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下的收穫與羞愧:一個農村童年的記憶
夏日午後的雷陣雨常常伴隨著閃電。閃電會擊斃來不及奔回家的牛與水牛,也會擊死人。它曾奪走了「完」(Hoàn)的一位摯友——那是一位漂亮、溫和,讀五年級B班的女孩。
花生收穫的季節落在這些悶熱的夏日。清晨,村民連根拔起花生;若午後降下大雨,赤腳赤膊的孩子們便會追逐著跑到田裡撿拾花生。暴雨傾盆而下,殘留在土中的花生浮上地表,變得一目了然。我端著籃子走到巷口,奶奶還不忘叮囑我:「小心閃電啊,孩子。」但她的聲音很快被雨聲淹沒。
雨越大,埋藏多日的花生越容易顯現。根本不需挖掘,只需彎腰撿拾。不一會兒,就能撿到是平時用鋤頭慢慢挖的三、四倍。
花生季過後,就是甘藷(khoai)季。
媽媽在學校教書,目光會望向「貢古」(Cốn Cửa)與「貢兆」(Cồn Chạo)。她看到那邊的番薯田比平時多了許多人,就知道:收番薯的季節到了。她便騎著腳踏車折返,把這消息報給在家的孩子們。
第一件事,就是挑著擔子去請求割甘藷藤。此時藤蔓若沒人要,田主人也會割下來堆放在田埂上。我會挑選那些仍然茂盛的田地割藤帶回家。某個午後,我一次挑了四擔藤回家。村人看到我一趟趟挑著擔子,很驚訝這麼瘦小的女孩竟這麼有力又靈巧。
我滿心興奮,每擔甘藷藤都塞得滿滿,壓得肩膀發沉。太重的擔子得快步走,否則會因重心不穩爬不上坡。家中角落堆滿了一堆堆甘藷藤。晚飯後,祖孫倆便開始把藤切碎,隔天曬乾,裝袋,作為雨天無法去撈水草時餵豬的儲糧。
藤都挑完後,我和姊妹便帶著鋤頭去「拾番薯」。不是所有鄉下孩子都會去撿;那是沒田地的貧苦人家的工作。雖然我們家不至於得靠撿才有飯吃,但我們姊妹倆仍然樂此不疲。因為每次出門,當天便能看到成果。還有一個理由——我們是提早懂事的孩子。
撿番薯有訣竅:挑那些用犁翻而非用鋤挖的田地;老年人視力不好容易遺漏;有許多田的主人常常草草收拾,會遺下很多。萬一收穫太少,就在媽媽學生家附近田邊徘徊,往往會被多給一些。但給過一次的家,就不要再去。
季末時,媽媽會分類番薯:一部分留作近月糧食,一部分切片曬乾,一部分煮熟切塊,製成「番薯乾」(khoai deo)(1)。
某天,「富姨」(Mự Phú)看到我們床下堆滿的番薯,回家便責罵姊姊「貝」(Bé)不肯幫忙。於是即將來到的「撿稻季」,姊姊也加入行列。
撿稻是最辛苦的。泡在泥水中忙碌一整天,也只能撿到幾束稻穗。撿稻孩子們的雙手被稻葉割得血痕累累,腳上還常被水蛭吸血至飽後自然脫落。有時路上還會有翻覆的稻車,我們便會回家拿掃帚,把稻穗與泥沙一併掃起來,帶到「貝奈」(Bến Nại)用水淘乾淨。
某日清晨,我仍熟睡時,姊姊「恆」(Hằng)把我搖醒:「快起來!去撿番薯!下大雨了!」睜眼時,天還黑壓壓的。雨點擊打茅草屋頂、花園,還有蕉葉,聲音猛烈而密集。
此時的貢古田地上,只有我和姊姊兩人。天還未亮,雨仍未歇。姊姊安排我們分頭前往不同田地:「動作快點,再慢人家就來了!」我撿到一塊番薯遺落多的田,頭埋著土裡尋找,不知何時雨已停。姊姊挑著一大籃番薯來說:「夠了,回家吧。」我們把兩人撿來的合成一籃,看得心滿意足。
經過某戶人家正在挖掘的一塊田,一排排粗壯的番薯已被大雨沖洗得乾乾淨淨,裸露在地面,令人垂涎。
「快撿!沒人會發現的。」——姊妹倆心意一致。
「幾顆?」
「兩個人兩顆。」
「幾顆?」
「三...四顆。快點!」
突然,一隻如鐵般冰冷的手抓住了我伸進田裡的手。
「偷番薯,抓個正著!」
我嚇到尿濕了褲子都沒發覺。
「誰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我...我...」
「『察叔』(ông Chắt)的孩子,名叫『幸』(Hành)。」姊姊「恆」立刻回應。
沒有人知道有個察叔,也沒有人知道他有個名叫幸的女兒。但媽媽大家都知道。我們絕不能讓媽媽蒙羞。
整籃番薯被那人沒收。我們姊妹倆空手、濕透的衣服回到家。不覺得可惜番薯,只擔心媽媽發現籃子丟了,更怕這事傳到她耳裡。
書評:
這篇回憶文字出自越南鄉村童年的角度,細膩而真摯。作者以簡潔樸素的筆觸,描寫出一個在物資匱乏中依然充滿勞動意義與倫理掙扎的成長過程。從田間拾遺、雨中奔跑、到偷摘番薯被抓,既有動人的童趣,也有深層的社會觀察。文字中充滿了鄉土氣息與人情冷暖,尤其在對「羞愧」與「家庭榮譽」的刻劃上,讓人印象深刻。
這不只是貧困年代的生存記事,更是童年對道德與尊嚴的第一課。讀來令人動容。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