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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對中國的第一次錯誤幻想──讀《中國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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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有許多美國人認為，透過中美的廣泛交流，以及中國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後，中國將接受美國的價值觀，並由強力的中產階級推動政治轉型，走向「民主化」，成為美國在亞洲的友好夥伴。然而，現實的發展卻並非如此。這樣一個「中國幻象」，事實上一直存在美國人心中。但是，你知道更早以前，有著希望中國基督教化和美國化的另一種「中國幻象」嗎？

本書《中國幻象：美國亞洲劫難的歷史與真相》所欲探索的，就是美國人的「中國幻象」是什麼？緣何而生？何時出現？誰在操作？造成了什麼後果？美國擺脫了「中國幻象」嗎？作者詹姆斯．布萊德利（James Bradley）將本書的時間軸定在一八四零年代到一九五零年代，除探索根源外，論述的重心放在這個幻象如何使美國人誤判國民黨中國，導致了後續一連串災難。

作者的父親曾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兄長曾經參與過越戰。他認為他的父兄之所以參與這些戰爭，是因為「中國幻象」造成整體的認知偏差，進而形成了錯誤的政治決策。如果當初沒有這些錯誤的印象，或許美國可以避免二戰時與日本交戰，或者可以提早認清國民黨中國的真面目，與獲得天命的毛澤東來往，避免後來的韓戰，也就不會有「丟失中國」的爭論，麥卡錫主義也不會出現，中國通們和亞洲的情報資訊也都不會被置之不理，也就不會導致美國捲進亞洲巨大的紛爭之中，使許許多多美國人喪生異地，他的父兄也差點因此殞命。

中國幻象是什麼？緣何而生？何時出現？

本書指出的中國幻象，一言以蔽之：「中國人喜愛並努力師法美國，未來將會基督教化與美國化，中國與美國的目標是一致的，中國將會是美國的夥伴。」

為什麼美國人會懷有這樣的想法？就必須回溯到十九世紀中葉，當鴉片戰爭後，美國商人藉由鴉片貿易發大財，回到美國時不僅隱瞞了自己的生財之道，也將他們對中國的看法傳遞給美國人民：中國不可能從內部改造自己，中國既混亂，又住滿可憐、落後又吸毒的異教徒，幸好西方人到了，能從外部給予影響，中國才有機會改變。

這個想法影響了傳教士，激發了他們改變中國的熱情。傳教士們到達中國，與商人們一樣住在與中國人隔絕的租界裡，去認識、想像中國。他們也將他們的想法傳遞回給美國，讓這些想像傳頌於佈道會所之中：這個國家腐爛、分崩離析，需要美國基督教價值的拯救。

兩種想像的揉雜，構成了美國對中國的基本印象與「天職」：美國要以美國文明與價值，去拯救、改造中國，使中國基督教化、美國化。

日本與宋查理

但最一開始使美國人產生幻覺的國家，其實是日本。美國在中國的傳教事業並不成功，然而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卻搖身一變成為足以與俄羅斯對決的強國。在此時，伊藤博文與特使金子堅太郎在華府製造出「日本已美國化」的幻象，金子堅太郎是位美國化的日本人，與當時的總統老羅斯福同樣是哈佛校友，兩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友情。因此金子堅太郎成功地魅惑了老羅斯福，使他相信日本已經「美國化」，日本在亞洲的強大將會成為美國在亞洲利益的保衛者，並將美國文明價值傳播，指導不文明的中國。相反地俄羅斯則否，老羅斯福也厭惡俄羅斯。因此老羅斯福透過秘密外交協助日本，調和日俄戰爭，更默許日本吞併已與美國簽訂條約、美國曾經許諾維護其獨立的朝鮮。使日本在亞洲得以擴張其帝國。

相對地，宋氏姊妹的父親宋查理，因緣際會得以前往美國，成為一個被美國南方衛理公會（南美以美教會）接納，成為教徒，更深造神學，成為美國傳教士心目中的華人基督徒樣板。許多人更熱切希望改造中國這個異教徒國家成為基督徒，熱絡地捐款給在中國的美國傳教士，盼望改造中國。

