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翠霞(Phan Thúy Hà),記錄戰爭陰影的書寫者



潘翠霞(Phan Thúy Hà),記錄戰爭陰影的書寫者

《人民健康報》(Sức khỏe & Đời sống
文化—娛樂版(Văn hóa – Giải trí
2021年7月25日(星期日)09:08(GMT+7)
作者:評論家 吳草(Ngô Thảo)

近年來,關於戰爭的文學題材似乎已逐漸淡出1975年後成長起來的作家們的關注範疇,甚至連穿著軍裝的作家也不例外。如今仍受到矚目的作品,多數出自退伍老兵之手,如阮寶(Nguyễn Bảo)、武公戰(Vũ Công Chiến)、段明俊(Đoàn Minh Tuấn)、中士(Trung Sĩ)、黎明國(Lê Minh Quốc)、霜月明(Sương Nguyệt Minh)等人。

奠邊府戰役中的我軍

但就在這個背景下,有一位女性筆者引起注意。她出生於中部鄉村,在戰爭結束之際來到這個世界。如同《痛苦之路》(Con đường đau khổ)中的一位人物所言:歲月流轉,戰爭雖已結束,革命亦不再風雷激盪;然而,在和平生活的灰燼之下,原以為平靜的日常火爐中,卻仍深藏著無法消散的礦脈殘渣,正逐步毒害著今日不只個人,而是整整一代曾經歷風暴而倖存下來的生命。

因此,她從自己家鄉出發,從近鄰到遠鄰,不斷親近、探詢。並不容易,也無所謂訣竅,但那些一生誓死保守秘密、寧願帶入墳墓的人們,竟然紛紛對這位陌生女子「懺悔」。她不算美麗,也不會言語巧辯,更無幻想成為作家的創作或虛構才華;只是聽,然後記錄,有意識地挑選、剪裁,使書頁比現實更為明亮。曾多次想要停筆,卻仍堅持完成並自行出版了第五本書:《他們的片段》(Những trích đoạn của các anh)。此前的四本作品依序為:《山那頭是家》(Bên kia dốc núi là nhà)、《家庭》(Gia đình)、《別說出我的名字》(Đừng kể tên tôi)、《我是我父親的女兒》(Tôi là con gái của cha tôi)。

我相信,潘翠霞(Phan Thúy Hà)自己也不曾料想,她這些原本無意成為「文學」的紀錄,竟開創了一條獨特道路:迅速開掘即將被時間塵封的原始礦藏——那些曾在過去半世紀國家動盪時期生存下來的多重人物、多層記憶。

2020年10月,第4軍區官兵正在Rào Trăng 3水電廠事故現場搜尋失聯人員。

作為一名曾經上陣的老兵,我閱讀過不少戰爭著作,但我相信,所有退伍軍人和我一樣,在閱讀這本不足300頁的《他們的片段》時都會深感驚訝。書中收錄了12篇片段——的確只是「片段」,因為每位士兵都只講述自己參戰生命的一段經歷。人們常說,戰後歸來是件幸運之事,但這對某些人來說卻未必。有人被俘、遭拷打審訊後雖得以治療,但仍被送往富國島(Phú Quốc)關押,直到1973年、1975年才獲釋。重返家園時,若同袍未能回鄉,已是悲苦;更不堪的是,曾被俘又回來,立刻遭受懷疑與排擠,無法辯白,最終只得離鄉背井。


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學習慣歌頌戰功輝煌,卻鮮少觸及那些在敗仗後被合併或抹去的部隊。步兵、工兵、坦克駕駛員、技術偵察兵、特種部隊——每一類軍人都有為人所不知的生命面向。書中回顧了許多命運多舛、含冤受屈、悲劇纏身的案例,卻無半句抱怨與憤懣。他們逆來順受,自覺身為軍人,死未必草覆(因不一定有墓),生亦未必榮身(因未必有勳章)。這些具體命運與經驗所構成的真實故事,讓戰爭的內涵與外貌——不論敵我——展現為一片廣袤無垠世界。那是一場牽動千萬人、每個性格與命運皆不相同的歷史長潮。生與死、活法與死法,皆無一例外地獨特。這種記錄方式,使讀者得以接觸到過去文學因虛構與概括化而遺漏的戰爭隱角。


