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單: 1945年東歐戰爭結束：記憶作為國家工具

東歐戰爭結束：
記憶作為國家的工具

客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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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德拉·達爾克

，

馬蒂亞斯·烏爾

2025年5月4日 20:59閱讀時間：9分鐘

勝利、紀念、外國統治與飢餓：東歐國家如何利用戰爭的結束來形成民族認同。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記憶至今仍引起東歐激烈爭論。蘇聯和東歐集團解體後，它對各國的國家形象和國際自我定位起著核心作用，而對俄羅斯而言，它對普丁的獨裁統治體系及其地緣政治主張的合法化起著核心作用。俄羅斯自2014年起對烏克蘭發動戰爭，特別是自2022年2月全面入侵以來，加劇了關於記憶政治的爭議，在某些情況下，由於俄羅斯犯下的戰爭罪行，這些爭議甚至完全被重新調整。但正如波蘭和烏克蘭之間的記憶政治衝突一樣，它也導致了和解，儘管這是困難的。

如今，在波蘭，人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記憶主要集中在抵抗德國佔領上，在這場戰爭中，有17%的波蘭人喪生。紀念文化的核心是 1939 年 9 月格但斯克附近的西半島保衛戰和 1944 年的華沙起義。波蘭人對戰爭結束的記憶是矛盾的。華沙紀念碑象徵著波蘭在戰爭結束時遭受的雙重創傷——德國人對首都的系統性破壞、駐紮在維斯瓦河對岸的紅軍不予幹預以及隨後蘇聯對波蘭的佔領。

雖然 5 月 8 日主要像徵著與西方盟軍聯合抵抗德意志帝國的軍事團結，但在官方的紀念文化中卻沒有提及與紅軍並肩作戰的 30 多萬波蘭士兵。如今，在波蘭以及波羅的海國家，共產主義的對外統治被解讀為極權主義，並等同於納粹佔領統治。然而，波蘭和烏克蘭之間因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對沃里希連和東加利西亞的波蘭人民實施大屠殺而產生的尖銳記憶政策爭議在 2024 年得到解決。

記憶焦點轉移

在愛沙尼亞、立陶宛和拉脫維亞，戰爭的結束也被視為蘇聯新佔領的開始； 5 月 8 日在這裡不是公共假日。 2005年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政治轉捩點。 5月9日，俄羅斯舉行了「戰勝法西斯」六十週年紀念活動，而2004年加入歐盟的波羅的海國家，其記憶政策的注意力卻比以往更加集中在蘇聯暴力佔領的歷史上。由於三國俄羅斯族人口比例較高，導致三國爆發暴力衝突。 2007年，塔林爆發了激烈的抗議活動，抗議將1947年豎立在市中心的蘇聯士兵銅像遷移到城市郊區。此類事件促使波羅的海國家推出“記憶立法”，試圖從法律上壓制俄羅斯的歷史修正主義影響。

波羅的海國家要求將自己在 1945 年前後蘇聯佔領期間所經歷的暴力納入歐洲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紀念之中，但這項要求長期以來一直遭到西歐的質疑。 2019年，歐洲議會終於承認了中東歐國家的歷史經歷，這些國家認為自己是德國和蘇聯戰爭、佔領和共產主義獨裁的受害者，如今又受到侵略性俄羅斯的威脅。 2022 年 2 月俄羅斯襲擊烏克蘭後，波羅的海國家的數百座蘇聯戰爭紀念碑被拆除，聖喬治絲帶作為俄羅斯和蘇聯外國統治的象徵被禁止。因此，紀念的焦點最終轉向了蘇聯違反國際法的佔領。

協助和教唆種族滅絕罪的定罪

由於不同的原因，優先考慮蘇聯的罪行在俄羅斯和西方遭到了批評。在德國和以色列，人們看到了將納粹罪行相對化的危險。俄羅斯指責波羅的海歷史學家偽造歷史，甚至指責愛沙尼亞人、拉脫維亞人和立陶宛人繼續“與納粹合作”，普丁也利用這一宣傳主題使對烏克蘭的戰爭合法化。

