二天,登上蜀冈,在梅花山拜谒史忠正公像。晚上在一间名叫泰来栈的旅店住宿,住了两天就出发,路过仙女庙到达泰 州,听闻故人钱菊甫正得极病,于是就前往拜访。

菊甫名叫启新,秀水人,性情通达洒脱。我与他在淮上结识,相互欢乐。这时,正以盐经历的身份奉檄令于这里缉拿私枭,病果然很急。先是听闻菊甫在扬州纳一姬妾,特别亲昵,我没有相信,到了这里才询问他。他笑着说:“病到这个地步了,想来也不应该这样,虽然如此,但她大概也不会背弃我。”因此向我展示他的痰盂,我看见血一缕一缕充满其中,非常吃惊,他仅仅是看着我微笑。过了两天,竟然过世了。过世在晚上,姬妾也自尽而死,真奇怪,果然死生不相负也。姬妾姓胡氏,相貌也就中等水平,归菊甫不曾满一年,菊甫以前就多病,他的死亡不应该责备这位姬妾(就是之前没病也关她P事?),今天活着相互怜爱,死了相互付出生命,难道是少数吗?但就这样慷慨投缳,跟从君去地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封建价值观),恨燕子楼还要麻烦白居易少傅传递信笺(此处应指白居易的《燕子楼》三绝句)。哎呀,菊甫也是如何修行并得到这种缘法呢?因此停留了三天,为他料理丧事,完成后离开,奔走如皋。

到了如皋,寻访冒氏水绘园故址不得,却在市场上得到复社题名记的残卷,横目圆首的俗人,暗自责怪芸芸凡夫何其多啊。复社这帮家伙强行干预人家国事,却从未听说他们立一功、建一策,只听到他们整天乱BB,不知道他们还干了什么鸟事情?所以曾有说法是东林党自从熊廷弼、杨涟的冤狱起后,就不再有君子了,后来的那批货色尽管说是妖孽都可以。把残卷扔掉,奔走西亭,自西亭向前,地多是盐碱地,不足以观赏。抵达金沙,停留半年就回去了,到泰州观看松林庵的晋松。松不高但盘旋伸展雄奇,枝枝横着着地就像巨龙舒展爪子,大概有三亩左右,郁深苍古,也是一个奇观啊。归还袁江,到明年将为先君子在故里卜葬,于是再次渡扬子江。扬子江,我总共三次渡它,浩浩天风,豁开人的襟袍。昔人有叫陈迦陵的有“浪卷前朝去”一词(即清代陈维崧《永遇乐·京口渡江用辛稼轩韵》的“北府军兵,南徐壁垒,浪捲前朝去”)作为英雄语,龚芝麓“流水青山送六朝”的诗句(即清代龚鼎孳《上巳将过金陵》的“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作为才子语,要我说终究不及姚少师“江水有潮通铁瓮,野田无路到金坛”的一联(即“黑衣宰相”姚广孝的《京口览古》,但原文应该是“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它所谈论的形胜如指诸掌一样。渡江后游玩焦山。

焦山小而奇异,灵秀幽奇,别具天地,登佛阁而望去时,正好可以从树梢上看见风帆飞渡,令人作成为天际真人的幻想,大大地值得欢乐。渡水并返回,奔走丹阳,在城外停泊舟船,舟人指着一座桥对我说:“这里是张国樑和发逆战斗并死亡的地方。”我在夜半独自起身,推开篷子而观看,当时缺月微升,寒风刺骨,桥下水声呜咽,依稀是精魂存在的实证。唉,发逆被歼灭,张公是奇男子,从贼中弃暗投明,活着光荣,死了哀荣,以视韦昌辉、石达开的败亡,被断斩如孤豚腐鼠,智、愚、贤、不肖差距有多大啊(由于作者历史局限性,对天平天国起义秉持完全对立态度,读者需以正确史观看待)。承平虽不及见,但丰功伟烈得名赫赫声广为传播,人心的不忘,即时神明还在,张国樑可以慰已了。第二天到常州,常州在三吴,是人文的渊薮,想来乱离时,遭受灾难特别酷烈,以前两岸的民居鳞次栉比,如今竟然弥望都是荒烟,值得感慨。无锡却山光水色,俨然就是画图,名酒和嘉鱼,依然是乐土,因为十年生聚而逐渐恢复旧日秩序。到了苏州,暂时停泊在孝侯台下,风向有利而过吴江。入平望,自从平望往东就是浙江的边境,霜叶萧疏,晴波浩渺,天地的气息好像被改观,也是奇异。

