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大變局中的郭嵩燾:一個孤獨者
知名學者、中南大學的孟澤教授初讀郭嵩燾的日記時也有相似的感覺,後來更多、更深入地進入郭嵩燾的精神世界,他被郭嵩燾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信念和恢弘氣度感動,進而認為郭嵩燾偉大:「在一個曾經激昂的未必理性的年代,在一個常常因為當局者頦頇而不免舉世昏迷的地方,像郭嵩燾這樣無可奈何地把自己做成了孤獨的“逆流”和“反派”,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清明的見識和“野蠻”的真誠。為此,孟澤教授寫下並重新修訂了《獨醒之累:郭嵩燾與晚清大變局》。
撰文/本報記者劉建勇
“能够提供新的世界观的人,往往被忽略甚至敌视”
一百余年后,郭嵩焘担任驻英公 使期间写的《伦敦与巴黎日记》因编入 由鍾叔河先生主编的“走向世界丛 书”,而被今人较大范围知晓。孟泽教 授也是藉由此书最初“认识”到郭嵩焘 的,那些日记,孟泽读下来“既怦然心 动,又瞠目结舌”。从此,对不只是教 科书上的近代史,特别是郭嵩焘身边 的世界,有了一种了解的愿望。
2007年,孟泽教授因为在湖南教 育电视台《湖湘讲堂》栏目开讲郭嵩 焘,而随电视台的编导去了郭嵩燾的 老家。他看到,与左宗棠得到格外重 视不同,郭嵩焘在他的老家湘阴、汨 罗,几乎没了一丝“遗迹”。彼时,孟泽 教授已经对郭嵩焘有了足够多的了 解,他惊讶于郭嵩焘的见识,同情郭嵩 焘的遭遇。为此,他对湘阴当地的朋 友讲,五十年之后,郭嵩焘的名望会高 于左宗棠。
孟泽的这个论断,在千百年来形 成的以成败论英雄的氛围里,颇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但他坚信他的判断 没有错,“英雄哪朝哪代都有,特别是 在中国文化水土里,而类似郭嵩焘这 种能够提供新的世界观,新的文化视 界的人,却不多见,这样的人往往被当 时的人忽略甚至敌视,因为他提供的 是一种与既成观念和秩序有所冲突的 事实与道理,这会给他们的内心带来 焦虑和不安。”
敌视,郭嵩焘生前已经亲历过;忽 略,也曾是郭嵩焘身后较长时间存在 的事实。和同时代的曾国藩、左宗棠、 林则徐等人相比,郭嵩焘一度被忽略 太多。
“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 此人。”郭嵩焘曾在一首诗中如是写 到,这既是他的自信,也是他的无奈, 他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于当时,但他 认为百代千龄后终有人明白他的用 心良苦。
所幸,世人识他,并没有真的等到 百代千龄后。
即便谤满天下,郭嵩焘还是不忍不谈洋务
“左季高言洋务不可说,一说 便招议论,直须一力向前干去。 季高近日在德国购买机器,织布、 织羽呢,招集西洋工匠至二百人, 真是一力干将去。然吾犹惜其舍 本而务末。即其末节,亦须分别 重轻缓急。织布、织羽呢,何关今 时之急务哉?吾于洋务,稍能窺 见其大,自谓胜于左季高。又无 任事之权,只凭所见真实处,详细 说与人听,激动生人之廉耻,而振 起其愤发有为之气。”
这是郭嵩焘光绪五年(1879) 闰三月二十三日写的日记。这一 天,因为有人送了郭嵩焘满汉筵 席,他便请了几个友人来家里喝 酒。其中有位叫黄子寿的友人建 议他戒谈洋务。当天,郭嵩焘便 又在日记中谈起了洋务。
日记中,他批评了左宗棠的 洋务是“舍本而务末”,遗憾自己 没有“任事之权”,只好把他“所见 真实处”,详细说与别人听。
郭嵩焘对洋务、对洋人的看 法,在当时是很有些“吓人”的,例 如,这一天的日记,他还在后面补 充说洋人并没有为害中国之心, “所得富强之效,且倾心以输之中 国,相为赞助,以乐其有成。”为 此,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谈洋 务,“吾何为拒之?又何为隐情惜 己,默而不言哉?”