這在當時是轟動一時的新聞。因為當時美國排華風潮正熾，美國工人認為低劣的中國人搶走了工作，發動工會施壓政客、進行屠殺等行為時有所聞。1882年《排華法案》通過後排華風氣更熾。多數曾經被「進口」到美國的華工被迫離開，剩下的也被隔離在唐人街。宋查理的出現令人又驚又喜。

這就構成了一個微妙的現象：美國人一邊希望使中國「美國化」與「基督教化」，另一方面卻把接觸面縮小到只剩下傳教士、商人與極少數中國人身上。因此，他們只能看到自己想要看的，而當這個「幻象」遭到利用時，美國人毫無能力辨別真實與幻象。

「中國幻象」：蔣介石治下的中國

美國人寄望宋查理回到中國能夠改造他的同胞，使中國人都成為像他一樣服膺美國價值的華人基督徒。但是美國人沒有料到，宋查理會利用美國對中國的幻象來大發其財，並將他自己的子女：宋靄齡、宋慶齡、宋美齡、宋子文等人都送到美國接受一流教育。同時也將這些錢用以資助孫文的革命，他告訴美國人，孫文是中國的華盛頓，也是基督徒，他將會改造中國。

然而孫文不僅在革命後政治路上徹底失敗，更拐跑了宋查理的次女宋慶齡，氣死宋查理。孫文本來想追大姊宋靄齡，但宋靄齡看不上孫文，嫁給了畢業自耶魯、容易操控的孔祥熙，孫文只好改追宋慶齡並得手。而儘管孫文待宋家如此，宋氏家族仍然是國民黨的支柱。

孫文死後，宋靄齡拉攏蔣介石，將宋美齡嫁給他，並提供金援，以此結為同盟，條件除了分共與利益輸送外，就是要變成基督徒。蔣介石允諾，接受了財閥的援助，發動清黨。並逐步將自身打造成「希望中國變成美國的基督徒」，宋氏家族自然也不遺餘力來打造「中國渴望、也努力在讓自己美國化與基督徒化，而這個努力從上自下都努力著，由基督徒蔣介石和宋美齡夫婦領導著」的形象。這個形象深深地使美國人入迷。

然而，如果只有中國媒體如此，顯然不會有甚麼效果。當年來到中國的傳教士中，賽兆祥（Absalom Sydenstricker）和路思義（Rev. Henry W. Luce）兩位牧師，他們的後代，是日後影響美國人對中國觀感最大的人：小說《大地》的作者賽珍珠（Pearl Sydenstricker Buck），與《時代（Time）》、《財富（Fortune）》等雜誌的創辦者亨利．魯斯（Henry Robinson Luce）。

賽珍珠以如椽之筆，在租界裡描繪他所想像的「高貴的中國農民」，使美國人進一步認為「中國人與美國人沒什麼不同，只差在沒有美國化與基督教化」。亨利．魯斯則是透過其媒體帝國，不斷地將上述「中國渴望、也努力在讓自己美國化與基督徒化，而這個努力由基督徒蔣介石和宋美齡夫婦領導，從上自下都在努力著」的中國幻象，烙印進美國所有人的腦海。然而，魯斯和賽珍珠卻都沒有提到中國共產黨。

另外，日本在美國的形象急遽惡化。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行為已使美國感到不滿，而日本已經沒有金子堅太郎那種對美國熟稔、又美國化的人才再去經營形象。相對的，中國不僅有賽珍珠和亨利．魯斯，宋氏家族更投資大量金錢在宣傳上，並透過營造假象，使大量的傳教士相信中國正在朝他們的目標前進，因而自願成為中國在美國宣傳的保證，有些人更親自操作宣傳。這個努力的結果就是「不支持美國參加日本侵略委員會」（簡稱委員會），散播「美國不道德，一直協助日本屠殺高貴的中國農民，應該要禁運石油廢鐵給日本，這樣日本就不敢再發動侵略戰爭，美國就不再手沾鮮血」的論調。