嘉兴古檇李(《越绝书》等古籍记载吴越争霸的重要地点)与湖州相互为犄角之势,作为浙西门户。所以发逆设置重兵,令伪来王(即太平天国来王陆顺德,按照记载,也是卷二中包村之战的主要指挥官)居守,建筑的雉堞特别高峻,官军攻久不能下,程忠烈公战死。该地风俗纯厚,居民有蚕桑的利益,虽然经过战乱而凋敝,但视看其他地方还是完好的时候,有亲朋客串来郡中,我与他一起泛舟鸳鸯湖、登烟雨楼,并且望风日晴美,襟怀洒然。入夜后,我们趁着月色驾舟返回,举起酒樽相互嘱托,吟诵陈迦陵“水宿枫根罅”一词(语出清代陈维崧的《贺新郎·鸳湖烟雨楼感旧十用前韵》),还因此想见国初诸老流连文宴的欢乐。第二天奔赴石门,再第二天抵达杭州,进入武林门,住宿在僧寺,再明日渡过钱塘江达到西兴,逆流西小江并且向南航行,泛舟进入西城,应该是乱后归来的第二次了,先前是在庚午岁。因为先君子的灵柩而回来,暂时停柩待葬在郡南门外的下北山,到这里开始实施占卜安葬地。东城南门外的尧门山南侧叫后汀,距离后汀咫尺的地有旅亭,叫做广福亭,建造了三楹的屋供佛香火,于是假借以让工匠居住而自身也在此住下,其实已经是同治乙亥冬十一月了。

距离汀西四五里的附近,有一个神祠,名叫泗水亭。去亭向西,再走四五里就是郡城,我每天必定进城一次,因为先嫡慈已经在此之前回来了,就住在城内。如果感觉疲劳了则就着亭子休息,亭子靠近河流,奔走东关,就是过曹娥江的通道。亭子旁边有棵大樟树,有居民在底下设置了茶棚,供客人饮用。每当斜阳欲下,与种田农夫、村野老人杂坐谈笑,是最快乐的事。偶尔也会相互邀约一起观看戏剧,戏剧不足以观看,因为观看所以戏剧才值得观看。把千百年成败兴亡的事情合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却参验寻求导致这样的原因,并在心中默默认知。这就是全祖望先生说的:“如读经史不其信哉。”

鱼钓的事,最开始我在之前并不知道。距离广福亭有十步这么远的地方有个池子,清澈得就像一面镜子,尝试投放渔竿去练习,却每天钓不到鱼。有农妇路过并且笑着说道:“搞笑啊,你的钓鱼。”我说:“怎么说?”她说:“你根本就不懂鱼,钓鱼必须专一而同意、沉心而机敏,让心和手熟习它,到微乎其微的地步,这样就可以了。”听从她后,果然钓上来了鱼,性情一下子大好,从早到晚从事钓鱼,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不久叹息道:“鱼难道有钓尽的吗,贪婪却不知停止,终究不是个打算。”于是才停止垂钓。

