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的先知——湘人郭嵩燾
孟澤 中南大學外語學院比較文學系教授,著有《有我無我之境》《王國維魯迅詩學互訓》《洋務先知——郭嵩燾》《何處是歸程——現代人與現代詩十講》等。
收藏在湖南省圖書館的郭嵩燾日記稿本正文第一頁
出使英國的郭嵩燾像
主持人語
張堯學(中南大學校長):我們的大學給同學們提供了一個平台,提供了一個熔煉我們的熔爐,幫助我們去掉雜質,留下精華。人活著,是一個過程,創新不要著急,首先要有自己的判斷、自己的主張、自己的價值觀,要有理性的批判精神。這要靠大學各方面的環境,來自於不同思想的碰撞,來自於不同角度的思考。孟澤教授有他自己的思想,有理性的邏輯、批評精神。我希望大家能記住他講座中的一兩句話。中南大學有三千多位教授,記住每位教授的一句話,等到畢業的時候,同學們就記住了三千多句,這會在你們今后的生活和工作的漫漫長道中,無形地發揮作用。
看待歷史、看待生活,都需要一種開放的心態。郭嵩燾作洋務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是因為他能理性地看待傳統,不固執。與此同時,還要順應時代發展的潮流,不能與時代脫離,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希望通過“光明講壇”這個平台,大家能夠得到精神的享受。
最初知道郭嵩燾,是差不多30年前,我正在讀研。湖南出版的《走向世界》叢書裡,收錄了郭嵩燾的《倫敦與巴黎日記》,我讀下來,既怦然心動,又瞠目結舌。
2007年,湖南教育電視台開辦“湖湘講堂”,請我講一個湖南的歷史人物,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郭嵩燾,此時我對郭嵩燾已經有較多了解,驚訝於他的見識,同情他的遭遇。我曾隨電視台的編導去了郭嵩燾老家湘陰。與左宗棠得到格外重視不同,郭嵩燾在湘陰幾乎找不到“遺跡”。我跟當地的朋友講,50年之后,郭嵩燾的名望會高於左宗棠。為什麼這麼說?我當然也喜歡左宗棠,多能耐的一個人,英雄。但是,我想告訴諸位,這種英雄哪朝哪代都有,特別是在中國的文化水土裡,而類似郭嵩燾這種能夠提供新的“世界觀”,新的文化視界的人,卻不多見,這樣的人往往被我們忽略甚至敵視,因為他提供的是一種與既成觀念和秩序有所沖突的事實與道理,這會給我們的內心帶來焦慮和不安。
求解郭嵩燾,意味著我們需要正視傳統文明在近代的困境,正視與我們自身的作為息息相關的累累傷痕。歷史其實聯系著偶然的人事,並不是一個純粹宿命的過程,也隻有看到歷史的偶然性,我們才會去反思歷史,去發現歷史的復雜與詭異,去理解歷史與我們自身的關聯。通過郭嵩燾,我們會看到,近代中國,也許有著不止一種可能的方向與命運,如果他的思想能夠成為晚清社會的主流思想,如果可以按照郭嵩燾的見識去調整自我、面對西方,會怎麼樣呢?這雖然有點“事后諸葛亮”,但正本清源,返回歷史的現場,正是作為人文學者應該具有的一種能力,也是不應該逃避的責任和使命。
郭嵩燾生平大概
我先稍稍介紹一下郭嵩燾的生平。郭嵩燾1818年出生在湖南湘陰。湘陰在清代屬於長沙府,是湘江在洞庭湖的出口,一個通達之地。郭嵩燾家曾經“富甲一方”,到他父親一代,家道中落。
郭嵩燾“進學”后,到岳麓書院讀書,與曾國藩、劉蓉一見如故,結為金蘭,他們的親近跟性情有關,更跟抱負有關,用今天的話說,他們都是有志青年,郭嵩燾臨終前作《枕上詩》,說他們“笑談都與聖賢鄰”,當然就是要比肩聖賢。
