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怎麼了 走過拳頭與奶頭 1988年迴旋夢裡的女人 許曉丹

事件經過
一九八八年許曉丹演出舞台劇《迴旋夢裡的女人》因全裸被媒體大肆報導,並因違反社會善良風俗被檢警調查。那年還發生兩件事:五二○農民運動、朱高正跳上立院主席台打架。一九九一年她演出香港三級片《女機械人》、一九八九年她以「為弱勢者謀福利」為政見參選高雄市立委,對打國民黨籍吳德美而落敗,九二、九五兩屆立委選舉也落選。九七年許曉丹與吳榮昌舉行「伊甸園婚禮」,全身只有三片樹葉遮掩,再度躍上媒體,這段婚姻僅維持三個月,之後她便銷聲匿跡。
我們跟許曉丹約在她住家附近的公園見面,她駕著一台裝飾著黃金布幔和蕾絲的四輪電動車冉冉從車陣中浮現,久違了的許曉丹如媽祖出巡般從她的神醮中走出來。她把車取名「風神一號」,作為她買菜購物的代步車。停車時,兩個中年男人認出了她,竊竊私語道:「她是那個許曉丹嘛!愛作怪。人的本性都不會變的啦。」
八○年代的台灣正在掙脫威權,既混亂又充滿活力,「作怪」是一種對抗體制的手段。單看立法院,許曉丹以裸露兩點撕破國民黨旗,作為參選文宣。同期,朱高正跳上立院主席台打架,那是個有「奶頭」也有「拳頭」的年代。
許曉丹今年五十五歲,她四十歲以前的人生充滿爭議。一九八八年演出舞台劇《迴旋夢裡的女人》因全裸被移送法辦。隔年她去立法院表達「為藝術而戰」的理念,被擋在議場門外,當時《聯合報》記載:「立委們在笑談『許曉丹迴旋立院議場』時,語帶興奮,種種戲謔。朱高正說:把心臟擺好再讓她進來;李勝峰說:脫了又怎樣,拉出去就是;林鈺祥說:是立即而明顯的危險。」
接著她選了三次立委落敗,並在一九九七年第一次結婚。那場「伊甸園婚禮」,她全身只有三片樹葉遮掩,與新郎吳榮昌扮演亞當和夏娃,媒體依然著眼於她的裸露。那年許曉丹四十歲,之後,就幾乎銷聲匿跡。



失去伴侶 肝腸寸斷
這次邀約採訪,她原本一再婉拒:「我說那麼多想法,結果記者都挑聳動的寫,問東問西很煩,年紀大了想平靜過日子。」直到她提起第二任丈夫去年心臟病發驟逝,我說服她,用自己的經歷幫助其他女人面對喪夫之痛,她才同意受訪。
許曉丹住的大樓,六年前曾獲選為「高雄市優良公寓」,當時許曉丹是管委會主委。管理員說,許曉丹相當熱情,會把自家漂亮的傢俱搬到公共空間供住戶使用。她丈夫去世前,夫妻總是同進同出,十分親暱。
她家不大,牆上掛滿許曉丹早期的畫作,畫中都是裸女,都是她自己。客廳角落立著幾棵假樹,樹上裝飾著色彩鮮豔的假水果。一室裸女置身森林果樹間的景象,可能是她「伊甸園婚禮」的延伸,也可能是她內在的終極理想世界。訪談間,她不時盤起雙腿,或搔搔鼻孔,毫不做作。
去年五月,許曉丹的第二任丈夫謝安石過世。謝安石是中醫師,因心臟病發驟逝,六十五歲就走了,婚姻才短短十六年。丈夫走後,許曉丹不吃不睡,時常以淚洗面,「另一半的死亡是非常痛的,因為身體和心靈天天相伴,比父母的死亡還痛,不過他這樣算很好走,沒痛苦。」說著說著,她的眼眶紅了。
謝安石比許曉丹大十歲,十六年前的某一天,許曉丹在第四台主持完醫藥節目,幾個中醫師約她一起去酒家,「有的中醫師對小姐毛手毛腳,但謝安石卻點了最老最醜的小姐純聊天,我發現他有憐憫心,就一見鍾情了。」
「他以我為榮,逢人就說:我老婆很勇敢,衝撞舊體制舊觀念。我老公真的有看到我的內涵。」謝安石是第二春,有兩個孩子,跟許曉丹相處融洽,她因此不考慮生孩子。
婚後,許曉丹的生活以老公為重,陪他看診、聽政治演講、四處旅行。談起老公,她像個小女人充滿愛慕,「這段婚姻帶給我極大的改變:以前追求轟轟烈烈的人生,覺得那才叫做『活著』,但人到中年,遇上一個對的人,一起過日子,簡單平淡就很快樂。」
我們都還記得年輕時的許曉丹,她大膽裸體、特立獨行的作風,對照八○年代女性主義思潮傳入台灣,我問她是否受到女性運動的影響,她似乎對這些名詞沒有感覺。她說:「我從小是問題少女,長大是問題女人。」說完,就爽朗大笑。