這個委員會的成員後來演化為著名的「中國遊說團」（The China Lobby）。

美國受到幻象的驅策而參戰

委員會當時最大的成就，就是吸收到當時屢任高位、擁有眾多門生的亨利．史汀生（Henry Lewis Stimson）。當初曾經厭惡中國的史汀生，卻在1930年代受到幻象的魅惑，以及日本背離美國戰略利益而傾向中國。他從以前也就認同委員會對日本提出的看法。因此當他加入委員會後，透過他的人際網絡，委員會對政壇、社會的影響力巨幅成長。而小羅斯福華府內部的重要成員，不僅都不了解中國，也都受到委員會製造的巨大幻象所影響，信仰遊說團所提供的幻象，認定日本不敢開戰。而宋子文透過收買、遊說等方式，加上是小羅斯福哈佛校友的親密「關係」，也成功使小羅斯福傾向中國。

儘管小羅斯福透過駐日大使的情報，理解不能驟然跟日本開戰，但是他事實上也受到中國遊說團提供的幻象所影響。他知道遲早會跟日本開戰，可是「歐洲優先」，因此不能讓日本沒有石油，遲遲不肯禁運。羅斯福的策略最終毀在信仰中國幻象的國務次卿艾奇遜（Dean Gooderham Acheson）和財政部長小亨利．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 Jr.）手上，他們運用官僚機制妨礙日本購買石油。這使日本相信美國站在中國那邊，雙方終究不免一戰，日本最終決定撲向東南亞擷取大量的戰爭原料，而美國因為生產原物料均來自於東南亞，決心與日本開戰。然而，事實上這並非小羅斯福的意志，而是操控在信仰中國幻象的官僚之手。

操作幻象者：「中國遊說團」

中國遊說團幕後的操控與投資者，正是以宋靄齡為首的宋氏家族。他們既熟知當時美國人對中國的想法，也握有足以蒙蔽欲探索真相的美國人的權力與資源，而他們在美國更有知名且廣大的盟友。他們透過媒體形塑中國的形象，使美國人相信中國正朝美國化、基督教化的道路前進，蔣介石信仰小羅斯福的「新政（New Deal）」，只要給中國錢，他們會努力改革，只要給中國武器，他們會捍衛美國的利益，並擊敗日本人。而日本人從來畏懼美國人，只要美國禁運石油與廢鐵，日本人將會屈服。

在美國，他們組織委員會來製造全美幻象，而賽珍珠的小說《大地》改拍成電影，更成為煽動情緒的最佳素材。因此民調中，美國人民重視中國更甚歐陸。他們相信，中國人正在遭受日本侵略的苦難，而日本背後卻是美國在助紂為虐。因此全美的情緒一面倒地站在中國那邊。而美國政府內部，除了國務院少數顧慮開戰的少數人，多數均受到幻象影響、支持中國，包含美國總統。亨利．魯斯也透過他成功的雜誌發布大量新聞，將蔣宋集團許多人美化成「美國化的中國人」，指出中國正在美國化，未來中國將是美國在亞洲的盟友，而其他媒體不假思索，盡數照抄。幻象就這樣散播開來。

而宋家成員中，宋子文擁有哈佛學歷，受到西方人喜愛，跟小羅斯福是校友，在華府透過相信中國幻象的羅斯福親信，在羅斯福暗示與協助下，以民間公司和秘密外交方式，取得大量資源。而宋美齡以典型美國化、卻又帶有東方特質的女性出現在美國國會演說時，更使許多人傾倒，信服中國幻象而支持國民黨中國。

另外，作者指出，戰爭期間訪問中國的特使、將軍、記者、傳教士等人，也都受到蔣宋集團以「演戲」的方式欺矇他們在抗日，並表現優良。但是事實上宋家正透過美國的援助大發其財，戰爭也打得不好，蔣介石更一直希望把美國拖下水，向日本開戰。最後，他們成功了。

