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子蘭是牛津中國政策實驗室的專案助理(研究員),擁有牛津大學網路社會科學碩士學位。
內容預警:本文後半部探討自殺議題。
「美中人工智慧競賽其實是中國人之間的競賽——美國中國人與中國中國人之間的競賽。」
這個笑話是有現實根據的。眾所周知,中國工程師和研究人員在美國人工智慧領域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根據保爾森研究所發布的《全球人工智慧人才追蹤報告2.0》,到2022年,美國機構對中國人工智慧研究人員的依賴程度(38%)將高於美國本土人工智慧研究人員(37%)。然而,這份報告仍然低估了美國中國人工智慧人才的數量,因為它只將本科畢業於中國院校的研究人員計入中國籍。這排除了大量在美國完成本科學習的中國籍人工智慧研究人員。
同時,中國自身的人工智慧發展幾乎完全由中國本土人才推動,並以無與倫比的速度成長。除了產業表現足以與美國匹敵之外,到2024年,中國的人工智慧研究論文發表量將與美國、英國和歐盟的總和持平,目前已佔據全球40%以上的引用量。
人們常常把中國的人才培養體系視為其最寶貴的戰略資源之一,認為這是一個值得欽佩甚至效仿的體系。然而,這種觀點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這個體系效率低下,投資報酬率極低:每個人在高峰會上看到的頂尖STEM天才,都是建立在無數未能登頂的優秀學生的血汗之上的。
這篇文章並非講述中國人工智慧或STEM領域成功人才的人生故事,也並非探討人才體系如何運作,而是揭示其弊端。它將探究為打造這份人才庫所付出的代價,以及背後鮮為人知的心理健康問題──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歷和目睹的。
如何建立“人工智慧人才儲備庫”
我成長於杭州,如今杭州已成為中國蓬勃發展的AI和機器人中心之一。我曾就讀於杭州頂尖的中學和高中,這些學校是中國STEM人才培養體系的核心。一位比我高幾屆的國中生後來成為xAI的共同創辦人,另一位高中生則共同創立了Pika AI。
我的高中每兩年至少能培養出一位國際奧林匹克競賽STEM科目的金牌得主,最近還有一位學生在國際資訊學奧林匹克競賽(IOI)中擊敗了OpenAI 。除了一個同學之外,我高中所有同學都主修了STEM專業,其中大約一半是考入了浙江大學——DeepSeek執行長的母校。我的一些朋友正在中國頂尖大學和海外常春藤盟校級別的大學攻讀電腦科學、電子工程或機器學習方向的博士學位,其中一些人的導師是《時代》週刊人工智慧百強榜上的教授。
從理論上講,這是許多地方夢寐以求建造的那種輸油管。但實際上,住在裡面卻遠遠沒有那麼令人羨慕。
小學時,大多數家長都讓孩子參加奧林匹克數學訓練營。我的一些同學甚至每週要上六門不同的數學補習課。後來,這些數學課程逐漸不再流行,取而代之的是程式設計、Python和機器學習課程。到了我上國中時,程式設計已經成為一條標準路線。

在國中開學前,學校的程式設計團隊舉辦了一場兩小時的數學考試來招募新成員。我們班共有650名學生,第一輪就有100多人入選。接下來的兩年裡,人數銳減到大約15人。起初,我們每週訓練半天,後來增加到全天。這還不包括每天早上7點到下午5點的學校課程(後來延長到早上7點到晚上9點,每週5.5天),以及週末滿滿的補習課程。
回報顯而易見:在省級程式設計競賽中取得好成績,就能確保進入頂尖高中。風險也同樣明顯:大多數學生無法兼顧程式設計競賽和高考備考,最終既錯失了透過程式設計競賽進入頂尖高中的機會,也失去了通過高中入學考試(通常被稱為中考)這條常規途徑的機會。在我所在的城市,每年有95,000名學生參加中考,而我的高中(全市排名第一)通過考試錄取的學生不到300人(另有300人透過其他途徑錄取)。1
