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年毛泽东的满分作文看到“伟大之器”的终极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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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篇满分作文，能看出一个人一生多远大的成就？
纵观其一生，一种来自平凡世界的伟大思想，贯穿在其从青年时的写作到一生奋斗的历程之中。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阅读与写作竟对人的头脑见识有如此巨大的改造之力，不得不叹服，伟大力量来源于平凡世界的终极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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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
1912年春天，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在所有考生中，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新成立的省立高等中学校。这位勤学好思的青年得到了国文教师兼班主任柳潜先生的悉心指导，写作能力飞速增长。
六月间，学校准备对全校同学来一场大型作文比赛。赛前，柳老师对青年做了论说文写作的强化训练，而年轻人也几乎以每日一篇的高强度训练做着精心地准备。赛后阅卷，全校老师对该生文章大为赞叹，柳老师更是毫不避亲，为自己的学生打了满分，并亲自写下评语，其中有一句是：
“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
意思是说，向来看该生的文章，已练成了一种极有风格的文字，这真是伟大的器识、人物，再加时日功力，我不知道他的水平、成就会到哪里。
的确，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位青年学生后来带领亿万中国人民走上了独立自强的道路。他的名字是，毛泽东。而今天再看他19岁时的满分作文，仍然能领略其才识见的。
作为学生，我们来看青年毛泽东文章的笔法、思想，足以为我辈所学习。作为老师，我们来看柳潜先生评点、指导的方法，更佩服其教学思想的深刻、教学智慧的深远。而作为一个现代青年，纵观伟人一生，从一篇19岁的作文，到宏大系统的思想著作，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人民，竟是始终贯穿在他思想中的主线，于是我们更加理解平凡与伟大的深刻关联。
-２-
文章魁首
柳潜，字钧湄，湖南湘阴人，是清朝末年的一名秀才。青年时酷爱读书、追求知识，饱有一腔报国之志，中年时却面对着腐败的官场、凋蔽的国家、混乱的时局，失望至极，于是放弃仕途，以教书为业。1912年，教学经验丰富的柳潜，被校长符定一聘请为湖南省公立高等中学校的国文教师。
就在这一年，19岁的毛泽东花了一块银元，报名参加了该校的入学考试。国文试卷上的题目是，《民国成立，百端待理，教育与实业应以何为重》。面对这种社会性极强的论说题目，这位来自韶山冲的农家子弟落落大方、洋洋洒洒地谈出了自己的看法，足见其平日热衷观察现实并深切地思考。这篇入学文章不仅让毛泽东以“名列榜首”的成绩进入了普通科一班，也引起了校长符定一和国文老师柳潜的关注。
作为班主任和国文老师，柳潜在课上讲析历代文章大家的代表之作，为学生们建立系统的古汉语基础知识，在课下对毛泽东提出了严格要求，特别是为他的写作布置了高强度、大难度的作业。
作为一名前清秀才，柳潜自有深厚的旧学功力，更可贵在于他思想超前、关心时闻。在文学创作的方法和理念上，他既萃取古文写作的规矩，又推崇兼收梁启超新闻记者式的手笔，因而笔锋犀利、文思流畅。这样的教学对于一个青年学生建立文学观、现实观、世界观，有着深刻的意义。当有的青年还幻想着复辟科举、或想着到政府中谋一差事时，青年毛泽东却已经开始关心现实、关心中国，并且懂得用大众读得懂的文字来表达自己。从这个角度讲，19岁的毛泽东在见识格局上早已经超越了很多同辈青年和前辈旧宿。
全校作文比赛前，在学校一直保持着“文章魁首”地位的毛泽东毫不放松，以基本每天完成一篇论说文的高强度训练准备着。比赛当天的题目，是以课上所讲的《史记·商君列传》来写一篇论说文章。
没错，一所中学的作文比赛，讨论的是中国历史上一位变法家的生平。我们可以想像，这所由教育家符定一开办的学校，追求的是培养怎样的学生，自然也就能够理解，柳潜为什么可以成为这里的老师。
直至今天，这篇仅400余字的作文仍然保存在中央档案馆中，是目前留存下来的毛泽东最早最完整的手迹。作文纸上顶头便是阅卷者柳潜手写的两个大字：传观。
《商鞅徙木立信论》
藏于中央档案馆
文章中，毛泽东对“徙木立信”一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徙木立信”说的是商鞅取信于民的故事。为了变法的顺利推行，商鞅想了一个办法来取得民众的信任。他当众宣布，只要有人能将木杆搬到指定位置，就给予五十金的奖励。在大家怀疑犹豫的时候，真有人上前搬起了木杆。成功后，商鞅当即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赢得了民众的信赖。后世一般就用“徙木立信”来表示取得公众信任的方法。
