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歷史上從來便是一個充滿海洋性格，每天與大海為伍的地方。關於這一點，可以去看徐承恩的《鬱躁的城邦》。觀乎東亞，凡是海洋性格強烈的地方，幾乎也必然與海盜扣上關係。像是臺灣的林鳳、蔡牽、日本南部的阿只拔都、福建的鄭芝龍、鄭成功等。香港和廣東，自然也不會例外。
我們的故事從大嶼山說起。十二世紀的大嶼山，是一個走私基地。這裡的人，靠製造和走私一種白色結晶粉末糊口。雖然這種粉末在全東亞都有極龐大的需求和市場，但在宋王朝官府的嚴厲壓制下，大嶼山的島民仍過著艱苦的生活。1197年，稅務局局長拿著稅單找上門……抱歉，是廣東提舉大人（也就是地方課稅官員）帶著水師到大嶼山打擊走私。但這些走私集團以萬登和徐紹夔兩人為首，竟舉兵反抗，拿起「架生」就直接攻打廣州城。廣州方面急召福建水師來援，不久便打敗了萬登和徐紹夔，更追逐他們回到大嶼山，盡殺島上走私賊。
對了，他們走私的那種白色結晶粉末，叫做食鹽。曬鹽也犯法？當時宋朝禁止私曬食鹽，只有官方鹽場的產品才可以合法流通，地理上最近的官方鹽場，是位於今天土瓜灣附近的九龍官富場。我們知道，官方壟斷公共事業來搜刮民財、利益輸送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從1018年到2018年、從九龍官富場到九龍高鐵站，都不曾變過。大嶼山屠殺後，萬登和徐紹夔率眾倖存者逃到南方一小島上，並將這座島，名為老萬山。
時間快轉四百年，這個時候香港出沒的海盜，以外來人為主。首先登場的是臺灣名盜林道乾集團，曾在1580年前控制過香港一帶水域，以收過路費為主；之後又有何亞八，是東莞人，1551年一路北上到深圳準備幹一番大事，途中經過後海灣仍不忘綁架了一名為廖重山的人，勒索巨額贖金，其妻前來以身代夫，臨別前將指甲和一撮頭髮交給丈夫。待得廖重山終於籌到贖金，才知道妻子早已投水自盡。廖重山把指甲和頭髮帶回上水安葬，名為招魂墓。
「家己人」林鳳曾在1560年代末攻擊過大埔，綁架了村民鄧師孟/ 鄧思孟的父親。鄧師孟自願走上賊船，取代父親成為人質，誰料父親被放後，鄧師孟大叫一句「啲細佬都生性架喇，唔洗掛住我喇」（原文記載是「諸弟堪事，勿以兒為念」）就跳海死了。今天龍躍頭松嶺鄧公祠還有「明鄉賢孝子鄧思孟」的神位。過了不久，林鳳又虜走另一名鄧姓村民，其子鄧孔麟又來以身代父，又來跳海，但今次鄧孔麟沒死，在被帶到潮洲並跳海後，居然有本事游回家，事後還被官府嘉許。
我想大家都對上述的幾個故事有很多疑問，我也是：林鳳已經中過一次伏，為何鄧孔麟來以身代父時仍放行？不怕又跳海嗎？而在潮州可以游泳回到大埔，鄧孔麟明顯有過人的體力。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們看中國沿海各縣的地方志，十本有九本都記載著十分類似的故事，或許是巧合，或許當時遇上海盜綁架的流行做法就是以身代父，不然就是這些故事的水份有點多了。此外，明末大海盜鄭芝龍的部下劉香相傳是南丫島人，不過沒有什麼證據可以支持這一點。
說到鄭芝龍的部下，不如也談談他兒子的部下。一如某些沒跟上國民黨敗走臺灣的部下會流落香港一樣，這名叫鄭建的人同樣沒有跟著鄭成功敗走臺灣，來到了調景嶺……南方的鯉魚門。在這裡，鄭建和兩個兒子，鄭連福和鄭連昌，建了一座天后廟，也建立了一支海盜船隊。鄭成功要開國，鄭建父子要的是開飯。根據穆黛安教授的研究，這些海盜平時其實是普通漁民，安分守己捕魚維生。但在沒有漁獲的季節，他們便會從抓魚，改成抓人。
先岔開話題，講一下越南。現在已經到了1771年，越南有阮氏三兄弟在一個叫西山的地方起義，打敗了各個越南割據政權，抵抗了泰國和清朝的入侵。清朝被打敗後跑去冊封這位「新的越南國王」，然後自行宣布勝利，於是西山王朝就此建立並統一了越南。在戰爭過程中，西山政權極需要一支強大的水師，於是便向那些在廣東把清朝水師耍的團團轉的海盜招手。鄭連福的後代鄭七就是這樣，從鯉魚門海盜首領，搖身一變成為越南水師「總兵」。