新收获的谷子运送到打谷场处理,是种田人家最快乐的事情,但看到的事却有不忍言语的悲惨。我在寄居乡下之后,除了亲自监视墓所建设的工作之外,每天无所事事,于是尝试游历诸村并观览世事。种田人的田,照例是纳税于田主。如果幸遇的主人是位道德长者,奉献所应缴纳的谷物后,还有剩余的,但也仅仅是维持在饿不死的水平之上而已。倘若或者不是这样,饥寒立刻到来,于是为了救自己家不死而不给田税,诈骗和伪装就由此产生,有的掺和泥沙,有的克扣减短升斗,有的洒水让谷物发涨,有的蒸熟让其外形增多,甚至还有男子仗恃蛮横而不愿补全田税、妇女环绕哭泣而请求减免。主人讨厌他们这样,就有的鸣鼓报官,有的好像还进一步虐待弱小,之后不免强行将其另外的所有田折算抵扣。失去田地的人,就会被邻里嫉恨,吏员虐待,大家一起看着他败亡而高兴。这还是丰收年,一旦凶年荒景,更是会流离失所。唉,可悲啊。

民众,是邦国的根本;食物,是民众的苍天;农业,是食物的源头。如今困苦加重却没有告诫追求末端的人,或者更加被财富所迷惑。人的感情有谁是不眷恋父母,爱护妻儿的呢?终年勤勉却得不到足够的生计,那么他们心中的羡慕和浮动就可想而知了。我在此处思考这些并累月地郁郁不乐,坐着吃用税收的人不体恤适宜劳动者,布局天下的人们尚且对他们谨慎筹备。

富家大户的田地广袤,就是坐着食用税收的人。增加田租一分不算多,减少田租一分不为算少,于是独独对辛勤劳动的者斤斤都要计算求取,也是足够可耻的。说起来原因,一则是佃户刁滑顽劣,再来又是佃户刁滑顽劣,他们的刁滑顽劣和阁下相比,能算个der啊?曾经见过一个人,坐拥着大船进入乡里,乡里的人非常恭谨地奉迎他,说:“收租老相公,今年怎么来得这么迟哇。”种他田的人是一个老人家,驼着背走上前来,他看着满眼不屑。乡里人向他进奉鸡和酒,他点了点头也不吃。不一会儿,算出乡里的田租不够,他看着那位老人,对老人的跪地请求,理都不理。指挥他的仆从把全部的房屋都搜查了一遍,拿到了他们剩余的谷物,对老人的痛苦哀嚎,毫不在意。然后说道:“你真是个奸滑的东西。”并顺手抓走了老人家的一头猪,说:“这是作为不交满田租的惩罚。”我草泥马,这惨状特么谁看了不心痛!老人家的哭声还没有停止,这就是收租人的大概情形,这还是能勉强能忍心说的。

战乱流离之后,人民到处迁徙,我自从到江南来后,看到接着田间小路,满眼都是荒土,有官员为开垦它而招收农民,但是客家民众与土著相互杂处,往往争斗诉讼,累积很多年,甚至有时会发生械斗。于是有人认为这样的生活太苦了,轻易就会离开自己的家乡,导致辗转而困穷,没有地方告知自己的苦难,父老凋谢,子弟更加微弱,游食也没有着落,只能去作奸犯科来谋取利益,邻居因此遭受苦难,机变巧诈也逐日产生。曾文正说过:“乱后,人心世道更不如前。”推论它最开始的缘故,怎么就不是太穷困了呢?自古及今,一定没有舍本逐末却可望久安长治的事情。人的性情是讨厌劳作而喜欢安逸,到了安逸的时候,欲望又不终止于安逸却想着互相吞噬,好比用纸来包裹火,把老成者的作用当做隐忧。尽管如此,却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怎么样,说起来也不过是喜爱钱财而已。