長山公墓(Nghĩa trang Trường Sơn)一隅

如果說成功的戰爭與革命文學作品鋪就一條壯麗的大道,如交響樂般宏大,那麼范翠霞(Phan Thúy Hà)用細膩記錄、以真人實事保證真實性的方式,則彷彿一曲曲充滿人情味的抒情歌(bolero)。即使她自認其紀錄無涉「文學大道」,但這些生命陰影所構成的過往卻是歷史現實——真正存在過。那是戰爭中文學鮮少觸及的一個角落。為了勝利,我們曾付出巨大代價:在1968年農曆新年(Tổng tiến công Mậu Thân 1968)總攻擊中,西貢、順化、東河等地郊區的若干部隊幾乎全滅。當局為誘敵或牽制敵軍,有時必須犧牲部分人員。明知是送死,卻仍要堅持到底。許多勇敢、機智的戰士被俘後,在和平時期遭遣返,卻因身心俱殘陷入長年困厄。有些南方士兵返鄉後與北方兵共處一地,命運更為悲慘,卻連尋死都無門。戰爭已過近半世紀,和平雖久,戰爭的傷痕與創痛卻依然糾纏無數人命。迄今,范翠霞(Phan Thúy Hà)在其五部作品中,僅紀錄了約90位當事者的口述。而她所知,那些被戰爭扭曲人生的人,即使給她十世人生,也無法寫完。

目前所發表者,僅是從完整素材中擷取後剪裁整理、以便出版的片段。身為一名年邁老兵,出於敬意與欽佩,我只希望范翠霞能盡快將她擁有的素材記錄成書,越快越好。下一本,也許會是《她們的片段》(Những trích đoạn của các cô)。過去,作家阮凱(Nguyễn Khải)常叮囑年輕寫作者:有什麼想寫的,最好在50歲前寫出。因為過了那年紀,即便文筆更圓熟,但作品將失去最初那份打動人心的香氣與韻味。更重要的是,那些看似無法言說的經歷,若能被寫出來,我們這些經歷過戰場的老兵還在,可為每一頁作證、背書其真實性。

繼續吧,傾聽並記錄下去。別讓任何人的寶貴生命片段被遺忘。不只紀念死者,也記住生者——那些擁有千種生命狀態與命運的人。提醒那些今日與未來得以安逸生活者,應如何活得有責任、懂得包容與寬厚。切莫將彼此拖入你死我活的爭鬥之中——因為正如詩人阮維(Nguyễn Duy)總結:「說到底,所有戰爭之中/無論哪方勝利,人民總是……失敗。」

──2021年7月
評論家 吳草(Ngô Thảo)


如需加入簡體版或進一步摘要,請隨時告知。


潘翠霞(Phan Thúy Hà):書寫戰爭陰影的人

近年來,有關戰爭題材的文學作品,似乎已不再受到1975年後成長起來的作家們重視,即便是那些仍身穿軍裝的作家也是如此。如今受到關注的幾部作品,多半出自退伍軍人之手,如阮寶(Nguyễn Bảo)、武公戰(Vũ Công Chiến)、段明俊(Đoàn Minh Tuấn)、中士(Trung Sĩ)、黎明國(Lê Minh Quốc)、霜月明(Sương Nguyệt Minh)等人。

儘管如此,仍有一位女性寫作者,出生於中部鄉村地區,誕生於戰爭結束的日子。正如小說《痛苦之路》(Con đường đau khổ)中的一句話所說:「年月已過,戰爭止息,革命不再轟鳴,但在和平生活中成長起來的她,逐漸意識到,在日常灶火中看似安寧的灰燼底下,仍隱藏著無法消散的毒素,這些毒素有可能毒害的不只是幾個人,而是一整代歷經風暴倖存下來的人。」

於是,從自己家開始,再到鄰里,她這個小女孩開始慢慢探問。這並不容易,也不知她有什麼祕訣,但那些原本打算將秘密帶進墳墓的人,竟一個個向這個陌生人「懺悔」起來。她不漂亮,不善言辭,也沒有成為作家的夢想或想像力,只是默默聆聽、抄寫,有選擇性地剪裁素材,讓紙上的文字比現實生活更有光亮。儘管曾多次想停筆,最終,潘翠霞還是自費出版了第五本書:《他們的片段》。在此之前的四本書分別是:《山坡彼端是我家》、《家庭》、《別說出我的名字》、《我是父親的女兒》。

我敢肯定,潘翠霞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更不曾想過,這些原本無意成為文學作品的記錄,竟為她開闢了一條獨特道路:她迅速開採那些即將被時間化為灰燼的粗礦——那是一段動盪歷史中,不同背景、不同階層人物的記憶,橫跨超過半個世紀。