高中階段競爭更加激烈。名校會組成數學、資訊學、化學、物理和生物等奧林匹克競賽團隊。在我所在的學校,至少有400名學生參加這些訓練,但最終只有不到30名學生能夠代表全省參加全國比賽。而在全國比賽中,只有不到5名學生能夠入選國家隊,參加國際比賽。在這體系的巔峰時期,國際比賽乃至全國比賽的優勝者幾乎都能確保被北京大學或清華大學錄取,而進入全國比賽的學生在高考中也能獲得一定的優先錄取權。 2022年,浙江省學生被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錄取的比例僅0.16%。
訓練通常從每週一天開始,逐漸增加到整週甚至數月,完全投入奧林匹克競賽的備戰。同時,寄宿學校意味著從早上6點到晚上10點的作息時間,週日中午前就得返回學校,週末則要參加額外的課程。對於那些落後的學生來說,想要趕上那些全心投入高考備戰的同齡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你越晚被淘汰出奧林匹克競賽,就越難透過高考來彌補差距,進入一所好大學。
即使你僥倖通過了高考,大學的苦讀也遠遠沒有結束。我在浙江大學的一位朋友曾經告訴我,考試期間她每晚只睡三小時。她們宿舍裡六個學生輪流睡覺,這樣總是有人醒著,在其他人睡夠三個小時後叫醒他們。

在中國,如果想繼續在學術界發展,學術論文發表的指標會帶來越來越大的壓力。例如,在浙江大學攻讀電腦科學相關專業的博士學位,學生必須以第一作者身分在SCI資料庫中發表至少兩篇論文,其中至少一篇必須發表在CAS Zone 2期刊上(即該學科排名前15%的期刊)。其他大學也有類似的論文發表要求。而對於那些留在學術界的人來說,壓力只會更大!中國的「非升即走」終身教職制度對論文發表和科研經費的取得設定了嚴格的時間限制,一旦達不到要求,就沒有第二次機會。2
在所有這些階段中,這種結構與其說像是通往機會的階梯,不如說是每一步都暗藏陷阱的樓梯。每個里程碑都為頂尖的STEM學生提供獎勵——優先錄取——但同時也懲罰那些失敗者。

而且,失敗沒有緩衝空間。如果你因為忙於程式訓練營和高中入學考試而沒能考上好的國中,那麼你進入好大學的機會就微乎其微。資源匱乏意味著,在一所普通的高中(同時,大約50%的初中生甚至都考不上學術型高中),你根本沒有機會獲得優秀的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導師和支持,從而在高中階段繼續發掘你的才能。
通往好大學的另一扇門——高考——對大多數人來說也緊閉,除非你考上好的高中。我所在城市最好的兩所高中在2024年分別向浙江省最好的大學(浙江大學)輸送了140多名學生(另有40多名學生分別考入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排名第十的高中(學術水平仍然不錯)只有19名學生被錄取,而排名較低的學校大多錄取人數只有個位數甚至沒有。
同時,一般大學並未提供其STEM專業的學生充足的資源。2021年發表在《自然》雜誌上的一項研究表明,中國STEM學生的大學經歷是一場高風險的篩選。只有精英院校的學生在四年內才能在批判性思維和學術技能方面取得顯著進步,而普通非精英大學的STEM學生幾乎沒有任何技能提升,甚至常常出現退步。這種停滯不前尤其引人注目,因為這些中國學生入學時的技能水平遠遠超過印度和俄羅斯等同級別國家的頂尖學生。因此,他們卓越的初始天賦可以說被浪費了,因為中國的教育體系將持續技能發展所需的資源僅限於少數被錄取到最頂尖「精英」院校的學生。
這是一個殘酷的自然選擇系統:只有最聰明的才能留下來,其餘的都會被悄悄淘汰。
(原始數據)
建構STEM人才儲備的人力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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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秋天,我因為同時準備高考和SAT而精疲力竭,正在精神科診所候診。突然,機器的聲音念出一個熟悉的名字:高中奧林匹克競賽隊的同學。老師們都說他將來會成為全國冠軍,注定要考上北京或清華,進入國家頂尖的研究實驗室。我們在候診室相遇,卻沒有說話。沉默彷彿是一種默契,讓我們假裝互不相識。