距离大概后汀二十里左右,有村镇,名字叫作樊江。樊江有老岳庙香火在一郡里是最多的。当时墓所的工程即将完毕,有在神像前劝取占卜葬日期的人,我跟着人群去观看。到了看到来祈祷的乡人如织,庙宇总共三楹四壁,被香烟所熏,黑得就像油漆。有老太婆百来号人席地而坐,喃喃自语,我坐着听着她们念的佛号,因而笑着返回,走到城中和有志于辅佐国政的士人告别(“就日”一词不解其实际意思,似乎是按照尊崇国家意思的借代)。佛自是佛,神自是神,她们喃喃的,如何不是在做梦?即使不是在做梦,她们又怎么肯喃喃自语呢?这就是人情的愚笨,人情的厚实啊。神与佛,谁不知道它们只是泥做的塑像?只是想要它来赐福我,人云亦云,姑且妄言却相求之于虚无飘渺,这也是大可悲哀的事情。假使令大家衣食充足并且没有什么苦难,难道还有这样的人吗?于是有的人盲从着厌恶这个,大概也没有对其中的缘故进行思考吧。假使聚集巫师并作奸犯科的,那么就是圣王所要必须诛杀的事了。葬日卜定之后,于是奔走下北山迎接先君子的灵柩。

下北山距离南门外十几里,在中午前往,到了已经快晚上了,小船曲曲地穿支河,两岸都是山,树叶掉落、哀䓍枯黄、霜月澄霁。想到先君子去世已经经过五年了,孤儿流转天涯,每天都伴随着困瘁,为了学业而饱受苦难,得到食巧遇时机,并非是我志向所愿意的,不禁眼泪落下。不一会儿,守殡的张翁来迎接,邀请我到他家小憩。张翁年纪有五十余岁,有媳妇有孩子,一家温顺相安,依靠耕织来维持居住。他家的房屋倚山临水,四周都是竹树,廊下蜂箱子密集排列又十几个,在春深时酿造蜂蜜,提着壶来取走供养,真是人生最快乐的事。迎接灵柩到后汀,亲族都来集会,完成葬事、酬答坟主。邻近坟墓为邻的人,就是守墓人,姓赵名阿六,他起居的村子是塘下赵,距离墓所只隔了一条河水,是农家。

先君子葬事完成之后,就返回城中敬谢亲族,亲族有相招我一起去游玩宋陵的人。以前我在吊马场避难,当时距离陵墓所在有十几里,但没有得到去游玩的机会,曾把这件事当做遗憾,到了这时当然是欣然允诺。取道富盛村而入,刚到来时下着微雨,假借田家小坐,首先访唐义士祠,已经残破毁坏,六陵只有高宗陵有屋三椽,但是摧残破败到不蔽风雨的地步,一个石桌就着石凿炉供养香火,荒寂没有一个人。剩下的就是荒烟蔓草,理宗陵也只有断碑横卧而已。哎呀,沧桑变迁,苍凉满目。寻求所谓的长盛如冬青树的人,杳然不知他们现在究竟在哪里,可悲啊。日暮,阴云更加闭合,四周的山影沉沉,急雨趁人不备落下,就像听闻鬼的哭声,于是登舟并回归。第二日游玩兰亭,兰亭新修葺,非常巨大华丽。鹅池、墨池开筑在方正亭外,曲水甃石作为它的材料,放置酒觞在其中,一下子流动马上停止,因此笑着离开了这里。倘徉在茂林修竹之间,包揽它的清旷,也足以怀念。病了整月,马上起身出游南镇。

南镇,就是禹陵,照例在三月,以香炉峰出游,有香市。我畏惧它喧闹,因此先约定前往。这里群山环拱,规制崇高宏远,夹道都是丰碑,卓立在树林外面。因此有诗云:“万古神灵宅,规模仰肃雍。朝廷躬典祀,江汉自朝宗。树色参天秀,山花夹殿浓。藏书如好在,佳气日葱茏。”形容它的气象与其他地方的确实不同。望香炉峰尚且在云际,想要攀登一定要瘦牛背取道。瘦牛背这地方,山脊直下一线,险峻且路滑,所以人以此命名,我病后忌惮而不敢前往。回想曾听闻山中人说,在开香市的时候,即使是少妇也能行走上山,蒙佛庇佑没有因此受伤的人,但我终究还是不愿攀登。离开这里去游狮山,狮山也叫做犼山,摇着小船进入山腹,曲折而行,怪石下垂,澄清的潭水对照着影子,日光斜露,金碧交辉,真是奇妙的景色啊。经历一个时辰左右,一下子豁然开朗,四围峭壁直下,五色斑然,潭水在中间,青色是深水、黛色是浅水,万籁俱寂,渊深的样子、淡漠的样子,真不是尘世的境地啊,立刻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山上有石匮先生的书院,如今已经荒废了。游脚僧在其中修筑小庵,因此就着这里用饭,取樵风泾而回去,因故里的游玩而得到的快乐,在这里是称得上第一的。