1841年,郭嵩燾入浙江學政羅文俊幕,見識了英國炮艦在寧波定海一帶的攻擊,意識到“自古邊患之興,皆由措置失宜”,由此發願考察歷史上的“中外關系”,撰著《綏邊徵實》。
1847年,郭嵩燾中為進士。很快,“太平天國”起來了,曾國藩出山,羅澤南出山,郭嵩燾也親臨戰場。大約在1856年初,郭嵩燾奉曾國藩之命,赴浙江籌餉,順道去了上海。根據《南京條約》,五口通商,其中包括上海。郭嵩燾到來時,英國人法國人在“洋涇浜”落腳十余年,已經營得有模有樣。這是郭嵩燾第一次與洋人打交道,他有點始料不及,傳說中的“紅毛”“鬼佬”,居然長得很漂亮,居然很講禮貌,修的房子居然窗明幾淨,洋酒——葡萄酒居然也不難喝,停泊在黃浦江上的船艦,尤其超乎想象,那完全是一種新文明的產物。
從上海返回后,郭嵩燾前往北京就任翰林,不久,入值“南書房”。其時,英、法諸國,要求重訂條約,要求開放更多門戶,要求使臣駐京。在無法得到許可時,便以武力相要挾,炮艦停泊渤海,窺伺京師。咸豐皇帝命郭嵩燾參贊主持天津海防的王爺僧格林沁,以郭嵩燾已有的見識和理解,他認為“洋務一辦便了,必與言戰,終無了期”。這樣的思路顯然無法對應英雄闊步的僧王,而且僧王還獲得了庚子、辛丑以來與洋人作戰的最大勝利,舉朝歡呼。對此,郭嵩燾似乎並不開心,曾國藩在來信中就奇怪他為什麼對於備戰欲言又止,對於勝仗“無動於衷”。接下來,郭嵩燾受命作為欽差稽查山東沿海厘稅而遭算計,被朝廷處分,繼續到南書房任職。郭嵩燾請求回籍,以身體為由反復告假,連皇帝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回到湘陰僅一個月,咸豐十年八月初四,郭嵩燾從朋友來信中得知天津塘沽失陷,然后是京城失陷,咸豐逃往熱河——號稱“駕幸”。郭嵩燾“為廢寢食”“痛悼不已”,事情的發展是他早已有所預判的,想不到自己“不幸而言中”,而且還是“昨歲之言”。
他因此憤然說:“諸臣之罪,豈復可逭哉!”“僧王之罪,殺之不足蔽辜矣!”他開列出“洋務四凶”,包括琦善、耆英、葉名琛、僧格林沁。他解釋,之所以沒有算上林則徐,是因為林則徐的人格實在令人欽敬,但處置洋務,林則徐同樣不得要領。
同治改元后,正與太平軍作戰的李鴻章希望借重既懂洋務且能理財籌餉的郭嵩燾,郭嵩燾復出,先是作為“蘇鬆糧道”,然后轉任“兩淮鹽運使”,不到一年,朝廷任命他署理廣東巡撫。同治五年,1866年,因為左宗棠的糾參,也因為他自己在抑郁憤懣中的請求,郭嵩燾解職還鄉,回到長沙。
長沙八年,郭嵩燾仰觀俯察,對於家國天下事,有更多思考,也產生了更多憂患。同治十三年,郭嵩燾57歲,朝廷詔命他赴京陛見。這年二月,日本借口琉球漁民被害,興師台灣。看來,正是這種敷衍不過去的危機,讓朝廷想起了在洋務上似乎有些辦法的郭嵩燾。
郭嵩燾束裝就道,朝廷先是任命他作為福建按察使,到任不滿三月,又緊急召回,讓他出使英國。原來,朝廷因為雲南“馬嘉理事件”,需要有大臣前往英國“賠罪”,此事尤其緊迫。
光緒二年十月十七日,1876年12月2日,郭嵩燾一行從上海冒雨登舟,前往英國,正式就任駐英公使,后兼任駐法公使。在公使任上,郭嵩燾“如魚得水”,他曾經對於西方的一知半解都得到了印証,他像海綿一樣吸納西方文明,尋找這種文明的動力,並由此自我反思,感嘆國家遲暮,自己“年老失學”,小楷的日記有時一天寫到七八千字。
不幸的是,和他一同出使的副手劉錫鴻似乎“別有用心”,成為郭嵩燾英倫生活的心腹大患。光緒五年,1879年年初,郭嵩燾黯然離任,他甚至沒有再到北京述職,而是直接返回了長沙。他對於朝廷有點絕望,對於朝廷大佬們主導的洋務也幾乎失去信心。
