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丹威廉斯
1945 檔案是一個重新發布《經濟學人》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最後一年的原始報道的計畫。八十年過去了，每週五都會發布新一期，追蹤衝突的進程。
一個美國飛行員後來回憶起從下面飄來的奇怪的、甜甜的肉燒焦味。 1945 年 3 月 10 日午夜剛過，他們就開始向地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投擲燃燒彈。柯蒂斯·勒梅少將總共派出 279 架美國陸軍航空兵B -29 轟炸機低空飛越東京，摧毀了首都的歷史中心——下町，這是隅田川畔的一個工人階級聚居區。大火溫度接近1000°C，超過10萬日本人被活活燒死。 16 平方英里（41 平方公里）的城市生活被焚毀，超過 100 萬人突然無家可歸。集束炸彈、凝固汽油彈和含有白磷的燃燒彈給數萬名受傷的倖存者帶來了終生的痛苦。勒梅斷言，如果美國輸掉戰爭，「我們將作為戰犯受到審判」。
「會議廳行動」是美國數月策劃的成果，其中包括對鹽湖城附近專門設計的「日本村」進行轟炸。以它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它成功了：東京大轟炸以及隨後對日本各大城市（只有京都倖免於難）的類似襲擊，標誌著侵略者在亞太戰爭中的末日。東京空襲後，日本政府命令三至六年級的小學生撤離城市，希望他們成為未來的戰士。但到了 1945 年 6 月，日本的城市景觀和工業能力被摧毀。八月初在廣島和長崎投下的核武凸顯了日本困境的恐怖和絕望。 8月15日，裕仁天皇終於承認失敗。
同時，三月那個夜晚的東京地獄仍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人為造成的最慘重生命損失——事實上，也是人類歷史上任何單一事件中最大的生命損失。死亡的平民人數比英國和美國對漢堡（1943 年 6 月）和德勒斯登（1945 年 2 月）的飽和轟炸還要多，甚至比廣島或長崎災難發生當天的死亡人數還要多。到日本投降時，美國已經摧毀了65座日本城市，造成50多萬平民死亡，近1,000萬人無家可歸。那天晚上，在東京上空，對戰爭中故意以平民為目標的任何剩餘限制——國際空戰規則明確禁止——也化為灰燼。戰爭各方都對平民犯下了暴行。但至少對美國領導人來說，東京遇襲使大規模平民死亡的觀念正常化，並為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襲擊鋪平了道路。
先前的成功使得美國能夠在 1945 年出現在日本上空，正如在歐洲戰場，盟軍於 1944 年 6 月在諾曼第登陸，使得歐洲西線戰線得以逆轉，德國最終戰敗。諾曼第戰役後不久，美軍佔領了中太平洋北馬裡亞納群島的一部分塞班島和天寧島。正如《經濟學人》當時指出的那樣，這場勝利將「使轟炸太空梭服務」能夠開往日本本土。聲名狼藉的將軍兼戰時首相東條英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於 7 月辭職。這時朝廷才開始表示，「天下八方共處一室」的政策並不像宣傳的那麼順利。
人們對東京空襲的記憶將伴隨他們一生。山下聖子是一名21歲的高中教師。她永遠不會忘記「一個渾身燒傷、看起來像橡皮娃娃的嬰兒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打到我的腳」。徠野照男當時 14 歲，失去了六名家人。 “我的煩惱”，他後來回憶道。 「這才剛開始。幾十年來，我作為戰爭孤兒飽受歧視，被迫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我什至不知道該怪誰。”
戰爭結束很久之後，2007年，東京一家法院提起了訴訟。星野宏和其他 111 名東京大火倖存者起訴日本政府發動了一場無法取勝的戰爭，並且在明知日本必敗的情況下仍不投降。有的原告缺少肢體，或臉上有傷疤；其他人則描述了數十年的貧困；許多人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星野的案件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同時，其他要求追究責任和賠償的呼聲也日益高漲，其中包括那些被迫從事戰時奴隸勞動或被國家資助的「慰安所」——軍事妓院的人。此外，隨著歷史的深入探討，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日本在空襲開始前很久還沒有放棄。兩年後，東京地方法院判決原告敗訴。
官方對此類訴訟的回應總是沉默不語，而且常常帶有敵意。對於歷屆戰後政府及其背後的體製而言，重溫過去就如同進入一個無法逃脫的 MC 埃舍爾版畫。這場無法取勝的戰爭的責任問題仍未解決，尤其是因為所謂的「菊花禁忌」僵局。這朵花象徵著皇室，而禁忌則代表著一層謙遜的面紗，遮蓋著裕仁作為戰時總司令的角色。
許多日本作家、藝術家和社會評論家繼續試圖挑戰這種社會禁令，而其他緊迫的問題也同樣懸而未決——包括戰爭中故意殺害平民。直到 1990 年代，德國作家 W.G. 塞巴爾德 (W.G. Sebald) 才首次尖銳地批評戰後德國不願質疑德勒斯登和其他德國城市（主要是英國）遭到的破壞。塞巴爾德寫道，一個「在集中營裡屠殺並折磨致死數百萬人」的國家，「很難要求戰勝國解釋他們的軍事和政治邏輯」。日本也存在類似的不情願。正如上智大學的中野光一所說，日本對太平洋戰爭的「主流敘事」 「奇怪地抹去了交戰雙方的自主權，就好像戰爭是一場讓所有人都受苦的不幸的自然災害」。
然而當你失敗時你會對死者說些什麼呢？反事實的辯論和關於記憶的爭鬥持續不斷，不斷爭論和重塑。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不正視過去記錄的現實，就很難為未來建立道德框架——甚至可能難以理解作為日本人的意義。
2002 年，已故的早乙女勝元在河邊的一座小磚房裡建立了一座規模不大的博物館，名為“東京空襲與戰爭損害中心”，但卻懷揣著遠大的目標。勝本形容自己是「那些為了逃離火海而瘋狂奔逃的人之一」。他後來認為自己的職責是「記錄那晚的恐怖事件，傳達戰爭的現實……並為後世留下準確的歷史記錄」。政府拒絕為博物館計畫提供援助，但約有 4,000 名公民捐獻了他們力所能及的資金，還有一人捐贈了博物館所在的一塊土地。裡面有照片、燒焦的物品、個人回憶錄以及致力於拒絕「讓平民的苦難白白承受」的敘述。
在華盛頓特區郊外的史密森尼博物館，平均每天有超過 3,000 人湧入參觀埃諾拉蓋伊號轟炸機，它是B -29 轟炸機中最著名的一架，因為它摧毀了廣島。在下町，勝本的博物館每年如果能接待 200 名遊客就算幸運了。 ■
亞歷克西斯杜登 (Alexis Dudden) 是康乃狄克大學歷史學教授和新加坡國立大學日本研究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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