我从狮山游玩归来,有为我述说七星岩胜景的人,诚心试着前往游玩。形态大小与狮山相等但洞比较深,石头都是黝黑色,特别寒冷冻人,面向潭水的地方就着岩石构建房屋,供养观世音像,深邃如神。晚上就着这里住宿,青灯古佛,相对澹然,得到一诗有“清梦入疏磬,禅心依妙香”的句式,如今离别将近二十年了,还念之不忘啊。回去后想要游玩梅山不成,奔走庄榭赴亲戚的邀请。

庄榭也叫冢斜,相传宋宫人多在这里被埋葬,今天已经被犁成农田了。在万山中,主人相待非常殷勤,考虑这里非常荒寂,山上又有老虎,白天人多拿着火铳行走。于是我天天登楼,看助人先人所收藏的书画,已被虫吃咬超过一半矣。之后恽南田(即清代画家,书法家恽寿平)设色画屏还完好,笔致生动,无疑就是真迹。主人也把它当做宝,爱护好像爱护头目,认为黄金也不过如此。想来我曾经听闻阳湖杨佩瑗先生字保彝说过:“当南田晚年画的扇子一副不过价值七十文钱,衣食往往不能供给。”物品的显耀和晦气有时节,但制造它的人终究难以食得报偿。唐解元(即明代唐寅)有诗说:“湖上水天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出自唐寅的《贫士吟》)百世而下,诵读它仍旧怆然。但是举世悠悠,哀伤湘水、凭吊贾谊,假使这人还在世,也被当做草芥看待罢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出自杜甫的《梦李白二首·其二》),少陵(即唐代杜甫)致此感慨。难道就能有所能检验的吗?虽然深山穷谷也还有欣赏的知音,因为看到他身没而名声不彰显,彰显而被唾骂跟从他的人,但终有能与之的人,这就是士啊,这也可以知道自己所处。

山中的蛇有叫做王蟒的,叫做厌柏的,叫做犁头魄的,叫做竹叶青的,是其中最毒的蛇。王蟒非常痴肥而且短,颜色金黄,眼睛灼灼就像流过电流一样(应该是短尾蝮)。厌柏大小仅仅如同蜥蜴,呜出的声音是阁阁,颜色微微发苍,所过的地方草木都会枯萎(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犁头魄类似枯枝败叶,在灌木乱草种一下子不易辨别,触碰它立刻就会死(应该是原矛头蝮)。竹叶青长不满一尺,细小如同筷子,全身颜色深绿中间斑点混杂着黝黑色,头上有朱点,吐舌如同耍枪花,非常艳丽,不轻易妖人,但咬人马上不治身亡。

其他种类虽然多,但都不是很毒,毒也有办法克制它。其中最神奇的事,主人有一个族叔,是个樵父,一天登山碰触到一条蛇螫咬他的手,他用力砍杀它并割断被咬的手臂,取蛇内脏捣烂并接续上断手,用布裹起来,敷上药与水,一晚上竟然愈合,竟没有办法知晓其中缘故(别听他吹牛逼,没这种药)。难道山里的人习惯在山里,即使异类也能知它们的习性吗?让机巧与机巧相接触就会变成狡诈,以出使乡里人来做这件事,一定十有八九是个死,但城市人在集市就会迎难而解,没有不像脱掉鞋子一样简单,这也是习惯使然。唉,这时何等奇异啊。