然而,伊犁事件,琉球事件,中法戰爭,眼見國家危殆,民生悲苦,郭嵩燾“不忍不談洋務”,他希望人們可以從“天朝上國”的迷思中早一點覺醒過來,對自己以及身邊的世界有真確的了解與認知,盡量減少因為顢頇帶來的自我傷害。
1891年7月,郭嵩燾在長沙去世,李鴻章等人上疏,請求朝廷將他的學行政績,宣付國史館立傳,並予賜謚,朝廷的旨意是:“郭嵩燾出使外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准行。”
郭嵩燾的性情
讓最高當局認為“頗滋物議”而至於妨礙給他立傳賜謚的“所著書籍”,是郭嵩燾出使英國后發回總理衙門刊印的《使西紀程》。
或許是因為郭嵩燾在洋務上已經落下“口碑”,左都御史景廉在出使前就參奏他“一以順悅夷心為事”,家鄉士子更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相譏諷,差點燒掉了他的住所﹔或者是郭氏“顯赫”的朝臣身份,讓人對他的言動格外關注﹔更重要的是,郭嵩燾力求平和而其實無法掩飾的批判性的自我觀照,讓《使西紀程》在朝廷上下引起的反響異常強烈,好朋友王闿運認為他的文字已經“中洋毒”,李慈銘說郭嵩燾所言“誠不知是何肺肝”“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
這是當時號稱有見識的學者的議論,政客的反應則是“動手”。光緒三年六月,翰林院編修何金壽,奏劾郭嵩燾“有二心於英國,欲中國臣事之”,請求將《使西紀程》毀版。接下來,張佩綸奏參,不僅要求禁書,還要求撤回郭嵩燾。
知道此事后,郭嵩燾有點想不明白,他在為反擊何金壽的奏劾所上折片中說,何金壽“所據為罪狀者,在指摘日記中‘並不得以和論’一語”。《使西紀程》中確實有一段議論:“南宋以后邊患日深,而言邊事者峭急褊迫,至無地自容。”“以夷狄為大忌,以和為大辱,實自南宋始”,而現在的形勢與南宋不同,“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與遼、金崛起一時,倏盛倏衰,情形絕異”。如此,怎麼能不認真講求應付之法,怎麼就一定“不得以和論”呢?無緣無故把“和”字當作罪行,“侈口張目以自快其議論,至有謂寧可覆亡國家,不可言和者”。郭嵩燾早已經聽慣這種“愛國”言論。
郭嵩燾認為,辦理“洋務”不當的重要表現,就是自己首先明確立場,以“玉碎瓦全”相激發,弄得沒有立足的余地。觀念和立場上的自我孤立,直接帶來對策上的盲目。這種“主題先行”的做法,其來有自。他曾經指出,歷史上的事,特別涉及“國際”關系時,必須“究知當日之情事”,才能有公允的理解,他一直對宋明士大夫“於天下大勢懵然無所知”“不考當時之事勢,不察人情之順逆”的放言高論,不以為然,譬如明末魏禧論岳飛“朱仙鎮班師事”,他認為就“不足當有識者之一笑”,為此不惜專門著文辯論。
以對於歷史的理性認識為前提,不再被高亢的自我中心主義所主宰,郭嵩燾因此不僅可以從流行的議論中看出“厚誣古人,貽誤后世”的歷史偏弊,而且可以返回實情,還原是非。
有可靠的認知,才會有准確的判斷。郭嵩燾說,辦“洋務”必須講道理,而且是講全面的道理。什麼是全面的道理?並不高深,隻要“以之處己,以之處人,行焉而宜,施焉而當,推而放之而心理得,舉而措之而天下安”就行。如果既不能“心理得”,又不能“天下安”,卻人人自矜其氣、自我鼓噪,這就是“妄人”了,“妄人”充斥的世界,情形可想而知。