心理健康問題很少被公開談論,但其跡象卻隨處可見。我認識很多同學,他們的國中或高中經歷都給他們留下了或明顯或隱藏的傷痕。一位同學手臂上留有自殘的痕跡。另一位同學在高中中途休學一年。還有幾位同學轉學到國外的國中或高中。另外三位同學在大學期間,也就是在國外留學期間,也休學了一年。
他們都曾是老師和家長寄予厚望的學生——成績優異,是數學或資訊學奧林匹克競賽隊的成員。然而,最終成為他們被培養的「天才」的人卻寥寥無幾。許多人最終進入了非常好的領域——牛津劍橋、中國美術學院、諮詢業或金融業——但卻沒能進入他們曾經視為命中註定的中國頂尖實驗室或國際研究機構。這些替代道路同樣能帶來永續的未來,而且往往個人代價更低,尤其對於那些擁有經濟或社會資源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但這些結果卻無法在同儕面前引以為傲。海外學位、藝術追求和財富固然令人嚮往——但它們遠不及在STEM領域展現出非凡天賦,以及憑藉自身才智證明自己來得重要,尤其是在傳統的象牙塔里。
然而,並非每個人都能幸運地找到出路並順利通過考試。 2020年高考期間,新冠疫情加劇了壓力,據傳該市至少有三名高中生自殺身亡。但這些事件均未公開承認。當地學校、政府和媒體都淡化了這些事件的影響。
去年我回老家參加中學同學會時,一位老師告訴我,現在這座城市「每個學期都會有一兩起學生自殺的事件」。我的朋友即將進入省內最好的大學攻讀電腦科學博士學位,他說他所在的系所在2024年就有兩名學生自殺。
公開數據也證實了這個趨勢。 2023年發表於《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週報》的一項研究報告指出,儘管中國整體自殺率有所下降,但兒童和青少年自殺率卻有所上升。2010年至2021年間,5至14歲城鄉兒童自殺死亡人數顯著增加;2017年至2021年間,15至24歲族群的自殺死亡人數也大幅上升,超過每10萬人3人。

然而,這種壓力並非僅限於學生。年輕的學者,尤其是從事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領域的學者,也面臨日益增長的科學研究壓力。一項2025年的研究總結了1990年代至2024年間中國學術界和科學界130例經核實的自殺案例。研究發現,工作和學業壓力是主要因素,在53%的案例中被提及。超過一半的自殺者從事科學和工程領域的工作。受影響最大的年齡層是20-29歲,佔個案總數的53%。而且,自殺人數還在上升:2000年至2009年間記錄了38例,2010年至2019年間記錄了52例,而2020年至2024年間已達38例。
如何隱藏成本
上述數據幾乎肯定低估了問題的嚴重性。它們只是反映了那些被層層壓製而未被發現的案例。在中國的教育和科學研究體系中,自殺問題受到多層次壓制機制的限制。
第一層級,教師(針對學生自殺事件)和學校管理人員會淡化或隱瞞事件。他們的動機很簡單:避免公眾批評,保住自己的飯碗。地方政府隨後介入,阻止負面輿論,施壓媒體和社群平台刪除或掩蓋相關報道。如果這些措施無效,中央政府就會介入,其主要目的是維護社會穩定。
平心而論,調查可以在各個階段展開。教師和學校通常會通知當地警方;教育部門可能會調查自殺原因;中央政府也會要求進行更徹底的調查。在許多案例中,公眾的關注足以推動有效的調查,並獲得中央政府的公開表態。但更多案例甚至無法等到這一階段,調查結果往往也留下了更多猜測的空間。
例如,2021年,一名17歲男孩在高中校園突然墜樓身亡。校方迅速將遺體運往殯儀館,卻在兩小時後才通知母親,並禁止她進入校園。同時,當地警方大力審查社群媒體上的帖子,並將死因歸咎於「個人糾紛」。儘管民眾強烈抗議,迫使中央政府下令重新調查,但當地警方再次排除他殺可能,並聲稱家屬「沒有異議」。
有些學生會開一些黑色幽默,說想要確保讀研,唯一的方法就是室友遭遇生命危險。在強暴或自殺事件中,有些大學會悄悄地為檢舉者提供入學保障,以免事件曝光。這種幽默苦澀,但背後的邏輯卻源自於切身經驗:在一個寧願保持沉默也不願正視現實、尋求改變的體制中,悲劇被常態化,甚至被工具化。