然而，波羅的海三國已經成功地起訴了史達林佔領政權的肇事者。在拉脫維亞，它擊中了一名曾參與槍擊平民的前紅軍士兵。在立陶宛，有人因協助和教唆種族滅絕而被定罪。受影響的人曾參與 20 世紀 50 年代針對反抗蘇聯佔領政權的抵抗戰士的槍擊和逮捕。法庭認為，對他們的迫害旨在破壞立陶宛民族的生存，因此構成聯合國《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所定義的種族滅絕。

紀念與和解的日子

長期以來，烏克蘭的記憶文化景觀以受地區經驗影響的內部記憶政治爭議為特徵。在該國西部，自1991年獨立以來，烏克蘭起義軍（UPA）和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組織（OUN）反對紅軍的鬥爭被解讀為爭取民族獨立的鬥爭，而在烏克蘭東部，蘇聯解放神話依然存在，UPA和OUN被視為德國佔領軍的合作者。 2004 年的橙色革命使斯捷潘·班德拉領導的民族主義者被載入全烏克蘭人的記憶中。同時，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焦點轉向了八百萬至一千萬在納粹佔領下受難的烏克蘭人。大屠殺如今也已成為烏克蘭紀念文化的一部分。

2010年至2014年間，親俄的亞努科維奇政府試圖扭轉這項發展。隨著歐洲廣場抗議的失敗，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新看法最終在烏克蘭盛行。 2015年，烏克蘭總統彼得·波羅申科簽署了一攬子法律，要求烏克蘭去共產主義化，最後與蘇聯歷史決裂。「偉大衛國戰爭」的勝利正式成為1939年至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勝國家社會主義的勝利。現有的5月9日紀念日與5月8日合併，作為紀念與和解日。同時，2006年成立的烏克蘭國家紀念研究所確保了烏克蘭進步聯盟和烏克蘭民族聯盟在烏克蘭獨立鬥爭中發揮的特殊作用得到法律認可。

大饑荒的記憶更為重要

波羅申科的繼任者澤倫斯基試圖擴展這一新的民族記憶敘事，以納入多民族和公民社會的內容。然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戰爭導致烏克蘭民族因素被重新重視，這對該國當今社會的生存至關重要；然而，烏克蘭記憶文化中的蘇聯或俄羅斯元素卻被否定了。一個明顯的標誌是取消5月9日勝利日，並重新將其定為歐洲日，類似於歐盟國家的做法（舒曼宣言）。作為回報，5月8日將於2024年成為公共假日，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勝國家社會主義的紀念日。

兩者都證明了烏克蘭為融入泛歐紀念文化所做的努力。然而，比紀念烏克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更重要的是紀念烏克蘭大饑荒（Holodomor），即1932年和1933年的飢荒，這場飢荒奪去了三百萬至七百萬人的生命。因應烏克蘭大饑荒成為了民族認同的核心問題。自獨立以來，烏克蘭一直尋求國際社會承認大饑荒是蘇聯政府對烏克蘭人蓄意進行的種族滅絕。自1998年以來，人們每年11月的第四個星期六都會紀念他的受害者。 2022年，歐洲議會和聯邦議院認定烏克蘭大饑荒為種族滅絕。

戰爭即將來臨

在俄羅斯和白俄羅斯，一戰八十週年的結束被解讀為「歐洲從法西斯主義中解放出來」。當今俄羅斯政府的侵略性外交和地緣政治主張源自於蘇聯的勝利和兩千七百萬蘇聯人民的死亡。事實證明，自2000年起，「偉大衛國戰爭」的神話就成為普丁體制的核心。透過頌揚蘇聯的勝利，它為俄羅斯社會提供了肥沃的認同機會。 5月9日成為慶祝軍事無敵氣氛和俄羅斯解放使命的日子。同時，普丁也在蘇聯戰爭標誌中補充了沙皇帝國時期確立的聖喬治絲帶和俄羅斯三色旗。對戰爭恐怖的紀念被「戰壕浪漫主義」所取代，將對數百萬受害者的紀念變成了一場愛國活動。

1945年5月9日，克里姆林宮上空燃放煙火慶祝歐洲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圖片聯盟