幻象遮蔽的真實？

作者認為，蔣宋集團透過遮蔽與製造幻象使得羅斯福誤判情勢，不僅錯過了與中共打交道的機會，使得美國沒有機會利用中共抗日、與中共成為盟友的機會。他認為，毛澤東在江西就已經顯示出要取得天命，取代蔣介石統治中國，然而美國一直機會沒有接觸、也不願意接觸毛澤東。

而美國更不願意聽從國務院派駐在中國的中國通，如謝偉志（John Service）、戴維斯（John P. Davies, Jr.）、范宣德（John Carter Vincent）等人的建言，不斷錯失與中共打交道的良機。中國幻象不僅使小羅斯福將中國捧成世界四強，更使中國成為聯合國的安理會成員。而小羅斯福對中國的政策，也使下一任總統杜魯門蕭規曹隨，支持蔣介石發動內戰。等到蔣介石在內戰中兵敗如山倒，部分華府人士才認清現實。

「誰丟失了中國？」與麥卡錫主義

為什麼美國會覺得自己丟失了中國？

因為中國遊說團一直告訴美國人，戰後蔣介石的新中國將會崛起，成為美國的盟友，中國仍然受到美國的指導與保護，最後將美國化與基督教化。然而，最後卻是住在窯洞的無神論者：中共取得了中國。

幻象中的新中國竟然丟了，這使得美國人無比憤怒，認定必有人協助中國共產黨。因此，在蔣介石失敗潰逃至台灣以後，美國出現了「誰丟失了中國」的辯論。同時，宋家和中國遊說團也發動起來，成功遊說共和黨、軍人和基督教徒繼續支持蔣介石，展現出中國遊說團的力量。而麥卡錫指控謝偉志等人當年預測中共將取得政權的說法是協助中共取得中國的鐵證，引起了一連串的風暴，使得國務院再無中國通。

這個「誰丟失了中國」的政治辯論，及其引起的政治動盪，給美國政治人物留下了深刻的陰影，更使得美國對亞洲的理解更是依靠各種「幻象」來認識，也不願意再「丟失」任何一個國家，這導致了一連串的災難。直到1970年代，尼克森採取大幅度轉變的中國政策後，國務院的中國通們才重獲平反。

反思

透過本書的敘述，我看到美國整體對中國幻象的緣起緣滅，以及作者因家族本身的慘痛經驗，在本書中處處可見的反戰與和平理念。

過去在閱讀戰後美、中、臺外交關係歷史的過程中，常常看到「中國遊說團」的身影，令我一直很好奇這個團體，這本書滿足了我對這個團體歷史根源的了解，才知道為何之後共和黨與中華民國有那麼深的淵源。我想理解這個對戰後臺灣史是相當重要的。因為這個中國遊說團的成員們在戰後一直是中華民國的有力支持者，給予中華民國相當多的支援，也是在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後，仍然是卡特、雷根等總統不可小覷的力量。

同時，這本書有著許多過去歷史書籍沒有提到的特點，例如陳納德的出身背景事實上並非過去課本所告知，而是差點被退役的差勁軍官，韓戰時重要的國務卿艾奇遜的許多面向等等有趣的歷史知識；美國哈佛等名校校友關係、持續經營與當地媒體的關係用以營造形象等行為的重要性，對於促使一個國家來支持自己國家，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我也看到本書的一些缺點（也可以說是特點）。

首先，或許宥於主題之故，作者太過強調「中國幻象」的力量，但是對受到幻象影響者如艾奇遜等人對整體戰略觀念的考量等各種面相卻著墨過少，容易給予「盲目」的感覺，但這或許就是作者希望人們注意的部分。

其次，作者因為對於這個幻象的主觀厭惡，對蔣介石治下的中國和抗日戰爭多所詆毀，絲毫無正面價值。這也是西方學界過去忽略蔣介石抗戰的弊病。然而，蔣介石抗戰的正面價值事實上已有平反，牛津大學教授芮納．米德的《被遺忘的盟友》一書，已經重新洗刷中國過去的功績，有意者或許可對照閱讀，平反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