但是，毛泽东在文章中却提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思考角度。
我将文章全文和柳潜的评语转录于下，然后我们再来细想其中的启发：
商鞅徙木立信论
普通一班 毛泽东
吾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谓予不信，请罄其说。
法令者，代谋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吾民方恐其不布此法令，或布而恐其不生效力，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维持之，务使达到完善之目的而止。政府国民互相倚系，安有不信之理？法令而不善，则不惟无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惧，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虽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与秦民，适成此比例之反对，抑又何哉？
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试一披吾国四千余年之纪载，而求其利国福民伟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鞅当孝公之世，中原最鼎沸，战事正殷。举国疲劳，不堪言状。于是而欲战胜诸国，统一中原，不綦难哉？于是而变法之令出，其法惩奸宄以保人民之权利，务耕织以增进国民之富力，尚军功以树国威，孥贫怠以绝消耗。此诚我国从来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惮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于是知执政者之具费苦心也，吾于是知吾国国民之愚也，吾于是知数千年来民智黑暗、国几蹈于沦亡之惨境有由来也。
虽然，非常之原，黎民惧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东西各国文明国民闻之，当必捧腹而笑，噭舌而讥矣。乌乎！吾欲无言。
柳潜读罢大赞，亲手在后写下150余字的评语，并打了100分的满分。
我们虽看过一些满分作文，但断未看过如此精彩的评语：
实切社会立论，目光如炬，落墨大方，恰似报笔，而义法亦骎骎入古。
精理名言，故未曾有。逆折而入，笔力挺拔。
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
力能扛鼎，积理宏富。
有法律知识，具哲理思想，借题发挥，纯以唱叹之笔出之，是为压题法，至推论商君之法为从来未有之大政策，言之凿凿，绝无浮烟涨墨绕其笔端，是有功于社会文字。
涤庵 六月二十八号
100分
我情不自禁要对比2020浙江卷满分作文的评语。（大家也可以看我对该文章和评语的分析。“满分”“错位”￨正解2020浙江满分作文）
同样是赞叹语句精简，柳的评语生动文艺，“绝无浮烟涨墨绕其笔端”，而陈的评语则是一个赘余型的病句，“没有多余的废话”。然后再接一个对都对不齐的并列结构：“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在我看来，若写成“并非为了填充门面或字数”或“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字数”，至少会显得整齐且用心。
就算是单纯比较评语，百年前后，前清秀才和大学教授，对满分作文的评价，其见识、语言之别，竟有云泥之隔。
-３-
压题之法
那时进步思潮中，居于主流的是康、梁的改良维新思想，柳潜推崇的也是新闻记者式的“报笔”。写这篇文章时的毛泽东，远远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更没有接触到马克思列宁主义。但是，文章中老练的笔法和语言，脱胎于深厚的旧学、表达现实的思考，却极值得我辈提炼仿学。
第一段：
吾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
开篇引入直接了当，“立信一事”贯穿全文。
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
观点清晰明白、且层次递进，国民、执政者、民智与国家，一文三叹，既为后文做好铺垫，又立显笔力雄健。
毛泽东一语道出自己的观点：“徙木立信”恰恰说明国民的愚昧，说明民智未开，这正是国家沦于灭亡的原因。
谓予不信，请罄其说。
“若认为我说的不可信，请允许我详尽地说出我的道理。”有礼有节、有胆有器，明白讲话、大方说理，引人阅读。
最近有学生问我，有老师说议论文不可说“我从题目中看出……”“这正是我在此文中论述的命题”等句，实在莫名非常。
第二段：
法令者，代谋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法令而不善……虽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与秦民……？
先破概念“法令”。正论“法令而善”，反论“法令而不善”，推出结论，群众不理解法令的善与不善，哪还有立在群众中的信与不信，那“徙木”之法又有何用。