约三十年前从“走向世界丛 书”开始接触到郭嵩焘,近十余年 对郭嵩焘有着深入研究的孟泽教授在《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 变局》中,引述了郭嵩焘这一天的 日记。
郭嵩焘的那种不隐情惜己、 自同寒蝉的姿态,在孟泽教授看 来,很像是一个热恋中的人,“言 辞越是充满怨怼,证明情感陷溺 得越深,以致不能支配自己。”
孟泽教授认为,让郭嵩焘深 陷的,是源于文化遗传中禀赋的 使命感和责任感,“修身、齐家、治 国、平天下”,这是中国士大夫安 身立命的精神依据,而使命的直 接对象,便是“君国”“君父”。
1879年3月,从驻英公使任上 黯然被召回国的郭嵩焘抵达上海 后,虽然总理衙门让他“先期回 京”,但,颇感受伤且仍在愤慨之 中的郭嵩焘选择了直接返乡。
郭嵩焘的洋务主张不容于当 时,哪怕是他原以为可以让他稍 息疗伤的家乡长沙,也给他狠狠 补了一刀。他还没回到国门,长 沙就有谣言说他要改上林寺为天 主堂,从而群情激愤。等他快回 到长沙,因为搭乘的船只是由洋 船拖带着逆湘江而上,而遭到抵 制。他从草潮门上岸后,也没得 到迎接,“自巡抚以下,公然傲不 为理”。
“郭鬼子”“名教罪人”“汉 奸”,归国后,即便谤满天下,郭 嵩焘还是不忍不谈洋务,他不能 “坐视诸公醉卧覆舟之中,无有 醒悟”。
郭嵩焘:“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
潇湘晨报:出生于世代商贾之家,郭
荡焘为人处世似乎应该更懂得变通,但 事实是他“受命不迁”“独立不改”,与他 的同事僧格林沁、刘锡鴻等人有不愉快 乃至闹翻,与发小左宗棠也有嫌隙,給人 的印象好像情商不高,真是这样吗?
孟泽:曾国藩说,郭嵩焘“性近急速, 芬芳悱侧”,不太适宜婉转官场,这是真 的,尤其是传统中国那种多应酬、多潜规 则的官场。郭嵩焘恳学率真,为人坦荡, 没有城府,这跟出身农家或商家,关系不 大,他跟僧格林沁、左宗棠、刘锡鸿相处 不太融洽,甚至发生矛盾,不止是性格方 面的原因,应该与思想有关,因为这种思 想关乎家国天下的措置与安排,郭嵩焘 尤其较真,不能妥协。思想不融洽,性格 再好也难免关系崩溃。
潇湘晨报:您觉得,在郭嵩療的时 代,造成当时绝大多数国人对洋人的看 法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为什么郭嵩焘 能够超越同时代的人?
孟泽:清朝幅员广大,洋人洋务仅在
几处海口与中国发生关联,如同九牛一 毛。郭嵩焘区别于一般人,较早对洋人 有正确的认知,一个是观念上没有先人 为主的偏见,他很早就发愿研究华夏民 族与周边民族的关系,考证并超越夷夏 之辨,突破了所谓华夷之大防。另一个 是他的亲身经历多少有些特殊,1856年, 他就见识了上海的英法租界洋泾浜,我 们说的第一次、第二次鸦片战争他都有 所见识和亲历,后来更有作为英法公使 的经历,所见自然就有别于众人了。
潇湘晨报:大沽之捷后,僧格林沁建
议朝廷将英法历年来狂悖情形宣示中 外,“该夷如知愧悔,中国不为已甚,仍准 和好。倘执迷不悟,即绝其通商,该夷唯 利是图,或可就抚。”“绝其通商”的建议, 您在书中提到,林则徐也曾有过。当时 大清官员是不是看不到通商对自己也有 好处,所以才动不动拿“绝其通商”去威 胁外国?
孟泽:古代中国文化,大体上是不认 为商业可以创造价值的,对于商业的腐 蚀性充满警觉,对于商人的非道德、反道 德可能性有夸张的看待。西人以通商为 务,由此谋生存,这本身就让国人低看一 眼,也顺理成章地认为,绝其通商就可以 制其命。
潇湘晨报:身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 局,或主动或被动,晚清的有识之士都在 看世界,对于谁是睁眼看世界第一人,各 有说法。您力推郭荡东为第一人,主要 的依据有哪些?郭嵩焘“以先知觉后知,
以先觉觉后觉”,不计“区区世俗之毁誉” 的动力(动机)来自哪里?
孟泽:我之所以认为郭嵩焘是近代 中国真正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是因 为原来被我们看作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 入是林则徐或魏源,都没有动摇对于夷 夏之辨的信仰,他们的世界观依然是建 立在夷夏之辨的思想基础上的。而郭嵩 则很早就打破和否定了夷夏之辉对于 西方文明的歧视性看法,没有出使以前, 他就认为,西方文明是对等的文明,西方 人不是夷狄。所谓睁眼看世界,当然不 能把世界看扁,做到这一点的,同时代人 中,只有郭嵩焘。
郭嵩焘不计毁誉,不惜身被骂名,要 先觉觉后觉,基于他对于天下大势的判 断,他认为,西力东来,西学东渐,无可阻 挡,中国只有顺应,无可逃避,自我封闭 更加只能是灾难。这样的呼唤和呐喊, 自然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家国、自己的文 化的发自本能的热爱!
