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4日，自民黨新任黨首高市早苗與幾位同僚在東京合影。自民黨對高市早苗的支持，凸顯了日本政治秩序的韌性與脆弱性。 （攝影：井上瑪麗娜）
中林美惠子是早稻田大學政治學教授、東京基金會會長，曾任日本眾議院議員（2009-2012年），並在美國參議院預算委員會任職近十年。
很多專業觀察家都沒有預料到這一幕。高市早苗當選日本執政黨自民黨總裁——這很可能使她成為日本首位女首相——令政壇感到意外。數週以來，權力掮客、媒體分析師甚至反對黨都為預計的領跑者小泉進次郎的勝利做好了準備。然而，計票結果出來後，長期以來一直被視為邊緣強硬派的高市早苗卻脫穎而出。
令人驚訝的不僅是誰最終獲勝，而是結果所揭示的內容：黨內精英的預期與基層民眾的情緒之間日益擴大的差距。隨著公眾對自民黨的信任度不斷下降，以及對其未來吸引力的質疑日益加劇，許多註冊黨員拒絕了「一切照舊」的做法。選擇高市，他們表達的並非改革派的希望，而是失望──要求自民黨承認他們的不滿。她的勝利象徵的並非新的政治願景，而是自民黨最精妙的象徵性政治：與其說是實踐變革，不如說是實際行動。
選出日本首位女首相，似乎只是一種改變，而非真正的改革。高市以堅定的保守主義而聞名，她可以展現女性的全新形象，同時又能維護該黨的保守派基礎。
在精英階層看來，她兩極化嚴重、意識形態僵化，在選舉中風險頗大。然而，基層民眾卻講述了不同的故事。在第一輪選舉中，她贏得了約40%的登記支持者選票，比其他任何候選人都多。她的魅力在於疏導民眾的不滿情緒，尤其是對自民黨正在將保守派選民拱手讓給新興保守派的擔憂。
這種勢頭令領導人感到不安。前首相菅義偉公開支持小泉純一郎，稱其為年輕的改革者，但由於一名團隊成員被指控策劃網絡讚揚，他的競選活動一度陷入困境。同時，據報道，菅義偉的競爭對手、前首相麻生太郎——他仍然是一個強大的派系領袖——告訴同事，無論誰贏得基層，都要支持他。雖然沒有下達命令，但這番話卻具有決定性。麻生的盟友迅速採取行動，緊隨其後的是與前自民黨幹事長茂木敏充結盟的、仍然團結的團體。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麻生的幕後幹預，高市就不會取得如今的成就——而她的內閣和政黨陣容很可能也將反映這一現實。
在決選中，許多議員支持高市，與其說是出於熱情，不如說是出於算計，他們擔心忽視黨內支持者的意願比尊重他們的意願風險更大。她的勝利源自於基層壓力和派系務實主義。
在全國範圍內，高市展現出強硬、不妥協的形象。她是一位堅定的民族主義者，批評日本「受虐狂」式的歷史觀，其大膽和對抗性風格常被拿來與男性保守派作比較。她的民族主義思想延伸到了移民領域：她敦促日本重新考慮接納不同文化和背景人士的政策，暗示將加強對外籍勞工的控制。
她長期以來一直反對社會改革，例如允許已婚夫婦保留不同的姓氏——這項措施得到了公眾和商界的廣泛支持。任何妥協都可能疏遠她的支持者。然而，在最近的競選中，她巧妙地推出了一些吸引女性的政策——例如家政服務支持——儘管此前她對性別平等幾乎毫無興趣。
她的經濟履歷也呈現類似的反差。她曾倡導安倍經濟學，主張貨幣寬鬆和財政擴張以取悅保守派。最近，她又談到了財政紀律和央行獨立性，但她自信地宣稱可能仍需要額外發行債券，這讓許多人感到不安。
2016年，擔任總務大臣期間，她在國會警告稱，未能保持政治中立的廣播公司可能會被吊銷執照，此舉引發爭議。許多人認為，這項言論威脅了新聞自由。幾年前，類似的言論在川普總統執政期間也在美國出現。批評之後，她改變了立場，表示支持言論自由。在統一教問題上，她長期否認與此有關，直到賀電和出席活動的證據迫使她改口。這些轉變加深了人們對她誠意的懷疑，儘管一些選民認為，她的強硬態度使她能夠面對像川普總統這樣意志堅定的外國領導人。