長期以來，紀念死者是五九家庭節日的核心思想。但即使是這份記憶也需要努力去爭取。儘管史達林在1945年就宣布5月9日為非工作日，但冷戰的開始導致這項決定在1947年底被撤銷。蘇聯人民應該關心的不是已經取得勝利的戰爭，而是一場新的戰爭。這裡沒有苦難、人性的弱點和悲劇。

從紀念到展示力量

儘管黨的領導人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於 1965 年再次宣布 5 月 9 日為公共假日，並且於 1965 年、1985 年和 1990 年在紅場舉行了遊行，但這一天仍然是家人為戰爭死難者默哀的日子。官方記憶繼續壓制苦難、貧窮、死亡和破壞。數百萬被遣返後遭到迫害和歧視的前戰俘和東部工人，以及許多在社會邊緣掙扎求生的殘疾戰爭傷殘人員，受到的打擊更為嚴重。從 20 世紀 60 年代末開始，官方開始將戰爭記憶英雄化、紀念碑化，透過建造紀念建築群（例如伏爾加格勒馬馬耶夫山上的祖國母親雕像）和重複舉行神聖的紀念儀式來表達。蘇聯領導階層希望用 1945 年「偉大衛國戰爭」的勝利崇拜來取代逐漸消退的 1917 年十月革命的合法性神話。

在改革時期開始的嘗試，試圖將社會廣大民眾的痛苦經歷以及政權的錯誤和罪行融入新俄羅斯的集體記憶，但這一嘗試注定要失敗。至少從普丁第二任期開始，國家就重新確立了對戰爭記憶的壟斷。從2005年起，對死難者和日益減少的老兵的紀念活動被日益盛大的、現在每年舉行的勝利遊行所取代，這向世界展示了俄羅斯對權力的全面宣稱。

集中準備與控制

「不朽軍團」的例子表明，當自下而上的紀念文化嘗試對國家有用時，國家就會加以利用。 2012年5月9日，西伯利亞民眾帶著在戰爭中戰鬥或犧牲的親人的肖像走上街頭。 2013年，俄羅斯有120個城市採取了類似行動，2014年則超過500個，達到了國家「惡意」收購的門檻。 2015年，正值一戰結束七十週年、克里米亞被吞併一週年之際，普丁親自在莫斯科領導示威活動。

目前，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進攻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俄羅斯對戰爭結束的記憶。普丁試圖以「反法西斯戰爭」為這場戰爭辯護，並暗示基輔掌權的是新納粹、恐俄者和反猶太主義者。俄羅斯歷史政策的這一主旨是依靠社會軍事化和激發積極的愛國主義，這一主旨是在2012年普丁第三任期開始時透過建立愛國歷史協會而集中準備和指導的。今天，總統政府、國內外情報機構正在製定歷史政策的方向。

如今「解放者神話」終於破滅

此外，法院越來越多地對歷史政治問題作出裁決。在聖彼得堡，檢察院自 2021 年以來一直試圖將德國國防軍對列寧格勒人口的飢荒認定為種族滅絕，並且取得了成功。列寧格勒的人民被描繪成「泛歐」法西斯主義的受害者，其中包括西班牙人、芬蘭人、義大利人、荷蘭人、比利時人、挪威人，甚至還有來自奧地利、拉脫維亞、波蘭、法國和捷克共和國的「個人代表」。為了將種族滅絕的概念納入俄羅斯新的歷史政策，普丁和白俄羅斯獨裁者亞歷山大·盧卡申科於2024年1月27日在聖彼得堡附近的加特契納為蘇聯人民種族滅絕遇難者紀念碑揭幕，從而重申了他們在重新調整第二次世界大戰記憶政策方面的團結。

令人震驚的是，莫斯科今天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類比來使其對烏克蘭的戰爭合法化。 2024年秋，俄羅斯多家媒體談論新的「庫爾斯克坦克戰」。同時，俄羅斯侵略戰爭的殘酷現實，也最終摧毀了俄羅斯在東歐始終飽受爭議的「解放者神話」。

桑德拉·達爾克（Sandra Dahlke）是東歐馬克斯·韋伯網絡（Max Weber Network Eastern Europe）的負責人，該網絡自 2023 年以來一直為東歐歷史研究提供新的交流機會。馬蒂亞斯·烏爾（Matthias Uhl）是該網絡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