郭嵩燾說,此“區區愚忱,不惜大聲爭之,苦口言之,以求其一悟。願與讀書明理之君子,一共証之。”沒想到,苦心的“言”和“爭”,“証”成的卻是“有二心於英國”的苦果。
事實上,郭嵩燾出使之前的言論,被指為“不容於堯舜之世”的出使本身,已經觸犯了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而郭嵩燾本人,就如同少年時被人評價的“猛獸鷙鳥”,對於所見分明的是非,對於自己洞若觀火的判斷,不免固執,尤其不能忍受為了個人“持祿固位博盛譽”而置家國大義於不顧,謀食不謀道。曾國藩說他“芬芳悱惻”,劉蓉說他 “天資粹美,熒澈無瑕”,他顯然不是那種權勢欲強、功利心重、可以屈己從人的人,而是精神卓越、氣質清潔、靈台澄澈,似乎“非今世有也”。
因為所思深遠,富有洞察力,眼界和價值理想非一時一地的功利可以籠絡,又因為敏感於憂患,忠誠於使命,遭遇不可理喻的人事時,難免生發議論,議論多批評,批評難免針對現實,於是容易讓人以屈原、賈誼視之。一旦以屈、賈視之,在功利主義的官場文化中,就很不容易存身,很容易成為“潛規則”的敵人。
一直以來,人們認為郭嵩燾的任事能力與人格魅力遠在晚清中興諸名臣之下,他無法把自己做大做強,做得像左宗棠一樣前呼后擁,做得像曾國藩一樣左右逢源,“失敗”的原因正在於他自己的性格。在我看來,這樣的講法是似是而非的。
首先,所謂“失敗”就是一個中國式的“成王敗寇”標准,不足以衡量一切人,尤其不能以之衡量變革時代的人物,在一個“壞時代”,“成王敗寇”的標准,尤其遠離人道。
其次,人與人的相處或共事,性格當然重要,但觀念與思想同時主導著一個人的性格與人格,思想上不能相安,性格再好也無法真的相處妥帖,郭嵩燾與僧格林沁,與李湘棻、瑞麟、左宗棠、劉錫鴻等人的沖突,表面上看來是個性使然,實際上無不隱含了觀念上的深刻對立,包括對於曾國藩,雖然情同手足,但他沒有表現出類似劉蓉那樣的無以復加的尊崇,其實也在於郭嵩燾認為曾國藩“於洋務素非通曉”。因此,郭嵩燾的驕傲,正是一種基於思想觀念上的驕傲,有著此種“先知”般思想觀念的人,除非出落成為純粹的哲學家、宗教家,否則,很難容忍周圍的“蒙昧”。其實,郭嵩燾對於自己“勇於任事而輕於信人”、“嫉惡太深而立言太峻”以至“一事乖方便錐心自激”的“質性之隘”,所見分明,但是,因為關乎“是非”,關乎“家國大局”,他雖屢屢告誡自己,卻無法“吃一塹長一智”,讓自己圓通起來。
再次,郭嵩燾的時代,在今天的反觀中,最重要的國務就是“洋務”,觀念的突破是最重要的突破,沒有觀念的突破,一切所謂“事功”,所謂“作為”,隻能局限在傳統的價值理想之下,無法改變一次失敗接著又一次失敗的悲情局面。如此,可以肯定地說,人們對於郭嵩燾“性情”的接受程度,正取決於對他的“觀念”的接受程度,這也是如何評價他的關鍵。
先知先覺
郭嵩燾的仕途三起三落。李鴻章等人在上疏朝廷希望給他立傳賜謚時,盡量拐彎抹角,強調他對曾國藩、左宗棠三次出山如何有推挽之功仕,其《禮記質疑》一書如何“折中群經,淹貫三禮”。這自然煞費苦心,他們想把郭嵩燾納入世人普遍可以接受的認知體系和價值體系,或者說,這些在郭嵩燾時代最能理解和同情他的人,試圖按照自以為寬容的標准來肯定他的作為,以便弘揚他的業績。