潇湘晨报:“居今日而图治安,舍洋
务无可讲者。仅得一贾生,又不能用,此 真可以为太息流涕者也“曾国荃为郭嵩 焘鸣不平而说的这两句,您认为是那个 时代能给予郭嵩焘的最高评价。恰巧, 郭嵩焘认为对洋务的看法,曾国荃也是 高于他自己的对洋务的认知,常被认 为是粗人的曾国荃和郭嵩焘的高度一 致,是巧合吗?
孟泽:郭嵩焘对被人视为粗人的曾 国荃认同度很高,不仅因为曾国荃大开 大合,敢作敢为,乃国之千臣,还因为,在 郭嵩焘看来,曾国荃有大才情,有大见 识,大格局,他说政府诸公根本不懂得曾 国荃。曾国荃曾经说,跟洋人打交道,不 仅谈判要讲诚信,打仗也要讲诚信。郭 嵩焘对此说法,大为赞赏。
潇湘晨报;郭嵩焘晚年给李鸿章等 人的书信中就商业、商民、富强等问题多 有该论,“天地自然之利,百姓皆能经营, 不必官为督率”“国于天地,必有与立,亦 岂有百姓国穷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等 等,他明知这些言论是当时朝廷非常忌 讳的,但还是直言不讳,这能说明君父思 想在他这里有了动摇吗?
孟泽:郭嵩焘的很多看法,很多观 点,在当时的文化和体制内,确实显得非 常异端,让人惊悚。但郭嵩焘对于自认 为所见正确的判断,根本不动摇,认死 理,他的心灵有一种罕见的开放和包容 性,他本人有一种自我解放的愿望和能 力,有一种难得的赤子之心。因此常常 显得无所顾忌。但是,他终究是传统教养下成长起来的士大夫,君父思想对他 来说是准宗教性的,维护君父体制对于 他来说几乎是下意识的,即使因为对于 现实的洞察与批判,这种类似信仰的观 念是不会轻易解体的。
潇湘晨报:敢为人先,被认为是近代 湖南人的一项优秀品质。尽管洋务先驱 中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很具影响力,郭嵩 焘为开启湖南文明还设立了思贤讲舍, 湖南一度被认为吸收外来文化最力。 但,就是在这样的湖南,这样的长沙演变 成“拒绝文化洗礼”的“铁门之城”,长沙 士绅因为郭嵩焘回长沙乘坐的船是由洋 船拖帶而大不悦,所幸,后来的长沙又 能开风气之先当时的长沙为什么会发 生这样剧烈地摇摆?
孟泽:这其实不奇怪,谭嗣同、梁启 超等人,对于湖南人极端的保守与极端 的开放都有过感慨,有过观察,某种意义 上应该是基于湖南人相对具有极端性的 性格吧,说起这种性格的来源,非一言所 能尽。
有一点偶然性可以提一下,郭嵩焘 晚年在长沙与士大夫群体的互动,我觉 得是长沙乃至湖南最终率先走向维新的 重要契机。我的好朋友十年砍柴在刚刚 发表的推文中说,郭嵩焘晚年以文教为 使命,希望由此出发改变人心风俗,但并 没有培养出影响社会的人才。这个说法 值得商榷,晚清重臣翟鸿机就是郭嵩焘 的学生,只是郭嵩焘不像王闻运那样以 陶养人才、笼络人才自居,郭嵩焘说过, 他平生不喜欢别人依附他,自己也不喜 欢依附别人,包括精神人格上的依附。
更加重要的是,晚年郭嵩焘与比自 己小一辈的陈宝箴和陈的儿子,关系非 同一般,他的文集里有不止一篇写给陈 宝藏的,对于陈充满股股之情、切切之 望的文章,日记里更大量记录了他和和陈 的往还,对陈宝箴儿子的欣赏不置,对 曾重伯、郭庆藩等青年才俊的赏识,对 王先谦的有保留的信赖,他在他自己创 办的禁烟公社、思贤讲舍的每一次演 讲,即使今天看来,其内容所显示的思 想的先进性与现代性光辉,都令人叹为 观止。我有一个判断,尽管很难实证, 郭嵩焘对于陈宝箴父子,对王先谦他们 的影响,正是后者让湖南走上维新道路 的直接原因之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