好景不長，西山王朝轉眼在十九世紀初滅亡，鄭七也在1802年被新的越南政權殺了。一眨眼之間，那些「水師」又變回海盜。為了避免群雄互相廝殺，鄭七的堂弟鄭一站出來主持大局，和其他五個主要海盜首領結成同盟，聽說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但鄭一也撐不了多久，兩年後便死了。這一支達六百多艘船，三萬餘人的海盜大軍，便交了給鄭一的妻子石氏，以及兩人的養子掌握。
話說鄭一曾經在新會縣抓來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並收為養子。鄭一和這位少年都是雙性戀，很快互生情愫，而又同時與鄭一嫂有戀人關係。在以現今目光看來非常不可思議的三角關係下，這位少年的地位迅速爬升，並在鄭一死後娶鄭一嫂為妻，統領海盜艦隊縱橫珠江三角洲，到處建立據點，成為最早實現大灣區理想的人。
這一位少年，便是我們都熟悉的：張保仔。
1810年，廣東和葡屬澳門組成聯合艦隊，和全盛時期的張保仔大軍在當時還沒有機場的赤臘角打了一場大戰。張保仔指揮的船隻相當於葡清艦隊的三倍，但由於風向不利，只得撤退，一路上還遇上其他官軍和仇人郭婆帶的攻擊。雖然仍手握重兵，但張保仔認為形勢不利，便向清朝投誠。清朝自知張保仔難打，便一邊答應，一邊想當初付出八萬兩白銀求澳門派兵到底是否划算。張保仔恐懼，但沒有像他的蔡姓盟友一樣誤判。這位蔡姓盟友是蔡牽，主要活動於臺灣海峽，下場是兵敗自殺而死。值得注意的是，蔡牽那一類的海盜最後都會稱王，試圖建立獨立於清朝以外的王國，但張保仔等廣東海盜通常只為求財，對於清朝，他們都是「首先我不支持反清復明」。
在這裡要澄清一下：長洲的張保仔洞是假的，南丫島的張保仔洞也是假的，半山的張保仔古道，當然也是假的，以張保仔這麼龐大的勢力，根本不須要藏匿地，反正官兵根本不夠他打。而且，海盜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職業，大部分人習慣今朝有酒今朝醉，根本不會有儲蓄（藏寶的本質）這種行為。另外，據說電影《加勒比海盜3》裡中國海盜的部分，是以廣東的這個海盜聯盟為藍本的，尤其是Mistress Ching這一個角色（鄭一嫂/石氏）。
海盜稱霸廣東的時代，隨著張保仔和當初聯盟中其他成員相繼投降或戰敗，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很快英國皇家海軍便進入東亞，這一支自1805特拉法加海戰後全球無敵的海軍，要面對那些清朝水師打不贏的海盜，實在是易如反掌。最後一個在香港活躍的海盜集團，是張十五和部下徐阿保。張十五的艦隊最終在越南東京灣被英國海軍消滅，徐阿保想東山再起，卻在西貢對出心的大鵬灣遇上路過的英國砲艦，也被順便滅掉了。徐阿保被發配邊疆（是英國的邊疆，即澳洲塔斯曼尼亞），但在押運途中自殺而死。
說到底，海盜其實就是一群運用海洋資源謀生的人們。而且，後期的他們（尤其是張保仔時代）更往往比官府更講道義：維持著比官軍更嚴明的紀律，幾無姦淫虜掠之事，所得收入必定按規定公平分配，嚴禁私藏戰利品。成為海盜，或許不如電影浪漫，但也未必如官方描寫般邪惡。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知道香港出過這些人物，確是一件有趣的事。
（原文刊於輔仁媒體，2018年10月9日）
參考資料/延伸閱讀：
Dian Murray, Pirates of the South China Coast, 1790–1810. Standford U Press, 1987
葉靈鳳，《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中華書局，2011
蕭國健，《災患與香港史》顯朝書室，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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