不得不承認,真正泄露了郭嵩燾的精神特質,彰顯了其思想和人格的魅力的,仍然要數他的三次出仕,特別是作為從他駐英法公使期間的表現,以及他在書信日記中的自我表白。從這裡,也真正能夠看到他值得欽敬的地方:求真知的勇氣,至誠的天性,相對統一的人格。劉錫鴻處心積慮劾奏郭嵩燾的所謂十大罪,在今天看來都是笑話,什麼讓小老婆學英語,與英國公使威妥瑪“尤其親昵”又“憤爭如仇敵”,無非証明郭嵩燾心地開朗,對於西洋人與西洋文明並無先入為主的自卑和自負,而活著時被指目為“漢奸”,以至死后多年,義和拳興起時,仍然有京官上奏要掘棺戮尸,這樣的攻訐與侮辱,無非表明他生前身后的世界如何神智昏亂而已。
按照我們在今天的“后知后覺”,郭嵩燾在近代士大夫中算得上是一個“異數”,他的“先知先覺”可以概括如下:
首先是對西洋特別是對洋人的認知。
甚至在見識上海“洋涇浜”之前,郭嵩燾就認為洋人也是人,可以“以理格之”“以禮通之”,“洋人之與吾民,亦類也,未有能自理其民而不能理洋務者”。這就是先知嗎?是的。舉個例子,1880年,在長沙,郭嵩燾參加的一個聚會上,民國后還被聘為國使館總裁的王闿運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彼夷狄人皆物也,通人氣則詐偽興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曾幾何時,中國文化開始以“夷夏之辨”建立自尊,韓愈的文章,已經把“禽獸夷狄”作為一個詞來使用。而在郭嵩燾看來,即使上古時候,所謂“夷狄”也只是一個政治地理概念,而不是歧視性的文化概念,“非有劃然中外之分也”。這樣的說法,顛覆了多少年來把“夷狄”等同“禽獸”的霸權話語。
不僅如此,郭嵩燾還認為,眼前的“夷狄”已非“古之夷狄”可以比擬,“西洋之入中國,誠為天地一大變,其氣機甚遠”,而且,“夷人之於中國,要求通商而已”,“得其道而順用之,亦足為中國之利”。因此,雖堯舜生於今日,“必急取西洋之法推而行之”。否則,就會是人家西洋“以其有道攻中國之無道”,那才是真正的災難。自然,這樣的認識帶來更多的是驚悚,而不是認同,對於洋人,人們“始則視之如犬羊,不足一問,終又怖之如鬼神,而卒不求其實情”。
第二個方面,是關於商人、商業的。
郭嵩燾認為,商人跟士人是平等的。這樣的說法,自然也多有冒犯。古代中國,雖然有士農工商“四民”之說,但在作為統治的文化裡,“商”一直多負面性含義,所謂“無商不奸”。郭嵩燾對於商人的認可,可能和他的身世有關,他們家曾經富裕,有一項營生就是借貸,他一定見識過商人的精明與慷慨,商人創業的勤勉與艱難,因此面對商人沒有道德主義的潔癖。而且,從出道開始,他就替曾國藩理財,盡管持身儉朴,律己嚴苛,但懂得流轉的必要,懂得交換的好處,懂得錢能生錢的秘密。
他意識到,“西洋以行商為國計,其勢必不能竟已也”。僅此一點,西洋之入中國,就是無法阻擋和拒絕的,這是商業的邏輯,比強權的政治邏輯更加持久有力。出使之后,郭嵩燾更覺察到,西洋的商人與政府是互動的,商賈“與國家同其利病,是以其氣常固”,政府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保障商業的權益,為商人提供便利。作為官員,郭嵩燾認為,通商造船,不能“官樣行之”,“一切行以官法,有所費則國家承之,得利則歸中飽”,“利未興而害見焉”。泰西“富強之業,資之民商”,“西洋之富,專在民,不在國家也”,“豈有百姓窮困而國家自求富強之理”。那麼,對於當局者來說,重要的就是為商民提供保障與服務,而讓郭嵩燾懊惱的現實是,“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國適與之反”,中國的事情,“阻難專在官”。
