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湘绮楼日记》随笔(六):“此生真为看山来”——王闿运与曾国藩
人生中总有决定命运的时刻,更会有决定自己命运的他人。王闿运自然有这样的时刻,而曾国藩是决定命运的人。
早在咸丰初年,曾国藩就听说过王闿运。其时“湘中五子”反“道学”的名声很大,以曾氏的涵养能包容之,更爱惜他们的才华。咸丰四年,太平天国占领南京,曾国藩以丁忧侍郎的身份在家乡组织团练,王闿运屡次向他进言军事,两人自此相识,曾氏颇看重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而后曾氏组织湘军,首战靖港大败,想起王闿运与陈士杰事先的建议,用之可以避免败仗,遂有意招纳王氏辅佐。然而有人告曾氏说,王闿运是孤子新婚,上有老母,他不愿意来。曾氏为此很不高兴。《年谱》里说王氏后来并未向曾亲自解释,自此可能留下心结。我想此乃王氏的真实想法,毕竟打仗是危险的事,而曾氏草创湘军,胜负未知,他不愿抛家去冒险。然而不能同患难,将来也不好共富贵。同时期彭玉麟、陈士杰与他的境况差不多,却义无反顾地加入湘军,日后皆成为“中兴名臣”,而比他晚结识曾国藩或加入湘军的大有人在,不少也做到督抚。当然,战死的也不少,但他本处于一个极优越的地位,很有可能成为曾氏最早的班底、最核心的幕僚,甚至是湘军的创始人之一,却为风险而逃避,日后也不必再嗟叹自己的不遇。有道是性格决定命运,而软弱也是性格的一部分,这种退缩恐怕也没有其他的解释。
咸丰八年他又有机会。当时湘军名将李续宾与淮北的胜保不协,特地请王氏出马,与之打笔墨官司,所谓“得健笔以敌胜帅”。而王氏还是没有答应,《年谱》称其预料李军必败,恐为饰词,还是不愿身蹈危地。但这次不去是明智——当年太平军“三河大捷”,李续宾全军覆没且身死,谁的健笔也挽救不了。
不过当年他还是去江西建昌探访曾国藩。这次并无太多故事,只是同曾氏的幕僚们相处甚欢,其中有李鸿章兄弟,他们一起出游,结下友谊。王氏后来对李鸿章不太满意,大概是初交关系极洽,日后李氏官越做越大,不免对王氏有所冷淡。在《赵烈文日记》中,曾国藩也说过李鸿章的缺点是架子大,看来确实如此。同治十年王氏出京路过天津,投书问候时任直隶总督的李氏,“而竟不来”(日记P243),失望之极。而后听到有人评论“自鸿章出而幕府废”,不由附和“人之无耻有如是耶”(P257),可见成见之深。直至光绪十三年,王氏才在保定遇见李鸿章,二十八年未见,谈时局竟一整日。这次李鸿章比较热情,邀他同往天津,一路畅谈,并送其由海路回南。再见面则是两年后,时王氏因营居而负债累累,赴天津投奔李鸿章。大概是李氏曾许诺让他主讲保定莲池书院,故携家口二十人而来。然至天津后,方知书院位置已为吴汝纶“篡夺”,李氏为了安抚他,安排住天津的“吴楚会所”,好吃好喝地招待近半年。从日记看,也可能因为李氏太忙,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总之未将其视为可以襄助的幕僚式朋友,让王氏不免失望。此后两人交情益冷,两年后王氏在感叹邓氏兄弟时,曾用李鸿章作例“二邓不复如少时同志,乃与李少荃无异”,意思是李氏早非年轻时的朋友了。庚子国变,王氏对求和自保的地方大员皆不满,李氏更是抨击焦点“李余恩犹在天津,比桧贼故胜”(P2318),这是把李鸿章与秦桧相提并论。日记中早已不称“少荃”(李鸿章字),直呼其名。及次年李氏去世,日记竟未提及,可见感情已淡薄。
但他对曾国藩则不同,始终保持亲近。咸丰十年,王氏赴曾国藩的祁门大营,其实是打算投效的。马积高先生在《湘绮楼日记》前言中考证曾氏拒绝王闿运的原因,大致是王氏通过曾军幕僚李榕转达想入幕的愿望,而曾氏拒绝说“若人言语不实,军事一有挫失,他必横生议论,与其后日失欢,不若此时失欢”(P5)。曾国藩是以“知人之明”而著称于世,他确实说中了王氏的缺点:好大言,经常不切实际,且性格好胜,争论必要占上风,并不好合作。其实这也是二人所持处世态度不同,是程朱理学与魏晋风度的差别。而当时在前线的曾国荃与左宗棠,都倡言文辩士不可用,王闿运可谓“文辩士”之代表,曾国藩不可能不受影响。况当初湘军起兵时,王氏拒绝参军,如今他成为两江总督并总领四省军务,王氏再来,未免略有投机之意——当初不能共患难的心结,即使是曾国藩也不易解开。