問題少女 問題女人
許曉丹是雲林莿桐鄉人,爸爸是裁縫師,她有三個哥哥,跟大哥差十四歲,跟三哥差八歲,排行老么的她在家裡總是被父兄管教,她說從小就恨死待在家裡。父親早逝,當小學老師的大哥管她最嚴,「我初中愛看瓊瑤小說,被逮到要捏眼皮耶,我很怕他。」但大哥也影響她最深,她高中讀王尚義、李敖的書,都是大哥的,學費也是大哥出。考上東海歷史系後,她終於如願離家,大談四年戀愛,也參加詩社、繪畫社。
大學畢業後,大哥幫許曉丹在雲林家鄉找到小學老師的工作,但一心想當畫家的她,三個月後便離家出走,畫畫兼當人體模特兒。為了體驗人生,許曉丹存了五百美元去紐約一年多,每天在餐廳洗盤子,賺的錢根本不夠畫畫,這段經歷讓她覺醒:「我要在自己的家鄉,才能靠智慧圓夢。」
一九八八年(解嚴後一年),許曉丹演出舞台劇《迴旋夢裡的女人》,想呈現女體的美和聖潔,她設計最後一幕全裸演出,轟動全台,也因妨害風化被檢警調查。「脫的時候,我心裡完全沒有掙扎,反倒覺得大家的想法很奇怪,人體很美,為什麼叫妨害風化?這是錯的。」該劇的製作人夜牧人說,票房很差(只賣出五成),因為警察聽說將露三點,守在售票口站崗,演出時,警察和媒體比觀眾還多。
多年後再談起許曉丹,夜牧人充滿激賞,「她很善良,真性情,聽到一個感人的故事會泣不成聲。她也很直,太直會得罪人,不過她不在乎。」夜牧人說當時許曉丹往來的友人以外國人居多,或許這是她比台灣人前衛的原因之一。


別人眼光 我不在乎
八○年代初,台灣興起牛肉場和社會寫實片風潮,性產業伴隨著異議的思潮傳遍全台,許曉丹是這股情色活動中的一幅特殊景致。她曾與葉子楣合拍三級片《女機械人》,因不喜歡演藝圈現實的環境,便不再拍了。我問,當時報章曾用脫星、妖魔來形容妳,不會感到受傷嗎?許曉丹覺得我的問題很怪,反問:「你為何這麼在意別人想什麼?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耶。」
就算如此灑脫,難道沒有付出代價嗎?許曉丹說,她唯一在乎的是家人。當時,媒體去雲林採訪她大哥,「我大哥氣死了,打給我說:妳給我在媒體上跟我斷絕關係!當時我蠻難過的。」為了怕對家人造成困擾,她曾十年沒回家。
一九八九到一九九五年,許曉丹在高雄市選了三次立委。「那時我想改革社會,我是女人,也是工人子女,我想幫勞工和婦女爭取權益。」她的競選口號是:「以奶頭對抗拳頭」,所到之處總被男性選民包圍,難免被吃豆腐,她也不以為意:「他們嚼檳榔穿拖鞋殺雞殺鴨,欣賞你就很直接,握手很大力,手粗粗的,生命卑微但腳踏實地討生活;相反的,有的看起來很有錢,我跟他握手,他不屑。參選讓我明白,這個社會很虛偽。」
精神科醫師王浩威說,每個人都有暴露的慾望,總統馬英九穿著小短褲跑步,也是一種暴露慾。當年的許曉丹或許想藉由裸露身體來反抗父權的壓制。他說,八○年代台灣社會的草根力量蓬勃,許曉丹用情慾的身體來凸顯體制和道德的矯情,正好投基層人民所好。
當時義大利色情片女星史脫樂(小白菜)選上國會議員,但被稱為「台灣小白菜」的許曉丹卻三次落選。不過第三次選舉時,許曉丹的大哥看到她的堅持,主動在家鄉為她募款。
第三次選後負債五十多萬,她開始在有線電視頻道(真相、國衛、蓬萊仙山)做醫藥節目主持人,慢慢還債。
平凡男子 誰敢娶我
一九九七年,許曉丹和交往三個月的泡腳機器代理商吳榮昌閃電結婚。「我以前交的男友,都不敢把我介紹給家人,但他一認識我,就把我帶回家見父母,我心想,這男人對我太真誠了。」婚後,許曉丹卻發現丈夫有嚴重的躁鬱症和怪異行為,結婚三個月她就逃家,躲在三溫暖,並去法院訴請離婚。
她說,每次失戀,就把自己關起來一週,為這個男人哭盡眼淚,然後告訴自己:「結束了,人生重新開始。」對於婚姻失敗,她也用同樣的方法處理。離開第一任丈夫的同一年,她就跟謝安石戀愛了,她不耽溺在痛苦中,更不虧待自己。許曉丹自嘲:「我這樣的女人,只有兩種男人敢娶,一種是瘋子,一種是智者。我兩種都遇上了。」
與謝安石的這一段十六年婚姻,相夫、教子,是許曉丹人生裡最像一般婦女的經歷了。她說:「婚姻到了後來,性變得不再那麼重要,相知相伴才重要。」她對這段感情用情極深,她說現在不想再投入別的戀情。
丈夫走後,她開了個人美容工作室,幫女人護膚、美體,也重視自己體態、皮膚的保養。她像個高中女生似地把我拉到臥房,開始示範保養程序:「我每天洗完澡,不穿衣服,讓自己很解放,從臉到腳底,塗塗抹抹半小時,然後躺在床上聽音樂。女人就該如此疼愛自己。」
我們在翻拍許曉丹的資料照片時,她再三叮嚀,為了家人的感受,露三點的照片不要登。許曉丹不再裸露,也許不是因為她年華老去,而是因為台灣社會已不再需要憤怒衝撞了。不過許曉丹依然喜歡被注目,我想起她提過,以前老公在時,她常開著她的「風神一號」載老公去買菜,每次路人朝他們吹口哨,她都感到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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