2020年10月,第4軍區部隊正在Rào Trăng 3水電站搜尋失聯人員的現場

作為一位曾親歷戰場的老兵,讀過不少關於戰爭的書,我相信許多老兵和我一樣,讀到這本不到三百頁的書中所節錄的12段故事時,依然感到震撼。這些確實只是片段,因為受訪的士兵們只講述了自己參戰人生中的一小段經歷。人們常說,能從戰場活著回來是種幸運,但這句話對某些人來說並不成立。有些人被俘、受刑求、傷癒後被送往富國島(Phú Quốc)關押。1973年之後,或至1975年釋放歸來,回到家鄉時,發現同行者多數未歸,這本身就是一種痛苦。而更恥辱的是,曾被俘、後又歸來者,往往飽受猜疑、無法解脫,有些人甚至只能離鄉背井。

1975年4月30日上午,第9師第1團坦克部隊攻占西貢首都特區司令部。(越通社資料圖)

長久以來,文學習慣歌頌那些酣暢淋漓的勝利,卻忽略了無數在敗仗中被抹除的部隊,或是在慘烈交戰後被拼湊重組的單位。步兵、工兵、坦克兵、技術偵察兵、特戰兵……各自有著不為人知的生死片段。多少悲慘與冤屈的故事被娓娓道來,卻無一字抱怨。他們默默接受命運:作為軍人,死了不見得「青苔覆墳」——因為不一定有墳墓;活著回來,也不見得「胸前閃光」——並非人人有勳章。

這種貼近個體命運、具體經歷的方式,使得戰爭的真實內涵與外貌——不論敵我雙方——呈現出一個廣闊而複雜的世界。這個世界牽動著數以百萬計、數千萬計的生命,他們性格各異、命運不同;他們的生與死、活法與死法,都獨一無二。這樣的路徑,讓讀者得以進入戰爭許多被文學虛構、概括、典型化所忽略的暗角。

長山公墓一隅

若說成功的戰爭與革命文學作品如同壯闊的交響樂、大合唱,那麼潘翠霞的這些小片段、記錄,則如同深情的人情Bolero樂曲。即使她自認其文字行走在文學大道之外,這些描寫人生陰影的頁面,卻是歷史的真實存在,是戰爭的遺落角落。這些陰影來自巨大的犧牲所換來的勝利:1968年春節總攻擊中,西貢、順化、東河郊外的若干單位幾乎全軍覆沒。戰場上的某些情勢迫使指揮部犧牲部分兵力以轉移敵軍視線或分散其火力。即使知道是送死,也得戰到最後。那些勇敢機智卻不幸受傷被俘的戰士,在和平歸來後,活得如同受難者,身心俱殘。那些「敵方」士兵回到同一鄉村,命運往往更悲慘,卻連結束生命都無法選擇。戰爭過去近半世紀,國土已安,卻仍有無數靈魂與命運被戰爭創傷糾纏至今。

在五部作品中,潘翠霞只記錄了大約90位受訪者的口述。但如她所知,被戰爭扭曲的人生遠遠不止這些,哪怕十輩子也寫不完。

已寫、已印的這些文字,只是她從無數紀錄中自我編選、再度剪裁後,勉強能出版的片段。作為一名老兵,我滿懷敬意地希望潘翠霞能將已搜集的資料盡快整理成書。下一本,也許可以叫《她們的片段》。

昔日作家阮凱(Nguyễn Khải)曾叮囑年輕作者:「有什麼就趁50歲前寫下來。那時的筆觸或許不夠圓熟,但寫出的文字最有韻味與真情。」更重要的是,許多以為無法書寫的內容,在那時若能完成,還有我們這些老兵願意作證、擔保其真實性。

請繼續走下去,傾聽並書寫下去。別讓任何一段珍貴人生的記憶被遺忘。不只記得那些已逝者,也記得那些曾在戰爭中存活下來、懷著千百種心情與命運的人。要讓今天與未來幸福生活中的人們,懂得責任、寬容與仁愛,別讓人們在鬥爭中相互踐踏。正如詩人阮維(Nguyễn Duy)所言:

「想到底,在每一場戰爭中,
不論哪邊贏,人民總是…輸。」

——2021年7月
文學評論家 吳草(Ngô Thảo)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

選擇汪精衛中華帝國會像奧匈帝國鄂圖曼土耳其帝國一樣戰敗解體

選擇汪精衛 中華帝國會像奧匈帝國鄂圖曼土耳其帝國一樣戰敗解體 因為站錯了隊伍 北洋軍閥頭腦比汪精衛清楚 所以一戰才能拿回山東 孫文拿德國錢,他是反對參加一戰 選擇蔣介石, 中國將淪為共產主義國家 因為蔣介石鬥不過史達林 蔣介石即使打贏毛澤東 中國一樣會解體 中國是靠偽裝民族主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