2021年9月24日，日本音樂家小暮鬼怪在東京國會拜訪高市早苗。 （攝影：葛西宇一郎）這種先強硬的言辭，然後進行調整的模式，不禁讓人產生疑問：她究竟是空想家，還是一位披著堅定信念的實用主義者？到目前為止，她的政治主張似乎更在於處理模糊之處。在動盪的環境中，模稜兩可或許有用──並非因為它是一種美德，而是一種安慰。如果像高市這樣的強硬派寵臣在任時展現出溫和的姿態，市場和商界或許會感到欣慰。這種看法，而非堅定的信念，可能會影響她如何在保守派與現實之間取得平衡——這提醒我們，日本習慣於獎勵表面的平衡，而不是真正的變革。
她的首次考驗將在她組建內閣後立即到來。預計10月中旬舉行的臨時國會將選出下一任首相。如果她贏得提名，高市必須迅速通過一項補充預算，以緩解通貨膨脹給家庭帶來的壓力，並在12月前完成全年預算草案。由於自民黨和公明黨加起來在眾議院都無法獲得多數席位，每一票都至關重要。她如何應對早期談判——在中間派合作和與她一樣在對外勞問題上持謹慎立場的極右翼三黨之間做出選擇——將是對其領導力的早期考驗。
在國外，一場更嚴峻的考驗正等著她。 10月下旬，高市預計將與川普總統會面，這將是她正式被任命後的首次重大外交會晤。在競選期間，她曾誓言要“與美國重新談判不公平的關稅協議”，指的是石破茂時代的交易和日本的投資承諾。她是否會重申這項要求仍不確定。這次會晤將考驗她平衡言辭和務實的能力。
除了這些眼前的障礙之外，還有一項結構性挑戰：證明她有能力執政。她的崛起更歸功於派系聯盟和基層情緒，而非連貫的願景。維護黨內團結——以及向懷疑的公眾清晰闡明目標——將決定她能否將象徵性的勢頭轉化為真正的權威，還是繼續受困於當年助她掌權的模糊性。
正是那些讓高市上台的矛盾，也可能加速她的垮台。如果她推進修憲或參拜靖國神社，她可能會激發保守派的活力，但也可能加深兩極化。如果她變得謹慎，又有可能被視為優柔寡斷。如果她在國內外都無法取得成果，她的領導地位可能會迅速瓦解。
自民黨對高市的擁護，既體現了日本政治秩序的韌性，也體現了其脆弱性。她的晉升具有歷史意義，但也反映出執政黨試圖在不進行實質改革的情況下展現出煥然一新的姿態。在新政黨崛起、醜聞頻繁、支持率下降之後，選擇一位女性代表，象徵自民黨的道德重建，但在其像徵意義的背後，隱藏著同樣的生存本能。
數月的基金醜聞和統一教醜聞曝光，自民黨信譽受損。提拔一位體現強硬和變革的女性，為自民黨提供了一個便捷的重塑——重塑形象，轉移公眾對自身不法行為的注意力。然而，她的崛起也反映出更深層的轉變：戰後歷史上，自民黨首次在參眾兩院都成為少數派。曾經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權力，正受到三世黨等民粹主義和極端保守派運動以及國民民主黨等中間派的侵蝕。如果沒有這種轉變，高市或許根本不會出現。她強硬的作風也提高了黨內預期，因為未來將與反對黨進行艱難的談判。
高市領導下的自民黨能否跨聯盟合作，並適應日益疏遠黨派忠誠度的選民，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她。如果她追求務實的聯盟，自民黨可能會發展；否則，它可能會退回到虛幻的政治。對外國觀察家來說，即使停滯不前也可能令人感到安心——這提醒我們，日本自民黨的穩定性往往取決於其在不改變實質的情況下改變表象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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