第三段：
商鞅之法良法也。……民何惮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于是知执政者……吾于是知吾国……吾于是知数千年来民智黑暗、国几蹈于沦亡之惨境有由来也。
回到命题。承认商鞅之法为良法，还要用如此方法向群众立信，再次呼应观点，可知民智未开。
第四段：
虽然……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吾欲无言。
结尾补充论述了对民众的理解，使论说免于偏颇，而更显周详。又从东西各国的视角来看我们的文化，表达了渴望改变的急切之心。
柳潜在评语里说：
是为压题法，至推论商君之法为从来未有之大政策，言之凿凿，绝无浮烟涨墨绕其笔端
压题，即为切题。
作为作者，毛泽东深谙考场规矩作文的道理，清晰明白地完成了观点论证。作为阅卷者，柳潜的评价非常专业，切题手法、推论层次、积理宏富、语言精要，句句中肯，难怪同时阅卷的老师们都同意柳潜的评价，也同意将此文选为第一。有趣的是，百年过去，再看今天考场评分标准里面的“中心明确”“层次分明”“内容充实”“语言流畅”，每一条看过去，竟与柳潜的评价内涵一致。
原来，好文章哪里有那么多古怪伎俩，真正会写文章、写好文章，特别是写好考场文章的方法，都是殊途同归，落实在观点、结构、内容和语言之上。越想取巧的人，越觉得写作玄妙，只有那些系统勤学、踏实练写的人，才能最终感受到运用写作、驾驭写作的乐趣与价值。
-４-
有功社会
如果你还体会不到写作的乐趣与价值，不妨先从柳潜的评语中想象一下，高手写作的状态：
恰似报笔，而义法亦骎骎入古
既有新鲜的新闻式写法，而又不脱离经典的写作规矩
精理名言，故未曾有
强调“名言”来自毛泽东独立思考后的总结，而不是套用前人“名句”。这作为八股出身的秀才来说，的确是难得的见识
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
强调充分练习，成就自己的风格，而不是机械蹈用前人文风
但对我辈最有启发的评论，也是一般教学很难评出的语句，是柳潜在开头和结尾的两句：
实切社会立论……是有功于社会文字
这两句，既看出传统儒家经世的胸怀，又看出一个老师对学生有益社会、有功中国的殷切期待。
我看过太多对作文的评语，不过是立意准、语言好、材料新，而罕见有评价学生直切现实、有功社会。说到底，不过是取一高分。如此格局，终究还是难以超越高分。再有阅卷者以刻意压低学生的分数而自鸣得意，不知道是要培养不辨高低的无知者，还是真的要培养有见的的写作者。
回到毛泽东作文中，再看其评论中的见的思考，的确大有不凡。大多数人评价商鞅“徙木立信”一事，多是赞美政治家的权谋。而毛泽东却看出问题的关键在于，民众智慧未开，故对于法律缺少思索和理解的能力。
诚然，在本文中毛泽东对中国命运的理解，还不是他最终成熟的思想，但是，对于民众的关心和忧虑，却是他一生思想的底色。接下来，他的一生，也的确是在用自己的文章、思想，用中国的革命，启发和改造民众的头脑，号召民众的觉醒。
100年过去，同作为19岁上下的青年，我们不妨反思，从一篇满分作文，能看出一个人一生多远大的成就？
纵观毛泽东的一生，一种来自平凡世界的伟大思想，贯穿在其从青年时的写作到一生奋斗的历程之中，就是发动人民的力量和智慧。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阅读与写作竟对人的头脑见识有如此巨大的改造之力，不得不叹服，伟大力量来源于平凡世界的终极神奇。
一篇满分作文，体现出一个青年作者一生坚守的立场，坚定地站平凡大众的一面，去创造一个民族的、世界的巨大奇迹。
-５-
终极神奇
1949年10月，毛泽东邀请他的好同学周世钊，到北京中南海家中作客。谈起曾经的老师，毛泽东说：“柳先生对我帮助和鼓励很大”，请周世钊回湖南后，帮助打听他这位阔别30多年的先生，如果柳先生不在人世，那就请周世钊打听柳先生的夫人及其后人，如果有生活困难，一定代他进行帮助。
其后才得知，直到1924年，湖南省公立高等中学校的《校志》中仍有柳潜的名字。然而，时局动荡、生活困顿，或因再未遇到如毛泽东般的学子吧，柳潜离开了学校，先后在福建和长沙等地做过几年幕僚。然而，热爱教育的他，后又返回学校，终因积劳成疾，贫病交加。1930年，这位满腔报国志向的教育家，在长沙去世，终年52岁。
不知道柳潜是否读过他的学生毛泽东后来的文章。在他去世的三年前，1927年，毛泽东完成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在他去世的两年前，1928年，毛泽东完成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的学生，如他所愿，用“一色文字”，始终“实切社会立论”，著成了“有功于社会”的文字、成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之器”。
这位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遇到了、发现了、培养了，一位改变中国的伟人。作为一名教师，他的教学生命无比辉煌。
而作为一名青年学生，我们也从中发现、理解到写作的价值、文字的力量，更应该觉悟的是，最好论便是观察和思考这真实的世界。那精彩的语言、洞见的思想，还有那伟大力量，正是来源于平凡世界的终极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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