一般認為,郭嵩燾與左宗棠的隔閡,主要是因為性格、能力和行事方式上的差異導致的,其實未必沒有觀念方面的原因。郭嵩燾任廣東巡撫時,主張成立一個類似“市舶司”的機構,管理海上商貿,允許商民參與貿易與制造,與洋人競爭逐利,他甚至有過動議,與洋人一起入股設廠,建造火輪船,派士紳主持,此事未及執行,便卸任還鄉了。與此同時,左宗棠在福建卻得到朝廷旨意,創辦福建船政局,郭嵩燾眼睜睜看到官辦的企業如何被洋人“欺侮愚玩”,如何靡費國帑而效率低下,直到馬尾船廠在中法之戰中化為灰燼,感嘆自己的主意被擱置而左帥的方略得以執行,乃是“國家氣運使然”。
第三個方面,是對“政教工商”所謂“本末”的認識。
李鴻章與郭嵩燾是同年進士,李鴻章一直欣賞他在辦理洋務方面的才能,郭嵩燾在英國時,李鴻章極力維護保全他,郭嵩燾心知肚明,但他對李鴻章並不全盤認可,原因之一,便是郭嵩燾覺得李鴻章辦洋務“徒能考求洋人末務而忘其本”,派留學生到歐洲去學開船、制炮,指望買幾艘鐵甲船,擺到中國海口,以為如此便可以“制夷”,在郭嵩燾看來,這是兒戲,因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相強”。
在郭嵩燾看來,“惟天子以天下之政公之天下,而人能自效其誠”,這是西洋正在遵循的政教,也是西洋崛起的秘密,他引用《詩經》的話說,王者之政,“俾民不迷”,但是,秦以后的中國,“懸法律以束縛天下”,“民之受其迷者兩千余年”。他甚至質疑所謂“聖人之治”,認為靠君主個人道德維持的政治其實是不能持久的,可以持久的是“公之眾庶”的政治,這就是西洋立國之本,“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此“法”當然不同於秦“法”。由此出發,教育學術,人心風俗,煥然一新,工商業的繁榮,順理成章。
但是,郭嵩燾同時意識到,取法西方,不可能一蹴而就,從技術上講,可以“先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謂其本未遑而姑務其末者”。這樣的“本末之辯”,証明郭嵩燾不僅較真,同時也務實。
第四個方面,對中國問題的觀察。
郭嵩燾屢屢直言,說“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無識”,“天下之亂,由大臣之無識釀成之”。劉蓉曾經議論“非英夷之能病中國,而中國之自為病也”,郭嵩燾深以為然。
雖然與劉錫鴻勢不兩立,但他不覺得劉錫鴻是他的對手,他說劉錫鴻“一诪張為幻的小人,何足與較?然其中消息絕大”。所謂絕大的“消息”指什麼?顯然,無非是劉錫鴻背后密不透風地把持著朝政左右著輿情的利益集團,無非是士大夫階層面對西方文明所呈現的普遍的人格分裂,由此導致的便是郭嵩燾不忍目睹的舉國“昏頑”。
郭嵩燾在英國時便注意到,此時更全面地學習西方的日本將勒逼中國,“諸公欲以無本之術,虛驕之氣,以求勝於日本,於人於己兩失之”。此時距離甲午戰爭還有二十年。
與郭嵩燾差不多同時的王韜說:“中國不及百年,必且盡用泰西之法而駕乎其上。”郭嵩燾的預期沒有這麼樂觀,晚年參天地,觀世局,他感覺朝廷行政用人“顛倒失次”,而人心詭變,連讀書人都無禮無信,不仁不義,“上有釀亂之有司,下有應劫之百姓,亂至無日矣”,“回首人間憂患長”,苦難或許才剛剛開始。按照郭嵩燾的說法,中國需要差不多三百年才可能走出秦漢以來累積深厚、流極敗壞的政教,非這樣漫長不能指望振興。他說,武器、制造,有賢者擔當,也許三五十年勉強能“望見其涯略”,百年樹人,以百年之力或許可以“滌蕩舊染”,磨礪出合適的人與人才,再以百年之力方可以累積成人心風俗,真正的改變在於人心風俗。