伥鬼,我在猪下颏躲避兵祸时曾经听闻。到这时寓居在山楼上,挑拣书籍晚上阅读,往往直达半夜时分,甚至一晚不睡,疏斜的雨洒在窗上,忽然听到异常的声音从屋后面发出,尖锐料峭、哀伤凄厉,烛花都因为它一下子变得昏暗昏,让人毛骨悚然。我合上书本急忙起身,主人却悄然而至,摇手发出禁止的信号,命令我们不要喧哗,并取来鸟铳和燃药就着窗隙攻击它,怦然一震,木叶乱飞,再次听它声,已越过数重山岭了。这时关于老虎的警报特别紧急,入夜时邻社的钲鼓声相互听闻,有人纵火焚林,我倚这楼观看,就像惊蛇闪电纵横排荡。一顿饭的功夫,漫天白云之间一下子隐藏、一下子突然出现,神奇蜿蜒,难以预计它的端倪,也是一种奇景。寓居了几日就告辞回归,再次奔走袁浦,当时我全家还居住在江北。

我再次奔走袁江,仍在西小江取道。江两岸都是山,清奇雄伟,水波平静能倒映出影子,竞秀争妍,应接不遑,就是所说的山阴道上。停泊在钱清汉太守刘宠选钱的地方,明日路过萧山。萧山有湘湖,听说风景非常美丽,可惜匆匆路过,没有时间观赏。抵达西兴驿,投宿在王祥和过塘行,第二天渡过钱塘江,钱塘江的大小不比扬子江差但壮阔却比不上它。远望富阳诸山出没在朝阳晓雾之间,妆容靓丽得就像到了画里一样,值得观看。

抵达杭州,进入望江门,在荐桥(此处有误,应该是杭州“笕桥”)买小船,就此出发,接近晚上过了半山。当时正好是暮春,桃花正开,半山桃花以前的人称呼它为“红雪”,可惜已经入夜,来不及观赏,到了今日,仍旧以为憾事。抵达石门,在河湾停船,河旁有新柳一株,临风婀娜。当时小雨初霁薄寒,船中人因嘱船夫沽酒并宰杀鲜食,大家一起共饮,陶然就醉,等到‌明早睡醒起床,还不知道舟已经过了嘉兴。取道风泾,走向平望,两日渡过吴门,抵达无锡酌饮第二泉,趋向常洲,路过犇牛。犇牛酒特别劣质,不称它平日的名气,也是可憾的。

走访故人颜岸字赤厓,不凑巧,只好奔走镇江,登金山妙高台。台上有对联说:“显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原是代古时先生的说法。以前佛印禅师,把大千世界当做一张绳床,东坡公于是把玉带留下用来镇山门。以龙拏虎掷,如此江山,但二老登临,将它们在付之雪谈香语,还有什么能在他俩胸襟之上呢?但是粉饰开元与天宝的言论,它还有什么好说啊。远望瓜洲,其小如掌。六濠七濠,桅樯林立,就像蓬草与棘木一样。焦山、蒜山,烟鬟两点,水光云影,相映晶莹,而城堞参差,红旗猎猎,山环繁华的街市,船帆度过青冥,也真足以雄壮旅人的胸襟抱负了,我在此有观止赞叹。

到扬州走访东晋谢太傅围棋赌墅的地方,却找不到,游客有招我往北里去游玩的人,尝试前往,病叶狂花,让我不免醉心,想到我并没有杜牧那样的才华,怎么能去赢得薄幸名呢?明日登舟奔走邵伯走访杨春华,春华正载着客人赶赴金陵,他的两个儿子用鸡和兔子招待我,我为此留住了一晚。赶赴高邮,到马蓬湾遭到风波,小船几乎翻覆。花了两天抵达淮城,因淮关而受到困苦,于是吟诵舒铁云先生的过芦沟桥诗,不觉失笑。到袁江读书奉母,家境虽然困顿,也不管谚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是当时还未断炊的缘故,因墨守成规而错失机遇,但不曾后悔。