這種審查加劇了人們對心理健康的固有偏見。尋求協助被視為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儘管近年來人們對心理健康的認識有所提高,但羞恥感仍然揮之不去。
集體“夢想”
我認為中國人工智慧人才成功的秘訣是什麼?是「人海戰術」:大規模培養造就了激烈的競爭,從而提拔出頂尖人才,同時接受巨大的人員流失作為系統運作的代價。有足夠的優秀學生湧入人才培育體系,即使過程中流失了大部分人,最終也能培養出頂尖的傑出人才。
但僅憑規模和損耗並不能完全解釋這套體系的產出。其中也存在意識形態因素。我離開中國出國留學後,認識了許多來自牛津劍橋和常春藤盟校的學生。他們中許多人都很聰明,但在中國體制內,恐怕很少人能與我的中國同學相提並論。英國和美國的精英學生在另一個方面更勝一籌——他們充滿熱情,意志堅定。
同時,我們被教導要作為一個整體充滿熱情和決心。
「吃苦耐勞,砥礪前行,精忠報國;憂患其久,不輟學,精忠報國。唯求大業,薪火相傳,為子孫後代依靠。唯求大成薪火象徵後學所憑。”
這些歌詞出自我的高中校歌。那時,學習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蘊含著一種隱性的愛國使命——理想的學習目標是成為純粹的學者,用知識推動國家進步。這便是我們所有人都應該追求的偉大目標,我們手中的火炬,以及我們應該傾注熱情去創造的共同未來。
當然,這種愛國使命與幾十年前中國的情況有所不同。中國純粹的科學主義和舊式科學民族主義的時代已經過去。許多學生現在更注重實用性而非意識形態,選擇經濟學或金融學而非基礎科學,以至於國家開始審查這類言論,將其視為負面情緒。人們對心理健康的關注度有所提升。過度勞累不再被普遍視為對國家的奉獻。
然而,根深蒂固的技術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或用現代宣傳的說法——“科教興國”,對個人仍然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尤其是在地緣政治壓力強化這種意識形態的情況下。無論一般中國人是否認為自己在與美國競爭,我們中的許多人從小就被訓練成這樣,尤其是在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領域。
關於中國人才體系的核心問題不在於中國能否繼續透過這套體系培養頂尖人工智慧人才。至少在人口大幅減少之前,中國可以做到。問題也不在於其他國家能否擁有像中國一樣多的本土人才——只要他們有足夠的人才流失,他們就能做到。問題在於,我們是否為這場競爭付出了足夠的代價,以及下一代是否願意付出更多——既包括國內的競爭,也包括與其他國家之間的競爭。
該高中另闢蹊徑,透過兩個主要管道招收了 300 名學生:一是為附屬初中排名前 1-10 的學生提供免試入學(保送名額),二是單獨進行省級考試(省招),從鄰近縣的高中人才招收頂尖的 STEM 人才。
歷史上,華人學者享有較穩定的「鐵飯碗」式僱傭關係,無須經歷正式的晉升或離職評估。然而,如今許多中國高校實行的是固定期限的「終身教職」制度:初級教員(助理教授或博士後)有大約六年時間來達到嚴格的標準——主要圍繞論文發表和科研經費——之後要么獲得終身教職,要么離開學校。
此體系類似美國的終身教職制度,年輕教師需接受六至七年的評鑑。然而,在美國,只要達到考核標準,通常就能獲得終身教職。除少數頂尖院校外,美國學術界的教師不太可能在考核期滿後被拒絕授予終身教職,而頂尖院校的終身教職學者通常可以靈活地轉到其他院校。然而在中國,僅僅達到大學設定的指標往往是不夠的。候選人通常需要大幅超出預期,這使得一些人將這一過程描述為一場「錦標賽」,需要經過多輪競爭才能獲得職位。另一些人則將中國的終身教職制度描述為個人與大學之間的「對賭協議」:如果研究人員成功,他們將獲得終身教職及其相關福利;如果失敗,他們可能會失去職位,在某些情況下,甚至需要償還搬遷或住房補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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