作為先知,還體現在他的自我認知。
世上有很多聰明人,聰明人可以做出很多驚天動地的事情,但我一直覺得,最令人心儀的人,是那種對於自己的處境有清明的認知而不悔初衷,同時又有著自嘲勇氣和能力的人。
從英國返回后,郭嵩燾覺得自己把身邊的世界都得罪了,他原本無意得罪的,但是,他畢竟珍惜自己由此得到的經驗和見識,於是把“鄉裡士大夫群據以為罪言者”編成了一本書,叫《罪言存略》,送給“一二至好”,一點名心,不能張揚,也無法壓抑,心底的動力依然是希望“以先知覺后知,以先覺覺后覺”,為此不計“區區世俗之毀譽”,他甚至沿用張居正的話說,自己“願身化為稿薦,任人溲溺其上,終教人憑以安寢而已”。
他還寫了兩首小詩《戲書小像》:
“傲慢疏慵不失真,惟余老態托傳神。流傳百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
“世人欲殺定為才,迂拙頻遭反噬來。學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
所有的驕傲與自信、苦悶與悲涼都寫在這裡了。他曾比較自己與曾國荃的處境,在曾國荃生日時寫信戲言:沅浦(曾國荃)在山西履艱巨之任,自己在泰西作清逸之游﹔沅浦惠澤披億萬生靈,自己罵名遍九洲四海﹔沅浦讓山西人民俎豆敬奉而做人越來越謙抑,自己讓湖南人民視為糞土而說話越來越高亢﹔沅浦建功社稷忙不過來,自己身兼衰病正好退休。曾經有人恭維他,認為他官至二品,朝廷將來按例會“賜謚立傳”,郭嵩燾在《自敘》中說,此種“朝眷”,“自分不敢希冀”。
他的遺囑很有點“絕情”:“三日成服,傳知本家及一二至親,並於靈前行禮,其他親友概不通報。”如此痛苦而倔強的自我安排,証明郭嵩燾甚至已不再在乎他那個階層的人無法不在乎的虛榮了。
被稱為粗人的曾國荃,曾經替朝廷惋惜,為郭嵩燾不平,他說:“居今日而圖治安,舍洋務無可講者。僅得一賈生,又不能用,此真可以為太息流涕者也。”這應該是那個時代能給予郭嵩燾的最高評價,也是士大夫所能得到的最高褒獎了。
一百年后,鐘叔河先生在編輯《倫敦巴黎日記》時說,郭嵩燾在19世紀70年代中期,已經突破了“辦洋務”的水平,率先創議“循習西方政教”,成為末世士大夫階級中最早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人物。海外學人汪榮祖先生在《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燾與道咸同光時代》中說,“當時人覺其獨醉而眾醒,但今日視之,實眾醉而斯人獨醒”,郭嵩燾是那個時代中,“最勇於挽瀾之人,我們追蹤其人,印証其時、其地,很可覺察到此人的孤憤與無奈。他的思想過於先進,同時代人鮮能接受,他的個性貌似恭儉,實甚自負與固執,以致被人視為易遭物議、性格褊狹之人,終身受挫”,然而,“這個弄潮兒的挫折,很可說明那個挫折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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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楊麗娜、趙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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