曾氏的拒绝对王氏打击颇大,他应该是没有思想准备。实际上通过几年的观察,他已得出曾氏必然成功的结论。晚年他曾回忆“藩司徐有壬顿首请罪,余因建议,可即檄徐随军。曾侯叹曰:‘庸人徒误我事,何取快一时之意。’余悚然敬服,知其必成功也”(《论道咸以来事》)。这是说徐有壬曾经屡次给曾国藩找麻烦,后来兵败治罪,他建议曾氏让其随军效力,找机会惩罚而出气,而曾国藩只想干好事业,不需要这样的痛快,让他极为佩服。而此次他去投效。不仅是凭旧交情,更有“肃党”的身份,实未料到曾氏的拒绝。失望之下,只能牢骚而吟诗:“独惭携宝剑,真为看山来”,自此回衡阳隐居多年。
此次相见还有一个历史悬案,即王氏以纵横术欲说曾国藩自立称帝。当时两人的确长谈过,如曾氏日记七月十六日记载:“傍夕与王壬秋久谈,夜不成寐。”此则信息引起后世诸多猜想,许多人推测王氏应有出格之进言。然此事终究太犯忌讳,当事人即使说过也不会承认,何况曾氏早死,只有王氏孤证,不足为凭。而其影响之广,更多是王氏弟子杨度的渲染,如在《湖南少年歌》中有句:“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曾胡却顾咸相谢,先生大笑披衣下”——但道听途说居多,至少王氏自己说从未见过胡林翼,又何从游说呢?杨度后来策动复辟,更乐于利用老师的“帝王学”为自己造势,而当时反正大清已亡,王氏对此也不置可否,此事遂愈传愈神奇。不过以曾国藩的人格,毕竟是“克己复礼”的真正实践者。他反太平天国,是看出它对中国文化的破坏太大,挺身欲挽救之,绝非是出于个人建功立业的欲望;他对满清也并非没有看法,但让天下尽快结束战乱才是他的最大愿望,又怎么可能自己接着去打天下呢?如果王闿运真去策动,那只能说他太幼稚——连纵横的对象都看不准,这“帝王术”也不太高明,曾氏不要他更是理所当然!
同治十年九月,王闿运自北京沿运河回南,在徐州遇见了正在阅兵的两江总督曾国藩,“相见甚欢,左右以为(曾氏)未尝见客谈笑如此”(P256)。晚年的曾国藩不甚得志,身体又欠佳,生性诙谐的王闿运正堪解颐,而且力劝他与左宗棠和解,宛如心腹幕僚。王氏一直陪行至镇江才告别,这是他最后一次见曾国藩。次年二月,他在衡阳得知曾国藩去世的消息,“凄怆久之”,感叹其“无疾而在正寝,近有道也”(P301)。
然而他对曾国藩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佩服他的为人与事业,另一方面则为其拒绝自己耿耿于怀。他常说:“曾文正公能收人才,而不用人才”,这是用自己的遭遇作注解;他撰写的挽联以霍光、张居正比曾氏,语含讥讽——此二人后代皆被抄家,比喻不伦,让曾家很生气……他自负绝世才华,总想找平台证明,而曾国藩是最好的平台,可惜既认可他,又辜负他。他自命洒脱,却很难逃出曾氏制造的阴影——这阴影不是心理创伤,而是与别人对比的失落,是不能获取相应的社会资源以实现抱负的遗憾。如在光绪八年的一天,他写到“岘庄(刘坤一,湘军名将)从庸微而跻大位,余犹凄皇路旁,所谓贤愚倒置,不平之甚者也”(P1092)。
直至他作《湘军志》时,对曾氏的崇拜理解之情才压倒抱怨,日记里云“颇能传曾侯苦心,其夜遂梦曾同坐一船”、“夜览涤公奏,其在江西时,实悲苦令人泣下……要不能不敬叹,宜其前夜见梦也”(P642、643)。年轻的时候,他不屑地评价曾的日记:“殊草草不足观”;而在宣统二年,年近八十的他“看曾日记竟日”——这或是他的自我反省,也是曾国藩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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