出袁江东门,有座桥,名叫朱公桥。度过桥向东走,有座寺,名叫慈云寺,环绕寺庙周围都是水,环绕水的都是杨柳,虽然距离市场不远,但风景很不一样,我每天都和兰㓜芝名叫言的人,徜徉在这中间,用以消磨白日,㓜芝是山西浑源州人,是河督蓝廷珍的孙子。遭逢战乱特别穷困潦倒,又‌清正耿直,对一切都不屑。别人看他就像在看异鸡怪鸟,我们两人有时狂笑,把奔走在荒郊当做乐事,谈论诗到直到天亮都不知疲倦。一天,在寺左听闻小孩子在唱道:“杨柳花开三月三,春风吹得衣裳单。”㓜芝吃惊地说道:“真是天籁啊。”我开玩笑地续作道:“妾在楼头独惆怅,郎行天涯何时还”。于是㓜芝更加穆然神往,认为齐梁朝时的人说的也不过如此。不久,㓜芝去客居芜湖,踪迹就远了,我游松江时,还得过他寄来的一封书信,现在更加不知他的所在了。另一时间,同游的有余墨生名叫志襄的,是山东淄川人,生活贫困,被雇佣书写来奉养母亲,也爱好吟咏,在以往酒酣的时候,就奇气勃勃。一天在他家门上大书说:“生寄伯通庑(“伯通”即东汉吴郡富皋伯通),死傍要离坟(“要离”即春秋吴王刺客要离)。”于是离开,游历池州,不再返回。我写的《泛西湖词》:“年来顦顇,双鬓凄凉,思俊侣都无芳讯,茸帽丝鞭,征轮驿骑,几处断萍漂梗。”就是为他们两人抒发的。大概都一起被岁月摧挫到老了吧,令人感慨。

海州云台山距离袁江,不过接近二百里,我每次想要前往游玩都没有结果,也是遗憾的事情啊。听闻云台山葱茏而伟丽,重重环抱,厚度不可穷尽,山顶常有云气封印,当晴天的旭日初上,就会丹碧灿然,鲜润欲滴,所生产的仙藤寿木累计生长了千百年,有的隐藏在飞泉下,有的隐藏在深洞里,灵踪出没,难以追究根因。山野和尚、飞升道士在其中潜修,多穿着奇异,相信是神圣的地方,往来仙家真人的洞府啊。

先君子还在世的时日,曾有人馈赠山中白云两瓮,用绵纸层层密封,并把他放置在密室之中,用针微刺一孔,就会有晴丝一缕,袅袅而升。不一会儿,黄色的丝缦浓郁纷至,就像烟做的丝绸、雾做的绉纱,停结并且不摇动,和我默然相对静参,软香薄醉,能达到最极致的娱乐。又得到何首乌一具,盘结得好像一枚瓜,用竹刀剖开来视,肌理嫩红,织纹微微皱起,先君子服用它后,神明更加清爽。但这东西在山中,远称不上异物,人有时取来作为粮食,所以那里的人就多寿命达到百岁的。

大概自大河以北,地土渐厚,从袁江而到桃源,到宿迁,到了丰、沛、萧、砀,就是汉高祖、项羽所兴起的地方。那里的人多雄桀好义,以前往往因为细小的怨恨就会杀人,所以这四座县邑号称难以治理的地方,听说现在也到处栽种罂粟,吸食的人很多,导致有地却没有地可用,有人却没有人可用,遂渐趋于疲弱了。

大概人情风俗,从河往南,就是一次变化,从江往南,又是一次变化,到苏州、松江就达到极致,因为这里是三江五湖所汇聚的地方,所以柔和婉约并且智谋机巧因此而生。吴梅村先生所说的:“江山秀弱机云出。”证明可信。自从苏州、松江到浙西,地又渐高渐厚,到了杭州就灵秀汇聚。原来龙自九江来,结为黄山,再伏再起变为天目山,这里的风土人杰一定非常好,奇异啊。又过了两年,家境更加落寞,于是在光绪戊寅七月十三日去往杭州,道途的风景和前面三次路过看见的差不过,就像因拉磨团团转的驴,你也太值得自我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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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擁有主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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